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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祯进了殿门,只见一地粉瓷玉碎,太后怒目圆睁地俯视着堂下一众人等。那些人看到皇帝驾临,又伏在地上向他磕头,口中道着“万福金安”。
太后见了他并没有高兴起来,兀自冷笑道:“皇帝依然打算替她瞒天过海吗?”
靖祯道:“母后何出此言?”眼角的余光里,兰妃也低着头跪在冷硬的地砖上,并不看他。原以为他赶来相救,她会感激,至少会放低了身段求助于他,却得不到她分毫的动容,心里不免像被银针刺过一般疼痛。只是那刺痛对于一颗坚若磐石的痴心来说,并算不得什么,他神色很快恢复如常,道:“母后难道还在追究刺客一事?”
太后招呼他来榻上同坐,又差人遣走了阮明晖,怒色却不见稍减一分:“仁德殿的事哀家都问清楚了。姑且不论绮玥是不是在玩闹,你可知,身为皇帝,一己安危关乎天下兴衰。万一有个闪失,你如何对得起大周列祖列宗!”
靖祯歉然道:“让母后担心,是儿子大意了。不过那仁德殿乃前朝重地,儿子是怕玥儿闯出什么大祸来,才一时情急,忘了分寸。”
太后不悦:“然后呢?你亲自去查验‘刺客’也就罢了,一听是与杨氏有关,就立即把事情压了下来?”
靖祯道:“母后多虑了,儿子没有公开说明下毒一事,并非是牵扯到兰妃的缘故。只因此事疑点甚多,儿子觉得其中颇为蹊跷。”太后不解,他又道:“倘若当真是穆氏与庄亲王余党所为,他们一计不成必有后招,只要不打草惊蛇,或许能顺藤摸瓜,将其留在宫中的余孽一网打尽。况且,想必母后也听说,那毒只下在了粽绳之上,儿子觉得,恐怕其中另有它意。”
太后问:“此事怎讲?”
“儿子虽然下令将此案秘而不宣,也立即派了内卫营暗中调查。”靖祯看了一眼阮嘉,淡然道:“这个小宫女在云台宫发现毒粽后,立即出宫想找兰妃说明情况,她恐怕还不知道,那天下午,云台宫失踪了一名宫女。”
阮嘉心头一震,急欲听他下文。
靖祯道:“那宫女名叫珊瑚。今早,朕派去调查此案的人回禀,他们找到了这名失踪的宫女。她已经死了,尸体被扔在了北宫的一口废井中。内卫营在她的身上,发现了与穆氏党人相关的证据。”
太后咬牙恨道:“果真如此!”
靖祯摇头道:“正因如此,儿子才觉其中蹊跷。穆氏党人中,如若有人尚能在宫中潜藏,必不是常人,又怎会用这般拙劣的下毒手法。事情败露后,不论是自尽还是被其他余党灭口,也断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如今这般堂而皇之地暴露身份,恐怕是有人要利用他们来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罢了。”
太后思忖了片刻,徐徐道:“皇帝说的有几分道理。可是……”她目光一凛,忿然道:“即便这丫头跟穆氏无关,杨氏私纵殉葬妃嫔,又当做何解释!”
阮嘉仰首道:“回太后和皇上,奴婢愿意拿性命发誓,奴婢并非先帝妃嫔。若是有人拿奴婢与那嫔妃容貌相近作为理由,来诬陷兰妃娘娘,奴婢愿意一死证明娘娘的清白!”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毕竟建昭帝当时也位正式下诏封她为嫔。
靖祯原以为太后是因刺客一事迁怒兰妃,此时甚为不解,遂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一直在旁服侍的红萼将前因后果,加上侍卫和阮明晖的证词通通叙述了一遍,皇帝方才点头道:“原来如此。”忽又一拍桌子,佯怒道:“兰妃,太后所言是否属实?”
兰妃道:“并无此事。阿沅是臣妾在掖庭里偶然遇到的,当时她已病重,臣妾见她与臣妾已故的表妹极为相似,又喜她聪颖,便将她收留在宫里。”
靖祯仿佛恍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就是先前得了痘疹的那个宫女?”
兰妃答:“正是。”
靖祯向太后展颜笑道:“看来是母后误会了,这宫女朕以前也见过,父皇出殡前便在兰妃身边伺候的。”
太后不信:“此话当真?”
靖祯恭敬道:“儿子必不会欺瞒母后。”
阮嘉趁机强打起精神,爽然笑道:“就是,皇上都这样说了,太后娘娘怎么还不信呢?奴婢说过,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太后娘娘不觉得奴婢和兰妃娘娘也有几分相似么,可是娘娘始终是娘娘,奴婢依然是奴婢呀。”
太后先前见她以自残毁去证据,哪里会被她这番话便哄了去,只冷笑道:“好一张利嘴!”
靖祯素知兰妃体弱,此番跪了几个时辰已渐渐不支,便吩咐了人扶她起来,赐了椅座,又暗示阮嘉:“既然太后不追究你了,还不赶快谢恩?”
阮嘉连忙行了大礼,叩了三个响头,只听上方太后随口问她:“哀家忘记了,你说你叫什么?”
她扬起了嘴角,回道:“奴婢阿沅,没见过父母,也不知姓氏。”
太后淡淡的“嗯”了一声,道:“哀家看你伶牙俐齿的,正好身边缺个说话的人,你便留在长宁宫服侍哀家吧。”
诸人都是一惊,兰妃启声道:“臣妾与阿沅颇为投缘,原想着认她做了义妹,让她……”
太后不悦,打断她道:“怎么,你的义妹就不能服侍哀家了?”
兰妃慌忙低头:“臣妾不敢。”
阮嘉怕她再惹太后动怒,叩首道:“奴婢能够伺候太后,是奴婢的福分。”
靖祯笑道:“好了,兰妃不用担心阿沅。既然母后都知道这是个误会了,想必不会为难你的妹妹。”他着重咬了“妹妹”二字,为的是提高阮嘉的身份。既是后宫高位妃嫔的义妹,太后虽留她在身边侍奉,也不会随便要了她的性命。
兰妃自然听得出靖祯话中深意,只能点头称是,又嘱咐了阮嘉几句,仍是放心不下。奈何太后颇有些不耐烦,即刻便命她们退下了。
待她们姐妹走后,宫室中只留下母子二人,太后方长长叹了口气,对身侧的养子道:“皇帝可知,你这般偏袒杨氏,其实也会害了她……”
靖祯一怔,默然无语。
太后缓缓道:“哀家知道,你们都以为哀家年轻的时候,不得你父皇喜爱,便恨极了像顾氏和穆氏这样赢得君心的宠妃。其实不然,哀家并不恨她们,哀家永远只担心一件事,就是她们能否威胁到哀家的中宫之位!否则毓贵太妃这么多年,怎么会在哀家身边过得好好的呢?”
靖祯没想到太后竟然与他说起先帝后宫往事,不禁有些汗颜,只得应道:“母后掌管六宫,心怀天下,自然不似寻常妃嫔只知一味争风吃醋。”
太后笑道:“皇帝这句话说的,不知是褒是贬?”
靖祯赧然道:“朕是皇帝,自然尊崇母后的大局观念。”
太后道:“然而皇帝对于后宫,并不能做到以大局为重啊。”她一顿,沉声道:“皇帝太过偏爱兰妃,可知既伤了皇后和其他妃嫔的心,也伤了这些女人身后家族势力的心!”
见靖祯不语,她又道:“何况皇帝有没有想过,你这样毫无顾忌地宠爱她,便是将她置于风口浪尖。宫里面这么多女人,每天都盯着她,恨不得要噬其肉、啖其血,你能护她一时,又能护她一世吗?”
靖祯何尝没有想过,他只是太过相信自己,既为一国之君,难道还不能保护区区一个弱女子?不能恣情去偏宠自己喜爱之人?
太后眉眼中似有一丝忧虑,叹息道:“哀家也不是故意要为难杨氏,只是担心她恃宠生娇,会做出什么对皇帝不利的事情来。如今看来,倒是哀家多虑了,她似乎,对皇帝并不上心?”
他们隐秘的关系被太后这样若无其事地说出,靖祯何其震动,又是何其心酸!只是他习惯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似乎总是那样淡然,看不出悲喜。
太后似是不忍,放缓了语气道:“哀家希望你能够恩泽六宫,也是为了皇帝的子嗣着想。皇后大约还有两个多月就要临盆了,只要她生的是个皇子,嫡子一出,皇帝便可撤去赐给嫔御的避子汤。让她们尽早为皇帝开枝散叶,绵延子嗣,哀家也就心安了。”
靖祯见她双鬓已生银发,虽非亲生母亲,还为他百般操劳,不能不说是有些动容的。又不想再聊这个话题,方想起适才急于解兰妃之困,一时忘了另一件重要的事,这才说起道:“儿子今日来,实则有事要来告知母后。”
太后问:“何事?”
靖祯答:“四哥已经找到了。”
太后忽然眼前一亮,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皇四子靖屿承欢膝下时的场景,不禁动情唤出:“屿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