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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靖祯来云台宫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阿沅刚梳洗完换了身素缎对襟长衣,坐在镜前,手上拨弄着那半枚水晶鸳鸯钗,不觉失了神。正沉吟时,忽觉耳后一阵温热潮湿的气息,她猛然回过头,只见一袭明黄锦衣。原来是靖祯不知何时来了寝殿,正弯下腰凝视着铜镜里的她,不由唇角笑意浮现:“还没睡?”
阿沅本能地往旁边缩了一缩,又看了眼一屋子的内侍宫女,连忙起身下拜,顺手将那半枚鸳鸯钗收进了首饰匣子。她一时有些慌神,站起来的时候,发髻上的珠花轻轻擦过了靖祯的下颌。
那里有点痒痒的,靖祯用下颌抵在她的额头,又伸手替她卸去了发髻上的珠花,笑问道:“怎么,见了朕不高兴?”
龙涎香细细淡淡,阿沅勉力一笑:“臣妾……很高兴。”
靖祯见她越发窘迫的样子,似乎更是来了兴致,干脆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低沉的声音里透着绵绵情意:“你刚才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阿沅将红透了的脸庞埋在他胸前,只觉那龙袍前襟上缂丝团纹有些磨人,良久,方轻声道:“在想皇上什么才能过来。”
靖祯霍然一笑,将她打横抱起,便向着床帏走去。
暖阁里服侍的宫人见状,纷纷都垂首退了下去。随着祖成最后一个关上了房门,空气中的情|欲瞬间消隐无踪,只剩下神色冷淡的二人隔着帷帐,静静对视。
阿沅问出心中所惑:“皇上也觉得那些宫人不足为信?”
靖祯负手行至窗前,望着外面深沉夜色,道:“给你的宫人都是祖成亲自挑选的,应该问题不大。不过人心种种,并无十分把握,所以还是谨慎行事。”
阿沅道:“皇上有心了。”耳后的余热渐渐褪去,她低头整理了衣衫,也站起来,又从柜子里取出一床褥子,铺在暖炕上。
靖祯剑眉一扬:“你要睡这里?”
阿沅一面支起一扇四页藤木屏风,一面微微笑道:“这可比潜陵那会儿住得要好多了。”
他侧过脸去,一夜无话。
次日寅时,祖成便一人带了皇帝的朝服朝冠进了暖阁,服侍他起身洗漱。云台宫的宫人都守在了正殿外面,等皇帝走了之后,才能进暖阁伺候。
彼时阿沅早已穿戴整齐,将屏风和暖炕上的褥子一并收起,端坐在正间榻上闭目安神。采薇带了一众宫人鱼贯而入,逐个向她叩首请安。
这批宫人中,为首的是一名正五品令侍,名唤琪芳,看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她低眉顺目,口中道着吉祥如意之类的话,又向阿沅介绍了另外四名宫女和两名内监。其中两名二等宫女分别名唤欢夏和春樱,看上去都年纪不大,面容姣好。另有小彬子与宝同两名内监,以及冉儿与四喜两名粗使宫女。
阿沅心知这些人都是祖成亲自查过来历的,纵然有什么问题,她也是一时半会儿问不出来什么名堂。因此只是草草地听完他们自我介绍,便道:“你们在我跟前当差,原不必拘礼太多,但仅有一条你们却须牢记。”她顿了顿,才沉声道:“这里除了采薇和琪芳之外,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人,未经准许都不得随意进入寝殿。可都明白了?”
她立这条规矩,一来是防范有人会在她的近身之物上做什么手脚;二来也是担心这些宫人若是得知她和皇帝的真实关系,恐怕会另有隐患。然而除去采薇不说,琪芳是这批人里位阶最高的宫人,却不得不给多她几分薄面。
众人恭声跪下道:“奴才明白。”
阿沅问:“几时了?”
琪芳道:“回小主,卯时二刻。”
阿沅道:“替我更衣梳妆,辰时要去承庆宫觐见皇后。”
虽是一时进宫仓促,内侍省也在昨夜送了一批上好的宫装首饰和胭脂水粉过来。采薇替她选了一套雪青色素纱襦裙,外罩着月白广袖褙子,上面绣着几朵腊梅。阿沅穿戴完毕后,望着镜中的自己,云髻雾鬟,头饰只用了淡黄色的绢花点缀,看上去甚是素雅清丽。
她摇了摇头:“不行,去换一套颜色艳丽些的来。”
采薇略有不解:“小主,您穿这身很好看啊。”
琪芳是替她梳头妆面的人,目光中也流露出疑惑之色。然而她并不多问,只是立即取下阿沅头上的绢花,又重新梳了一个双环望仙髻,髻前饰层层叠叠的点翠华胜,最后插上一柄鎏金嵌白玉花卉纹银簪。
此时采薇也去换了一件胭脂红遍地金宫装来,上绣云凤花卉,尽显华靡。阿沅重新抿了大红色的口脂,看着满头珠翠,这才满意地点头:“辛苦你们两个了。”
不论穿着打扮还是行为处事,阿沅故意做出这副招摇的样子,原也是希望能够以自己为饵,从而引起当年设局之人忌惮、甚至再度出手加害于她,方有可能找到一丝线索。
她算好时间,待进承庆宫之时,嫔妃们已经满堂皆座。众人见她盛装华服,不紧不慢地款款步入,一时四下议论纷纷。
阿沅并不理会她们好奇而不甘的眼神,径直走入殿中,向凤座上的皇后行三叩六拜之礼。
皇后和颜悦色道:“起来吧。”又让玉蓉去引她入座。
阿沅环视四周,敏贵妃和梅妃分居皇后之下左右首的位置。左下还有荣嫔,莹贵人,郑宝林、孙美人等一众潜邸老人。而梅妃为首的右下则是一排崭新的面孔,她虽不认识,也知道这些人大概就是皇帝近两年新纳的士族女子。
荣嫔略显不悦道:“这才第一天来承庆宫请安,便迟了半个钟头。果然是圣眷浓厚,连皇后娘娘也不放在眼里了。”
阿沅笑着回应:“姐姐哪里的话。原是梳头的时候,皇上说之前那个发髻不怎么好看,这才又重新梳了一个,所以耽搁些时间。”又向皇后道:“还望皇后娘娘恕罪,嫔妾并无怠慢之意。”
皇后温和地说:“本宫知道你昨夜伺候圣驾,难免劳累些,自然不会怪你。”
敏贵妃掩口笑道:“前些日子才从乐府带回来个周采女,这才过了多久,我们又多了一个从皇陵回来的沅贵人了。每天来皇后娘娘这儿请安,还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阿沅顺她的目光望去,右侧最末坐着一个杏脸桃腮的美人,此时涨红了脸,愈发显得楚楚动人,想来就是她口中新晋的周采女。
皇后心中不悦,道:“贵妃妹妹的身子也渐渐重了,要是不方便来承庆宫,本宫大可免了你的请安。”
敏贵妃道:“这可不行,宫中惯例妃嫔须每日向中宫请安。臣妾才不会像某些人,恃宠生骄,随便寻个由头便想搪塞过去。”她美目一转,又道:“说起来,上一个不按规矩,不来向皇后娘娘请安的人,好像正是这位沅贵人的姐姐呢,只可惜……”
皇后厉声断喝:“住口!”杨慕芝之死是这后宫禁忌,敏贵妃这般肆无忌惮,才引得一向宽厚的淳于氏也着实有些恼怒了。
梅雪沉本来话也不多,此时亦只是和气地说:“皇后娘娘息怒,贵妃姐姐向来心直口快,这会儿大概也是想和沅贵人叙叙旧情。”
不料对面那几个出身士族的妃嫔中,却传来一个俏嫩的声音:“梅妃娘娘这话说得不对,皇后娘娘一早就教导过我们,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要有分寸。贵妃姐姐心直口快,但也不能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儿,随便捡着什么话就胡说。这要把皇后娘娘的面子往那儿搁?”
玉蓉劝道:“各位娘娘们都少说几句吧。前些天大皇子又病了,皇后娘娘连着几日都急得睡不好,白日里还得每天都听你们一人一句吵个没完。”
一边是太后的人,一边是皇帝的人。虽然贵为皇后,她却谁也不敢得罪,如今就连做个和事佬都是这样艰难。皇后扶额片刻,方道:“今日诸位姐妹都在,本宫原有一件事要说。大长公主的省亲队伍将在下月初抵达京城,这是她十五年来第一次回宫,太后的意思是要为大长公主准备一次家宴。”
阿沅从前也略略听说过这位大长公主的传闻,她闺名绮瑜,与恪亲王靖屿原是一母同胞的姐弟。瑾妃死后,她也由章太后抚养了一段时间。后来十七岁时,便嫁给了远在陇西的抚远大将军,同时也为章氏一族争取了陇西道的兵力支持。
皇后继续道:“家宴本应由本宫一手操办,不过近来崇晖身子不好,本宫恐怕也是有心无力,因此还需要各位姐妹的帮衬。”
诸妃立即起身,齐声道:“臣妾愿为皇后娘娘分忧。”
皇后嗯了一声,又叮嘱了几句,便叫众人散了。
离去之时,忽听殿门处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便看到敏贵妃踉跄着往前扑了好几步,幸好人多拥挤,她扑在了前面的梅雪沉身上,才没有马上摔倒在地。
阿沅本就走在最末,这会儿也不想掺入是非,只冷冷地看着前面大呼小叫地闹成一团。
原以为不过是个意外,却听那敏贵妃怒声道:“到底是谁?是谁推了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