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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睁着眼,盯着面前那堵白墙。
墙上是窗棂投射下的浅浅影子。
日光缓缓从东往西移,这道浅影便随之一点点偏。彷若无声的画幕, 勾勒出时间的具体形状。
蜷在被子里, 安安露出小半张脸,一动不动。
自从陆昂出去了,她便一直维持这个姿势,没动过。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晕晕乎乎, 发懵、发呆。
目光无神往下。
床头柜上是陆昂临走前搁在那儿的一杯热水。
热气氤氲, 逐渐变凉。
他却依旧没回来。
这个认知真令人煎熬。
安安将脸埋进被子里。
那里面是他的气息, 雄浑,凶悍, 这让她好过一些。
日头往西又沉了一沉, 窗棂的浅影就快要看不见了, 外面终于有人开门。吱呀一声, 很轻的动静。安安动了一动,迅速坐起来。
窗外,澹澹余晖里, 陆昂正在关门。
他背对着她,肩背平直。
安安忽然还是想哭。
坐在那儿,她鼻子酸酸的,视线只傻傻跟着这个男人移动。
陆昂走过院子,走进堂屋,再走进卧室——
四目相接,陆昂说:“吵醒你了?”
“没。”
安安摇头。
“睡不着。”
仰面,注视陆昂,她如实告知:“陆昂,我想等你回来。”
她不安,她惶恐,她深深依赖着他。
陆昂走过来,坐在床边。
安安便揪住他的衣角,和先前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死死揪住,不愿松手。
这种依赖浸入骨髓,再也戒不掉。
他是她的毒,他也是她的药。
陆昂抱住安安。
他说:“我忙完了,肯定会回来找你。”
他答应过她的。
“所以……别等我。”
“但是陆昂,”安安看着他,说,“我很怕。”
她怕他回不来,她怕他一离开,就会永远消失。
就像那天她才和段秀芳打过电话,母女俩还闲聊着,结果一眨眼,什么都没了。
只剩下冷冰冰的尸体,不会动,不会睁眼,更不再说话。
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不会再回来。
想到段秀芳,安安轻轻颤了颤。
埋下头,闷在陆昂怀里,她还是轻声祈求:“陆昂,别做了吧……”
段秀芳的遗体是第二天火化的。
因为安国宏烂赌,欠下一屁股债,家里早就没有亲戚来往。段秀芳的丧事亦办得格外简单。这边有些人会讲究土葬,说是入土为安,可安安不愿意。
段秀芳生前遭了那么多罪,死了还留下一肚子瘤子,埋进土里怎么能安?
不如烧了,一了百了。
如今段秀芳躺在水晶棺里,闭着眼,面容难得安详。她身上的衣服是安安替她换的。不是寻常的那种大红色寿衣。那种寿衣很老气,安安嫌丑,她自己去商场,买的漂亮的上装和裙子。
上装是松软的毛衣,底下是长裙,脚上是双黑色皮鞋。
段秀芳肚子太大了,这样可以挡一挡,让她走得更为体面。
将裙摆抻抻平,安安拿了一张条凳坐在她旁边,打开手边的化妆包。
空空的灵堂里,她跟段秀芳说话:“妈,我给你化个妆。”
可没有人回应。
也不会再有人回应。
安安默然垂下眼,开始给段秀芳化妆。
她这个妈啊,一辈子没化过妆,一辈子没穿过好衣服。
临走了,她不想段秀芳遗憾。
陆昂半蹲在外面,拆了一刀纸钱。拿打火机点燃了,丢进火盆里。
计超也早早过来帮忙,他连夜叠了好多元宝,如今拎在手里。
看到陆昂,计超总有些害怕,他缩了缩脖子。
陆昂反倒问他:“你是计超?”
计超点点头。想了想,他嗫嚅着,对陆昂说:“你以后要对安安好一点。”
陆昂扭头,打量这个默默帮忙的傻小子。
迎着陆昂的视线,计超虚张声势:“你要是对她不好,我……我就对你不客气。”他说着,挥了挥拳头。
陆昂就笑了。又丢进去几张纸钱,拿火棍挑了一挑。火焰迅速窜起来,燎出一大片烟子。半眯起眼,陆昂说:“你喜欢安安?”
“……嗯。”计超涨红着脸承认。
陆昂停下手里的动作,转眸,注视计超,“如果我以后没法陪着安安,没法再对她好,你也要对安安好。”
“那不用你操心。”计超立刻表明态度。
眼前的少年有一股耿直的憨傻,陆昂低下眼,还是笑。
安安这次化的格外认真。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有些不耐烦了,过来催促了好几遍,安安都没搭理。
她选的是温婉柔和的色系,很衬段秀芳。
其实段秀芳眉眼长得很好看,不逊于安安,只不过因为常年的生活压迫,早早失去了神采。如今死亡的惨白被化妆品涂抹过去,水晶棺里的人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最后一道工序,安安将豆沙色的口红抹在指腹,她弯下腰,在母亲的唇上仔细擦匀。
随着这道颜色的润色,水晶棺里的人,彻底新生。
安安直起身,最后一次端详母亲。
白色的松软毛衣,灰色的毛呢长裙,还有温婉的妆容。
她的双手搁在身侧。
安安伸出手,亦是最后一次握住自己的母亲。
寒意彻骨,安安并没有松开,她只是紧紧握住。
“妈。”她喊了一声,眼眶有些热。安安撇开脸。灵堂门口烟熏火燎,陆昂正替她烧纸。安安又转过头来,告诉段秀芳:“妈,就是他。——你女婿。”
“他对我很好。”安安最后说,“妈,你安心去吧。”
殡仪馆的人将段秀芳推进去,安安站在陆昂身边,被陆昂牵在手里。
暖意从他的指尖度过来,安安今天没有再哭。
有他在,她就心安。
等了大半个小时,一切终于结束。
工作人员在喊“3号,3号”,安安是3号,她走到门边。
从里面推出来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盒子正中央,镶嵌着段秀芳年轻时的照片。
眉眼清亮,笑意娟秀。
与她对视一眼,安安抱起骨灰盒,紧紧跟在陆昂身边。
陵园在山上,陆昂送安安上山。
墓地是昨天陆昂过来挑好的。
至于墓碑,则是按照安安的意思,没有刻安国宏的名字——她实在恶心透了那个人,眼不见为净。
骨灰盒盖着红绸小心翼翼放进去,安安跪在前面,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
一切严肃而静谧,忽然,身后有人嘻嘻哈哈闹着放炮仗,嘣的一声嗖嗖往上窜,在头顶狠狠炸开。耳膜震得痛,安安皱眉,回头——
她慢慢僵在那儿。
只见罗坤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带着几个马仔来了。视线扫过去,连罗运华这个老家伙都在。安安僵了一僵,站起来,下意识往陆昂身后站。
自从和陆昂在一起,安安已经很久没遇到罗坤了,可骨子里对他的忌惮一直都在。
“昂哥。”罗坤点点下巴,打招呼。
他拄拐杖不方便,爬台阶格外吃力,得拐棍用力撑住,再搬另一条腿上来。陆昂走下去,说:“你怎么来了?”说着,他看了眼后面的罗运华。
罗运华呵呵一笑。
他和陆昂的梁子深着呢,现在只要面上过得去就行。
罗坤客套:“听说小昂嫂家里出了事,所以带兄弟们过来帮忙。”
“已经差不多了。”陆昂澹澹回道。
罗坤往他身后看过去,对安安说:“小昂嫂,节哀啊。”
面对罗坤,安安始终紧张。那种腰间被掐的青紫痛楚,还有计超被揍的阴影重新涌上心头……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她干巴巴喊他:“罗哥。”
陆昂不动声色,只示意罗坤:“你别麻烦了,我们下去说话。”
拂了拂后面台阶上的安安,罗坤说:“行。”
“小陆真是疼女人啊……”罗运华意味深长的开口,他还要继续挑拨什么,一对上陆昂面无表情的凶狠,他讪讪噤声了。
陆昂不怕死。在缅甸见到陆昂毫不犹豫扣下扳机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罗运华现在不想找不痛快。
沉沉转过脸,陆昂往台阶底下走。
罗坤跟过去。
罗运华哼哼两声,也不得不跟过去。
段秀芳的墓地随着他们的离开而重新安静,安安站在台阶上面,紧抿着唇,冷眼打量这一群人。
唯独视线经过陆昂,她慢慢低下头。
底下有一个茶馆,罗坤走累了,一屁股坐下来歇脚。
点了一根烟,他朝罗运华努努嘴,凑到陆昂身边,安抚道:“昂哥,你别跟这个老东西生气!”他又解释:“最近风声有点紧。白爷这条线原本就是他的。他路熟人脉广,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我没生气。”陆昂面色澹澹的。睨了罗运华一眼,他以退为进,说了一句:“要不……这次就让五叔去?”
陆昂这话正戳罗运华的心意呢!
他笑呵呵地凑上来,顺势对罗坤说:“既然小陆都这么说了,他又忙,坤子,就让我去呗。反正我跟白爷都认识了十多年。”
一看到罗运华这倚老卖老的德行,罗坤就不高兴,慢悠悠道:“是啊,五叔你跟白爷十多年交情,我跟白爷还没见过面呢,也是时候该走动走动。”
陆昂坐在旁边,不再开口,他低头点了支烟。
身旁,罗坤还是不痛快,冷笑着故意呛罗运华:“听说五叔最近一批货出了点事,先顾好自己吧。”
被他这么一噎,罗运华心里蹭蹭蹭冒火,再看陆昂——
陆昂只是神色漠然的抽烟。
察觉到他的视线,陆昂冷冷抬头。
视线撞在一起,罗运华就知道自己中了陆昂的圈套,都怪自己心急啊!他最近诸事不顺,生意被罗坤抢,去查陆昂的底细迟迟没消息回来,就连所剩不多的货也出了岔子!
一个人吞了几十粒“丸子”,今早在昭通被查,这会儿正麻烦呢。被扣一个,其他吞了的人自然更加不敢动。罗运华就等着亏钱呢,说不定吞久了还要死人!
这么一想,罗运华愈发窝火。
看见他不爽,罗坤心里痛快了,他对陆昂说:“昂哥,等你忙完小昂嫂这边,咱们就商量去拿货的事。”
陆昂垂眸,不疾不徐抽了一口烟,说:“行。”
罗运华心里到处都是火,回到自己地盘,不停的骂:“这帮狗.日的!”
他问底下的人:“还没陆昂的消息?”
人海茫茫,要查一个人,哪儿那么容易?
马仔自然摇头。
罗运华气得恨不得掀桌子,他团起陆昂的照片丢过去,“要你们干什么吃的?!”
缓了一缓,他安排道:“孙贺,你先去昭通,把那帮人处理了,免得出事。”
那个叫孙贺的马仔“哦”了一声,一熘烟跑了出去。
昏暗的房间里,挤挤攘攘窝了十几个人。
房间里臭气熏天,难闻的要命。
这些人面色极度痛苦,有些捂肚子,有些捂着胃,还有些在仰头咕咚咕咚拼命喝水。
孙贺走进去,闻着这味儿,使劲拿手扇了扇,不耐烦道:“一人去那边拿个盆,都他妈赶紧拉出来!”
房间里面这味道太冲了,他安排完赶紧出来。
将随身东西丢在桌上,他翘着二郎腿。
等了一个多小时,勉勉强强有个人提着裤子,拿着盆过来。他面色虚弱:“孙哥,出……出来了。”
“都出来了?”
“嗯。”那人点头,“那这次的钱怎么算啊?”
“算你妈的钱!老子都没钱!”孙贺看了一眼那个盆,直挥手,“去洗干净了再来!”
那人端着盆要走,视线落在桌上一张皱着的纸上。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瞄了一眼。
孙贺将纸丢过去:“认识啊?”
那是一张复印件。
复印件上,有一个人的照片。
眉眼周正,目光凌厉。
打量了眼照片上的人,那人讪笑:“如果认识,孙哥,能有钱么?”
孙贺审视着他,说:“真认识就有,如果敢煳弄老子就他妈赶紧去死!”
那人欣喜,连忙点头:“我真认识啊!以前见过,替他运过两次货。”他皱着眉,说:“好像姓陆……”
“这不屁话嘛!”孙贺恼火,“这上面写着呢!”他用力戳了戳陆昂的名字。
那人挠挠头,有些疑惑的说:“但、但都叫他……星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