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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实在是架很漂亮的钢琴。
纪千羽曾在视频中数次看到过它。在音乐厅乐池的灯光下,每一道弧线都显得优美典雅,烤漆镀上一层迷离光亮的华贵黑色,黑白琴键被不断按压时,发出水一样流畅明亮的乐声。
如果说钢琴是精致的美人,那么钢琴家的演奏就是赋予这个美人眼睛的光彩与灵魂,每一架斯坦威都独一无二,只有一个人能让它真正活过来,赋予其生命。
亲眼见到它时,感觉又和看视频时不大一样,纪千羽发出一声赞美的叹息,只觉得真适合就这么站在这里,给钢琴画一张全身像。
这架黑色的斯坦威三角钢琴此时褪去了乐池舞台上的芒泽,就这么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像一个衣冠楚楚的歌者优雅地敛裙躬身,只等有缘人出现,令它发出美妙的颤音。
木制钢琴晒不得阳光,它被安置在房间的角落里,旁边是实木色的书柜,里面的书将上中下三层摆得满满当当。金红色的夕阳透过窗户遥遥地照进来,在地上投出一片耀目的光斑,整个书柜都沐浴在充盈着暖意的光里。
而地上摆着的琴凳像是光与影的分界,精准地将钢琴隔绝在这片带着温暖的光芒外面。
纪千羽在琴凳上坐下,回头兴致盎然地招了招手,示意傅遇风过来。
“说起来我都没怎么听过你现场演奏,以前在蓝调当服务生时只当时背景音乐,左耳进右耳出,现在后悔得要命。不过档次提高了还算有些收获,现在能为我弹一首听听吗?”
棕色长发的美人笑着回过头来,大片阳光铺在眼前,将她的蓝眼睛照耀得熠熠生辉,整个人像是被光晕包围。
阳光,一个特别的姑娘,和他的斯坦威。傅遇风站在门口,无端觉得这样的画面虚幻到几乎不似真实。然而蓝眼睛美人朝他亲昵地挥手,傅遇风看了片刻,提步走了过去。
光从他面前经过,又被他轻描淡写地甩在后头。
“想听什么?”他走到纪千羽身边,稍稍顿了一下。琴凳本身并不窄,但纪千羽坐得十分正中,根本没给他留可以坐的位置。短暂的踟蹰之后,傅遇风弯下腰,从纪千羽的身后绕过去,将双手放在钢琴上,做好了弹奏准备。纪千羽眼睛转了转,笑着地摇了摇头,稍稍向后仰,靠近傅遇风的耳畔低语。
“随便,只要是专门为我弹的,都行。”
她现在整个人都被傅遇风松松地圈进怀里,稍微侧眸就能看到傅遇风沉静的眼睛。离得近了越发感受到傅遇风的斯文俊秀,像一支狼毫笔行云流水地勾勒出恰到好处的眉目,流转着深浅浓淡的墨痕,每一次敛眸都如同光华流连,万语千言尽付与这一眼。
而他也只是短暂地思索片刻,随即便敲下第一个音符,叮叮咚咚的音符温柔地蔓延开来。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还真是完全印象派的音乐,纪千羽唇角一弯,忍不住笑了出来。这首充盈着德彪西早期音乐风格的曲子并不难弹,以傅遇风现在的这个动作,弹起来也不太费力,只是踩不了弱音踏板,好在房间隔音相当不错,也没有什么大的关系。
可这真是太犯规了,纪千羽闭着眼睛想,你对我弹着这首曲子,却又对我没这个意思。
随着音乐的起承转合,切换琴键的过程中,两人难免要发生肢体接触。这么近的距离之下,才能发现傅遇风虽然极为瘦削,但手臂非常有力,是驾驭得了一切交响曲的出色水平,
被这样一双手臂环着,莫名便会觉得无比安心。纪千羽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不动声色地稍稍敛眸,将这样的绮念全部压回心里,在钢琴声结束的时候,波澜不惊地淡淡展眉。
“我很喜欢,谢谢。”
傅遇风在演奏完毕后就已经站直身,安静地立在她的后面。纪千羽低下头,手轻轻在黑白琴键上拂过,带出一连串高高低低流畅的连音。
“比我以前听过的任何斯坦威的声音都温柔。”纪千羽说,小心地将手伸了回来,“每架斯坦威都有不同的声音,你的……很好听。”
傅遇风低头看她,姑娘的脸罩在夕阳里,弧线温暖得不可思议,眼睛也似乎染上了别的颜色,倒映着稀薄的光芒,朝他温暖地笑开。
“谢谢你。”她说,“有的时候你以为自己身处黑暗之中,但其实还有那么一些人,是把你当成光去追逐的。”
傅遇风有些怔忡地看着她,感受到了她这声道谢中的复杂,一时却无从分辨其中到底包含了多少绵密的情感。而姑娘也显然并不打算给他一个视唱练耳的时间,纪千羽利索地站起身,象征性地询问了一句。
“我猜你带我回家只是让我看看钢琴,并没有让我留宿的打算?”
丝毫不出她所料,傅遇风很快点了点头,同意她的说法。纪千羽也不强求,轻松地朝他打了声招呼,客气地走出他的琴房。
“那我先走了,再晚赶不上我的家教了……价格很好的德语家教,没了这份薪水就真的活不下去了,虽然还你钱的日子还是遥遥无期,只能先欠着了。”
那没有关系。傅遇风摇了摇头,看了迈步出去的纪千羽几秒,也走了出去,将一片夕阳慢慢地关在里头。
在纪千羽的视线将屋内快速地扫了好几圈之后,傅遇风才慢慢走了过来。这是一套宽敞的三室二厅,精装修,灰黑色的主色调让房子显得有些压抑,并不是能给人以放松的风格。但纪千羽对每一处都很喜欢,或许是爱屋及乌,连窗台上散落的琴谱看着都觉得顺眼。
不过看来初遇时傅遇风对她的慷慨支援的确如他自己所说,是一次有意义的举手之劳,毕竟他看上去的确不怎么缺钱。纪千羽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想起自己欠傅遇风的那笔钱,忍不住咳嗽了两下。
傅遇风的视线看了过来:“生病了?”
“没有。”纪千羽莞尔,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只是一个负债累累的穷鬼对于生活的控诉。”
她说得轻松,走得也干脆利落,出了门之后才放开嗓子又咳了两声,回过身时发现门还开着,傅遇风还在看着她,不由摆了摆手。
“没事,真没事,我没那么娇气……要来不及了,先走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便片刻不停地转身离开,很快便消失在电梯里面。傅遇风关上门,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沙发里,无声地扬起脸,眼中神色是浓郁到化不开的忧虑。
他是个钢琴家——至少曾经是个钢琴家。钢琴是他的珍宝,音乐是他的感官,今天他破例让一个姑娘走进了他的领域,而他从身到心竟然都对此毫无异议。
喜欢具体是种什么样的情感,他没经历过,也无从分辨。但是这样浓烈的感情汹涌而至,他仿佛分裂成两个自己,一个昏昏沉沉地旁观着躁动与不安泥沙俱下,一个清醒至极地选择了决然地一头栽了进去。
或许从一开始,他自己的心就已经给了他答案。他并不是一个怜香惜玉到有求必应的人,如果这个姑娘他能拒绝得了,那么哪还会有之后的一系列后来。
像是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很久,一束光突然穿透厚重的黑暗照了进来。最开始觉得刺眼、炽热、烧灼心肺,却在感受过了这样的温度之后,很难再甘于沉眠在没有止境的寒夜里头。
他人生中的第一份感情,对错的时间不期而至。
好在他还有残存的清醒,能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及时叫停。
傅遇风疲惫地拿手遮着眼,安静而沉默地枯坐半晌,直到手机铃声打破了一室寂静。他睁开眼睛按下接听,楚铭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带着些焦虑地传了过来。
“遇风?千羽跟你在一起吗?”电话刚一接通,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口。傅遇风怔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意识到他看不见之后低声开口。
“没有。”
“啊?!”楚铭的声音顿时提了个高八度,傅遇风稍稍移开听筒,听见楚铭稍稍压低了声音,朝他快速地说明情况,“遇风你知道吗,纪千羽今天去康复中心找你了,她……”
“我知道。”傅遇风轻轻打断了他。
“……是吗。”既然知道就说明见过,现在不在一起,楚铭选择不去多问,而是深吸一口气,将打电话的来意说了出来。
“遇风,纪千羽那天在酒吧打了两个人你记得吧?这几天一直没消息,我原以为压下去了,结果没有……今天那个严哥放出话来,要好好「收拾」她一顿。”
“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我给她打电话,结果没人接。”
……没人接?
傅遇风若有所觉般推开琴房的门,一部手机安静地放在他的书柜上,屏幕漆黑一片,没有丝毫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