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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开始了,女儿吵着要来A市,父亲打电话来说,过几天他会亲自送她下来。自贾和凤主任病倒以后,妇产科的病人就明显减少了,近几天更是冷冷清清,这才让人看出贾主任的重要性。也好,前一阶段忙得焦头烂额,现在好好休息一段时间,A市的钱有的是,慢慢地赚,切勿操之过急,落得个贾主任的结局。听尹秋霜说,甘兴正忙着编写新一期《在水一方》,宣传杂志一出来,又会出现一个病人求诊高潮。女儿南下A市,正得其时,老父亲来一趟也很不容易,我抽得出时间陪他们爷俩游览A市。
昨日下午,我和谭姨去西山养老院看望贾和凤主任。
“春风余几日,两鬓各成丝。”贾主任真的让人认不出来了,感到人生无常,生命也脆弱如丝。她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一只小哈叭狗,艰难地说着话,她说儿子和荷兰媳妇回澳洲去了,过年再来看望她,小狗儿是洋妞儿买给她的,看来外国人也懂得孝心。我们自然恭维一阵,聊慰她受伤的心。我们知道,她儿子和媳妇把两处房产卖了,就留一套小的,钱打进银行卡里带走了,贾主任很生气,好几回伤心落泪。儿子媳妇半年后还会飞回来看她吗,只有天晓得。“搔头向黄叶,与尔共悲伤”,我说不出半句旷达疏放的话,只待到她又关心妇产科的事,要我大胆担负起职责时,我才劝她别操心了,从此应“看花饮美酒,听鸟临晴川”,养好身子,等儿子媳妇把白白胖胖的小孙子送来好发挥余热。
怅然离开西山养老院,夕阳将尽。
女人呀,坚强如贾主任,也是蒲柳之姿,望秋而落,即便是开辟甘氏天下的甘草老板,可称有松柏之质了吧,经霜弥茂否?不也是中风了行走不便了吗?人生朝露,没有条件对酒当歌,也实在不必计较太多,温饱足矣!
路上,谭姨见我闷闷不乐,终于告诉我,她曾经向甘霖老板转达贾主任的推荐,让我当妇产科主任,甘霖老板都答应下来了,说李医生行,没有想到甘草老板遥控于千里之外,竟派来冯医生。她说甘霖老板是不敢忤逆老爸的,因为冯医生曾经是甘草老板的相好。我苦笑一声说,我不是想当什么妇产科主任,我是想门诊部不会有昔日的辉煌了。还有一句话我没说出来,我恐怕得走了,离开水一方门诊部了。辉煌不辉煌干我何事?我是想起济世门诊部的安文静,民营单位最大的弊病,就在于家族式管理,从家庭作坊发展到现代化企业,其他的都在变,都可以变,就是体制永远不变,衣服束缚了身体,而且现在是连小蜜也上场了。卓杰然医生书生谋事,雄心勃勃要在济世门诊部当商鞅,碰到安文静这块冷骨头,白铁片刀子立即卷刃。冯医生不是医生,“医生”是大家对她的尊称。在不是医生的医生的领导下,真正的医生的明日更加模糊而黯淡,门诊部的前景也难以预料。似乎没人考虑这个与人的生命戚戚相关的问题,倒好像是我李萍萍杞人无事忧天倾。甘霖老板忙着当政协副主席,还得抽空到书记家里当准乘龙快婿,甘兴则忙着编印《在水一方》,还得抽空和尹秋霜布置新房。
回到宿舍,谭姨忙着煮饭,说甘兴小俩口不回来了,要我今晚帮她把好吃的都吃光。我没事可干,就用甘兴的电脑上网。
我在网上把“大连风神”捕捉出来,问他彩票又中几等奖了。这家伙是个幸运儿,买福利彩票还没半年,就中“双色球”一等奖五百万,一下子买了几十台电脑,开了“风神网吧”,生意真是兴隆。我是半年前在“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的心境中,到QQ网上认识他的。每当我想知道家乡又发生什么大事的时候,就在QQ里把他找出来,他也健谈,有问必答,真是好朋友。他至今不知道我是女性,当是出外打工的大连医生,哥们哥们叫得我都有桃园结义的念头,还把他女朋友的鸡零狗碎之事都说出来,问我怎样鉴定真处女膜还是假处女膜。我认识这位“大连风神”的目的是了解家乡,聊慰思念之心,并不想结交什么朋友,但有些要求也不能不应付应付。这以后他就把我当成知己了。
手机忽然响起来,把我吓一跳。
“我是李萍萍,请问哪位?”
“我是令苓苓呀!”
“嗳呀呀!铃铃铃,直到今天才响起来呀?”
“你在做什么呢李医生?”
“上网,上网聊天呀!”
“好悠闲哟!是上网找对象吧?怎么?捞到大鱼了吧?”
“男的倒是男的,但不是对象。”
“是男的就成功一半啦!”
“说说笑话罢了!苓苓呀,找我有事?”
“有呀有呀!”苓苓高声说道:“告诉你李医生,我有啦!你也有啦!”
“恭喜恭喜!你有啦,我替你高兴!”我笑哈哈地说道。“我有了,可就是问题啦!”
话筒传来令苓苓的笑声。
“我是说,我给你找到对象啦!”
“这年头找到对象很容易,网一打开,屏幕上一行字组成北斗星——‘万千姻缘随你挑’,可是挑到称心的就比中五百万彩票还要难上五百万倍了。”
“我介绍的这一个你肯定称心!”
“哟!那是金龟婿了,还是状元榜眼探花呀?”
“那倒不是!莫非你要找一个富翁?”
“不是不是!苓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必须回原单位复职,老了才有个依靠。我的根在北方!”
“知道知——道!你给我说过,我哪能不知道呢?我给你找的这一个呀,你想回家乡去,他会跟你回家乡去,你想在A市工作,他会给你找一只铁饭碗。”
“哟!这一个条件倒挺符合的!”
“大你五岁,不多吧?”
“老一点点,身体健康可以忽略不计。”
电话里谈话比面对面轻松多了,我的幽默感又偷偷跑出来了。没想令苓苓更幽默,说道:
“还有一条你肯定满意。”
“哦?你就这么自信?说来听听?”
“是个男的!”
我忍不住格格大笑,令苓苓也在那一边大笑。
“是男的就行!不过苓苓呀,我现在对男的也提不起兴趣了!”
“那就搭配个女的!”
令苓苓旁边好像有人说话。
“你在哪儿给我打电话?”
“在家呀,老先生回来了,悄悄不规矩一下。”令苓苓也笑了。“李医生,我以前也提不起兴趣,就是让他这样不规矩几回,不料想啥时候就好了。”
“好哟,你也能当医生了!”我言归正传,问道:“你再说说,他干什么的?”
“公务员。”令苓苓说罢又补充一句:“当官的。”
“当官的?当官的不行不行,我这个人天生最怕当官的!”我说的是实话。“就是和我们贾主任、甘老板在一块,我都感到很压抑,心里沉甸甸的。要是嫁给一位当官的,我这一辈子会没有一天舒展的日子。”
“你胡说啥呀?怎么会这样呢?许多当官的白天耀武扬威,晚上回家,怕老婆怕得像小老鼠似的!”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就是属老鼠的嘛!”
“你先别下断言嘛,接触接触嘛,处一处,没准他是小老鼠你是大黑猫哩!”
“肯定不行,我没有官太太的命!”
“那怎么办呢?给你找一个老富翁?”
“我最怕有钱人,没准啥时候把艾滋病就带回来了!”
“那就找一个小帅哥?”
“我女儿还养不起哪,还养小帅哥?”
“那怎么办?你只有当尼姑去了!”
“随缘吧,小时候跟我妈去寺里烧香,有个和尚说我有佛缘,可我妈舍不得,为我讨了平安符回来供着。看来,人都逃不过命运的安排。”
令苓苓那边没有声音,是不是生气了,我不敢放下手机。良久才又传过声音来:
“李医生呀,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劝,人生路很长,但关键的只有几步,对女人来说,有时只有一步。机缘难得,我劝你们还是谈谈,你不是在上网吗?可以网上谈谈嘛,不满意就下线,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神不知鬼不觉的!”
这倒也是一个好办法!
网上谈话确实很轻松,谁也见不着谁,无须考虑环境、语气、表情和心理反应。倘若对方是素不相识的人,更可随心所欲想啥说啥。人是靠一张脸皮活着,双方都看不见脸皮,那么你就是活成魔鬼活成流氓也不会不好意思,所以我那位“加入好友”的“大连风神”,会不羞于向我请教如何鉴定处女膜真假。济世门诊部的B超技师小乔还在网上跟男友进“洞房”哩,以后拜拜了,她随手又网了一个,真个是“年年十八春,夜夜度新婚”哩。我会QQ还是好为人师的小乔教出来的,她还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百合英子”,说是我长得像日本女人,性情又温柔。她自己则起了一个不像名字的名字叫“黄土高坡”,还说QQ呀就是这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全部奥妙就在于像与不像之间。
我答应令苓苓,可以和那位大官儿在QQ上聊聊天。令苓苓很高兴,问了我的昵称,但她却不懂得那大官的网名,说问清楚了给我来电话。未了,她又不忘叮嘱一句:
“你们要抓紧联系,过两天他就要率团出国!”
“还是当官的快活!”我随口说了一句。
“以后他就能带夫人出国了!”
能率团出国的最小也是市里的什么大人物,而能同时带上夫人的不是市委书记就是市长。太可怕了!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馅饼呀,是一只大磨盘,非把我李萍萍压扁不可!我登时就没了兴致。
谭姨叫吃饭,她已经摆出一桌好菜。甘兴和尹秋霜利用晚上时间采买结婚用品,布置新房间,常常突然宣布不回来吃饭了,其实就是宣布在那里过夜了,叫谭姨又喜又怨,邀我李医生帮忙吃饭。
我和令苓苓的电话谭姨都听进耳朵里了,我们已经相处得像一家人一样,我也不必避着她说话了。自从谭姨知道警官邢远方只是我没有谈成的对象,当时只是借他用一用,镇一镇那些对我想入非非的男医生,尤其是愿以二十年寿命换我一夜情的内科丘比特先生,就接二连三给我介绍好几个对象,其中有一位不仅有老婆而且有情人的儿科医生,真是糊涂得可以,但一片热忱却是为他人所称道。至今谭姨还把我的婚姻记挂心中,不时会嗑叨出有一个男人怎样怎样。
饭席上,谭姨问我道:
“甘兴和秋霜他们俩是不是电脑上谈的?”
“他们俩抬头不见低头见,用得着电脑么?”
“我听说,也有谈着谈着谈了几年,见面的时候才发现是兄妹,那啥呀,一家人哩都不知道。”
“哟!谭姨对电脑谈朋友还很精通哪!”
“还是你这样好,有一个人先介绍,再上电脑,就肯定不会遇到哥哥弟弟,你说那样会多没脸呀?什么话都说了,却是姐姐妹妹,那还过不过日子呀?”
“谭姨你说得也是,在QQ上聊天的时候,我有时也这么担心过。有本书上写过,日本鬼子上慰安营,狠命地做,做完了才认出是自己的女儿,‘砰’一声响朝自己的脑袋开一枪。”
“就是喽,那还活着干啥?”
又谈了一阵,谭姨略有所思地说道:
“李医生,我最佩服你了,你说,有没有什么新技术能让女人生男孩子呀?”
“哈!你谭姨也重男轻女?”
“我们家乡,男的才能做种,我当初要不是生了甘兴,还不被公婆看扁了?”
“生男生女是由染色体XY决定的,我可没办法。”
“现代人发明火箭干啥,就不研究研究生男生女的办法,你瞧咱们门诊部,一年要废了多少女婴呀!”
“都留男的,不要女的,也不知以后谁来生孩子呢谭姨?”
“现在不是有试管婴儿了吗?”
“试管婴儿也得女人怀孕呀!”
“听说,美国佬已经研究出什么自体怀孕,男人也能怀孩子。”
“那好哇,咱叫甘兴也自己怀一个,要男的!”
谭姨这才自己笑出来,说她是想男孙子想入迷了。谭姨就是这种人,说多愚昧有多愚昧,说多科学有多科学,还懂得自体怀孕哩。人哪,太想不透了,整一个大谜团!那一个大官儿,会不会也像那些暴发户一样,要先给他怀一个男孩再说呢?
喝了几杯酒,早就忘了令苓苓“在网上等着”的嘱咐,一上床就关上手机,沉沉睡去。
这一夜很安稳,直到天色朦朦亮时分做了一个恶梦,才吓醒过来。奇怪得很,我想过骑牛骑马却是从来没敢想到要骑老虎,居然碰到一只很温顺的老虎驼着我,在茫茫的戈壁滩上纵横驰骋。突然我看见远处有一个人踽踽而行,追到跟前,才认出是宇大娟,只见她衣衫褴褛,浑身是血。我说宇大娟你怎么受伤啦,快停下来我给你包扎。宇大娟一见我扭头就跑,我知道她是怕我胯下的老虎,便弃虎追去。可是宇大娟跑得很快,我怎么也追不上,就在这个时候我醒过来了,浑身是汗,气喘嘘嘘。
如果没有这个梦,宇大娟己经被我的记忆忘却。
宇大娟去上海华山医院卖肾,血淋淋一身也说得过去,但宇大娟不应该见到我李萍萍就没命迅跑呀,我花在她身上的时间和心血还少吗?我心底有一根隐秘的弦被拨动了,莫非宇大娟发生什么意外了?按理说取肾手术在上海华山那样著名的医院是不会危及性命的,难以预料的倒是那个副局长肾移植后会不会出现异体排斥反应。
梦是生活的积累,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我近来头脑中装得事情特别多,偏就没有宇家姐妹的影子。宇二娟去做平安保险业务,打来一次电话,说她很好很感谢李姨。她很平安就好,我也就放心了。那么,是不是就应了“梦是一种预兆”的理论呢?我不敢想象下去。夜里的想法是经不起推敲的,太阳一出来有的想法就显得滑稽可笑,但愿这回也是如此。
要想睡一个回垅觉是不可能了,我瞪眼直到天亮。
我早早起床,隔壁的谭姨还在睡梦中。
社区苏醒过来了。
轻纱般的薄雾在高大的棕桐树间流动。有人在树下打太极拳了,两三个,三五个,少小轻日月,人间重晚晴,都是上年纪的人。
我拦住一辆计程车,直奔康乐园怡和一号楼。
阴暗狭窄的楼道,又没有路灯,有几分恐怖气氛,我一口气登上七楼,心脏像小锤子敲打着肋骨一样。来到716房间,但见门上挂着铁锁,心里顿时塞进一团荒草,闷得透不过气来。宇二娟彻夜未归,怎么回事?我想扒开门缝看看,转念作罢,没啥看头,穷得连老鼠都不上门哩。
女房主人大概听见动静,开门探出半个光身子说,你是那个医生吧,宇二娟不在,走了,还欠我三百元房租,你还我吧。我说她去哪儿?她说回家了,死了人。我一听心一沉到底,问她到底死了谁。她也讲不清楚,说是前天半夜溜走的,哭哭啼啼,在门房那里遇到巡夜的警察,被逮着了,一盘问,才说要去赶火车。
我抽出红皮夹子,拿着三张老人头,塞在女房东手里。她说一句“两清了”,哈出一口臭鸡蛋腐味,令我逃之夭夭。
我的心又一下子提到半空中晃悠了。
来到社区门口,我问看门老头,见没见到宇二娟,他说没见着。那夜应该不是他值班。
回头看看社区,茂林修竹,连空气也是绿的,可惜房屋破旧,墙体斑剥,应该是A市第一代产品。
阳光照样灿烂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