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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萱终于在一间不见天日的暗房子里见到了燕旻。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无法将当初那个性情乖张,颐指气使的少年和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人联系在一起。
他两眼紧闭躺在榻上,本就瘦削的身体薄如纸张,轻飘飘的似毫无重量,两颊深陷,颧骨因脸颊的凹陷而显得异常突出,两片唇瓣紧紧贴着牙床,头发披散,原本浓密的一头乌发,竟掺杂了无数灰白的发丝。短短时日,那个还不满二十的少年天子,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折磨得奄奄一息。
她捂住嘴巴,眼泪夺眶而出。燕旻似有所感,微微睁了睁眼,随即又闭上,艰难地开口,“水……”
叶萱忙将眼泪抹干,坐在榻上将他扶起。手之所触,他的身体只剩了一把嶙峋的骨头。他喝了几口水,终于睁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惜月……是你?怎么会是你?朕在哪儿?”他浑浊的双眸忽然亮了一下,“朕……莫非朕已回到翼城了吗”可待他看清周遭的一切,双眸又瞬间黯淡下来,缓缓摇头,“不,朕就知道……我会死在这里,回不去的,他们不会让朕回去的,他们都希望我死,我要死在这里了……”
他看着屋顶,两眼涣散,嘶哑的声音带着绝望,连自称都前后不一。
虽然她已经向他解释过,告诉过他她其实叫叶萱,但他依旧改不了口。叶萱在他耳边轻轻道:“陛下,是我来看你了。你会好起来的,你别怕,我一定会带你回翼城的,我们都会回去的。现在七月了,待我们回去,我们去萧山行宫避暑,还记得去年冬天吗?你差点猎了头野猪,但我比你利害,我猎了黄羚,你还输了我一匹汗血宝马……”
燕旻涣散的双眼渐渐凝聚,缓缓转头看向叶萱,“惜月?真的是你来了?可你怎么会在这里?燕诩呢?我的大军呢?可有继续南攻?快……扶我坐起来。”
叶萱将他扶起,用褥垫让他靠在榻上,将他被俘后的情况一一告之。他听后愣怔许久,喃喃道:“这么说……我果然上当了,魏军是故意先输三城,诱我南下,可笑我……可笑我竟不自量力……”
他用瘦骨嶙峋的双手捂住脸,低声呜咽,“我真蠢……我早该知道的,我有什么能耐,居然以为自己会领兵打仗。父皇说得对,我手无缚鸡之力,什么都不懂,只会给他丢脸……全天下的人都在看我笑话,我在他们眼中,根本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傻子!”
她伸抚在他肩上,轻声道:“不是的,这不是你的错,是魏军狡猾,若非澜江水诡异,他们怎么可能会得手?”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你不用骗我!我都知道,我知道他们怎么想,燕诩一定在偷着乐吧?他早就猜到我不堪一击的是不是?他巴不得我会死在魏国,眼下我被魏军掳了,他一定抚掌称好是不是?”
她摇头,“怎么会……”
他忽然盯着她,眸中涌起恨戾之意,“还有你!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吗?你们一个两个都巴不得我回不去!怎么,燕诩是担心我在这里好吃好住,所以让你来看看我,看我怎么死吗?你滚……你给我滚!我就算死,也不会死在你面前!我堂堂大晋天子……我要一统天下,我要风风光光地班师回朝,让那些想看我笑话的人无话可说!我燕旻绝不会死在这里……”
他激动地挥舞双手,呼吸逐渐粗重,双眸陷入疯狂。
叶萱惊惶地退开,身后一道人影忽然上前,伸手点向燕旻颈部穴道,燕旻闷哼一声,重新倒回榻上。
叶萱惊诧地看着安逸,“你干什么?”
安逸回头看了她一眼,“让他闭嘴。他若继续这样,不死也会疯掉。”他笑了一下,又道:“不过……他若是疯了,最开心的莫过于燕诩吧。一个疯子怎么能当皇帝?这么一来,他的老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过这个痴傻侄子的龙椅了。临危授命,天下归心啊。”
叶萱没有答话,坐到榻前,看着那个形销骨立的人,问道:“他怎会如此?医正怎么说?”
安逸道:“怎会如此?以前心高气傲不可一世,整天被人吹捧得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一朝跌落泥地,方知道自己不过一跳梁小丑,你说他怎会如此?”
其实叶萱多少也猜到了,先帝因着燕旻身体孱弱,虽有不喜,但也自小呵护,没让他受过苦。他没有兄弟姐妹,在宫中一凡风顺地长大,他最大的委屈,便是长期生活在自己的堂兄燕诩的光环下。
在世人眼中,燕诩什么都比他好,连自己的父皇也喜欢他多过自己,他羡慕他,更嫉妒他,他越是自卑,便越是想证明自己,明知战场凶险,硬是要铤而走险,无非是想证明自己和燕诩一样能干。
可就当他刚刚尝到了一点甜头,品咂到一点胜者为王的喜悦时,却霎时云消雾散了,他这才悲哀地发现,他依旧是那个一无是处的可怜虫。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
安逸这种冷嘲热讽的语气,让叶萱感到反感,她皱眉看他,冷声道:“他落魄成这样你很开心吗?你说得不错,他若不幸死在魏国,最大得益者是燕诩的父亲睿王,这是你乐意见到的结果?既然如此,你还找医正看他做什么?干嘛不让他死得干脆些?”
安逸脸色一沉,随即有怒火自眸底燃起,“他变成如今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又不是我害的他,他自己没本事,怪得了谁?我若非顾念昔日情分,他一个俘虏,连片瓦遮头也不会有。他败得一塌糊涂,天天自怨自怜,饭不肯吃,药也不肯喝,别说他本就一个病秧子,身强力壮的人也经不起这折腾。怎么,你倒是怨起我来了?怪我无情无义?真好笑,我为何要对他有情有义?”
他冷笑一声,又道:“不过你也说得对,我自然是不乐意看到他死在这儿的,他对我来说,还有更大的用途。他若死了,我拿什么掣肘燕诩?所以……我这不是让你来看他了吗?”
他看了她一眼,拍拍手掌,一名魏兵将已经煎好的药汤送了进来,同时送来一些吃食。他俯身,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好好照顾他,别让他死了,我还等着拿他换燕诩的人头呢。”
之后两日,燕旻时而情绪低沉,时而又陷入疯癫状态,但在叶萱的劝说下,逐渐开始吃些东西,但怎么也不肯吃药,每次都不管不顾地将药打翻。叶萱无法,只得点了他穴道,让陆医正替他针灸,又趁他昏迷时喂他喝些药汤。
到了第三日,他的精神总算好了些。
在叶萱强烈的要求下,安逸总算同意为燕旻换了个通风采光的屋子。药童照旧将药端来,叶萱为防他将药打翻,将药搁在临窗的桌子上。
燕旻抱着膝坐于榻上,两眼失神地望着窗外的白桦,“惜月,你说……万一,我只是说万一,万一我真的能回翼城,他们背后会怎么说我?”
叶萱站在他身后,用篦子替他梳头,“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哪能知道他们怎么说?你平安回去,身为晋人,自是高兴的。”
燕旻眉头紧锁,“可他们一定会偷偷耻笑我,指不定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灰白的发丝多得遮也遮不住,叶萱有些难过,“你是天子,谁敢笑你,你下旨砍他脑袋就是。”
他嗤了一声,“那可真是杀之不绝,我迟早有一天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过了片刻,他又问:“燕诩真的会来救我?”
叶萱已将燕诩带兵闯过望月关、抵达澜江的事告诉燕旻,这两日她从药童的口中探知,两军在澜江基本处于僵持状态,但就在昨日,不知从哪儿冒出一支形容诡异的军队,那些人身穿软藤甲,口不能言,只嗷嗷怪叫,力大无穷,脸上的涂鸦厉鬼一般,出奇不意地夜袭了魏军营地,让魏军伤亡惨重。
她笑笑道:“当然啊,鬼军已到澜江,他一定会很快来救我们的。”
燕旻哼了一声,“偷偷养了这么一支鬼军,其心可诛。”
叶萱不敢接话,燕诩当初建这支鬼军,是为寻找十方策秘密筹建的力量,确实见不得光,若非形势所逼,他也不愿将鬼军暴露。
她岔开话题,趁机道:“陛下,把药喝了吧,你的身子一日不好,就算瑾云现在来救我们,你这个模样,走都走不动,怎么回翼城?”
她将簪子插入发冠,把药汤端到他面前。燕旻沉默片刻,自嘲地笑笑,“也罢,我这身子,就算要死……好歹也回到大晋再死。”
他接过瓷碗,看着那浓黑的药汁,神色哀凉,“惜月,如果有朝一日,燕诩要杀我……你记得替我求个情,把我葬在父皇和母后的寝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