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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石观音道:“不错。天下间的武功,只要快到了一定程度,哪怕招式本身充满了破绽也是没有关系的。但是你可知道,快之后是什么?”
宋甜儿斩钉截铁道:“慢!”
石观音抚掌笑道:“不错,不错,我在你这个年纪,甚至连做梦都没有想过这些东西,而你却想了,不仅想了,还已知道了答案……你已走在了绝大部分江湖人的前头。”
宋甜儿淡淡说:“快到了极点,便是慢,而慢之境界的上层,则又是快。此时的快,与以前的快,已经不是两个境界,而是静如江海,动如雷霆,羚羊挂角,无踪无迹。”
石观音道:“你可知你自己走的是一条多么艰难的路?你现在不过十六岁,但哪怕到六十岁,你也必须拿着这把剑,因为放下就是死。”
宋甜儿竟笑了,她幽幽道:“这世上的路,哪一条不艰难?”
两个女人,竟一齐笑了起来,那笑声中充满了惆怅、悲伤,却也有自得和喜悦,到她们这份上,也着实是有资格这样来笑一笑的。
一个传奇怎么造成的?一个神话是怎么造成的?多少艰辛?多少血泪?多少忍受?多少自制?
就楚留香知道的,宋甜儿从儿童时就开始练剑,别的少女是豆蔻年华,对镜梳妆,她日日苦练,甚至连睡觉都抱着剑。
宋甜儿道:“自你从扶桑归来,便再未失败过?”
石观音柔声道:“你难道还不明白,这个江湖容许你死,不容许你败。像无花,他便已失败了一次,他也不再是以前的无花。”她语带笑意,“待你成了名,便随时随地会有人过来找你比剑,希望用剑割断你的咽喉,只因在江湖上,唯有这一条成名的法子比较容易——就像你此刻来找我一样。”
宋甜儿冷冷道:“你莫非以为我是为了成名?”
石观音道:“那你为何要杀之前的十个人?”
宋甜儿道:“只因要使剑,就不得不杀人。剑神西门吹雪曾说,杀人是一件很神圣的事。他在杀人前甚至要斋戒沐浴,我虽未到他的境界,却也知道,这天下的剑心本是相去不远的。”
石观音道:“天下的剑心相去不远,那天下的武道是否也相去不远呢?”
宋甜儿道:“自然……”
石观音道:“在江湖传说中,剑神西门吹雪曾娶妻生子,在她妻子怀孕的时候,他与白云城主紫禁一战,终至勘破情关,走上无情道。”她柔声道,“你可知道,我走的是什么道?”
宋甜儿低声道:“你走的,想必是有情道罢。”
石观音微笑道:“正是。在扶桑的时候,那些猪狗不如的畜生狠狠折磨我,他们不放过我……有一个人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救了我,她跟我说,‘这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你本都不必放在心上,因为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真正关心你的人,而你,你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产生留恋’啸五荒。”
她用那样笃信的语气一字字说出来,不觉可怜,只觉森然与冷漠。
“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她一直陪着我,鼓励我,她替我杀掉了所有的仇人,她很坚强,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坚强、更无所畏惧的人。”
石观音本来是魅惑众生的魔女,但这时候说起这些话来,却仿佛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
“她才是真正的观音。而且,只对我一个人那么好,那么慈悲……”
她的声音忽然充满了说不出的悲伤:“可是,在我大仇得报,再也不用害怕任何人,反而让所有人都害怕的时候,她离开我了,我再找不到她。”
欲知相思不能尽,此情长留天地间。
石观音的声音又变得欢快,她笑道:“后来我又寻着了一方宝镜,有的时候,她会在镜中出现,与我对话。我的心意,只有她知道,只有她了解,我悲哀的时候,只有她陪着我难受,我高兴的时候,也只有她陪着我欢喜。”
千山月淡、万里尘清又如何,颠倒众生、天下第一又如何,她孤单得酗酒成瘾,在醉后嚎啕大哭。
石观音起身拉起墙角垂着的天青色布幔,露出一面晶莹而巨大的镜子,镜框上镶满了翡翠和珠宝。但就算是这些价值连城的珠宝,也不能夺去镜子的光彩,这镜子本身,就像是带着种神秘的魔力。
无论谁走到这镜子前,几乎都会忍不住要向它膜拜下来。
石观音痴痴地望着镜子中的美妙人影,梦呓般低声道:“世上也只有她能使我愉快,那些男人……所有的男人都叫我恶心。世上没有男人比得上她,永远没有人比得上……”
宋甜儿道:“不错,你修的是有情道,极于情,极于道。若是她,若是她……出了什么意外,你会怎么办?”
石观音的眼睛依旧望着镜子:“那我只有和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宋甜儿轻轻地、低低地叹了口气。难怪,难怪原著中楚留香击破了这面镜子,石观音竟会自杀。难怪她要在齿间藏着这么狠毒的毒药,瞬间竟把自己化成骷髅。
美色不要了,皮相不要了,生命不要了,灵魂不要了。
何曾有人去救孤苦的不幸的中原少女李琦?哪里会有人惦记着这个可怜的女子,为她报灭门之仇?
那个支持她保护她鼓励她安慰她的人,根本就是她自己。
如果是在现代,或许她可以去一下心理科,查一查是否出现了双重人格。在极度的苦难和绝望下,出现的另一个坚定、无情、执着的人格。
石观音不可自拔地爱上这样强大的体贴的救赎。
可惜生活安定下来后,这一重人格逐渐消失,她最终寻到那面宝镜,在镜子前启动人格出现的条件,主人格与副人格继续对话。
一如在扶桑时,一如大仇未报时,一如受尽侮辱蹂躏时。
她当然爱的是她自己,可是这样的爱情,何尝不让人流泪。
哪怕江海倾覆,哪怕日月同现,哪怕八荒**分崩离析,我所爱的人,只要我曾爱过,我就永不会忘记你。
光阴流年在水镜无声流逝,心里的熊熊大火却足以燃尽一生步步封疆。
这样纯粹到忘记一切的情感,教她想起……苏摩。
宋甜儿突然捂住了胸口,神色怔忪。心为什么会疼?不不,不是情感上的难当,而是生理上的、无可回避的刺痛。明明已经忘记了一切,但是那双碧色的阴郁的眼睛,那个最后的平静到温柔的微笑,依然时时浮现。
什么样的痕迹都能磨去,甚至时间。
但你怎样消掉感情的印记?
石观音慢慢合上了帐幔,回首笑问:“如今你知道我为何一定要毁掉秋灵素的脸了罢?”
宋甜儿道:“镜子里的她称赞了秋灵素的容貌,对于情敌,一个女人岂非正应该无所不用其极?”
石观音轻轻鼓掌,十分快慰地笑起来。
“那你呢?你又打算走什么道?”
楚留香心脏一阵紧缩,今日的这一番对话若流传出去,足以令整个江湖惊动颠覆,所谓的武学高手们在研究的还不过是“术”而已,而她们已开始研究“道”了。
宋甜儿淡淡道:“有情道与无情道,又岂非殊途同归?无情道需要勘破情关,若从未有过经历,又怎么认识、怎么勘破?而有情道……你若专注于对一个人的情,又岂非正是最大的无情?”
石观音甜蜜地道:“正是。你若要得道,要踩过的不仅是他人的鲜血和头颅,更是他人的心……”
宋甜儿沉默着,许久许久,屋内没有任何一个人出声。最后再有响动,宋甜儿已起身走了。
屋内竟响起了石观音的喘息声、呻-吟声、衣衫摩擦的响动……她竟在对着那面魔镜抚摸自己。她撒娇一样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道:“是,我都听你的,我几乎已二十余年未遇见一个敢和我动手的人了,如今好不容易遇见她,怎舍得轻易杀了她?我……我一定长久地留下她,让她陪你……你,你真好……”
楚留香自然再不能听下去,他飞快地走了,又回到地牢,将姬冰雁和一点红缚起。他闯进一间石屋里去,见到两个正在洗澡的少女,便向她们打听宋甜儿的住所。
宋甜儿和南宫灵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奇景,三人个如同叠元宝似的叠在一起,飞快地奔进屋子里来。
宋甜儿惊讶道:“楚留香?我正要去找你们哩。你们怎么这个样子过来了?”
楚留香苦笑道:“老姬和红兄中了迷药,我只得把他们背过来。”
宋甜儿道:“我听石观音说过,她有一种叫做‘眼儿媚’的迷药,功效很强,我让人去取解药。”
南宫灵自告奋勇道:“楼主,我去罢。”
一个冰冷的语声却道:“不必,解药本就在我这里。”那人白纱覆面,风姿无双,正是曲无容。
楚留香问道:“甜儿,苏蓉蓉和李红袖可在谷里?”
宋甜儿摇头道:“她们并未被石观音控制,黑珍珠也不是石观音的手下,现下想必没什么危险。”
宋甜儿、楚留香、南宫灵、姬冰雁、一点红、曲无容这些人竟奇异地在石观音的山谷中集结起来,便是姬冰雁也不能不感叹世事的奇妙。他深吸了口气,勉强站稳身形,道:“接下来咱们做什么?”
宋甜儿看着窗外渐渐攀上梢头的圆月:“后日便是九月十五了,你们都留着观战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