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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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氏祖宅占地百余亩,山水萦绕,柳木扶疏,亭台楼阁,错落雅致。别说是在小小的陕州,放眼整个河南道,也找不出能够媲美的望族私宅。

    当然,作为一个门阀巨户,累世富豪,吕氏的强大绝不仅限于一所宅院,陕州的山泽良田,十分之三归属吕氏;城中有名的酒楼店铺,有近一半都是吕家的家产;加上族人官运亨通,权大势大,陕州吕氏,可谓毫无疑问的河南道首富。

    在陕州,没人惹得起吕家,就连官府都可以说是姓吕的。吕氏的家兵,实力更是远在官府乡兵之上。

    话说二十年前,赫沫尔统一匈奴各部落,关外异族继而猖獗,不满足于仅在边界做一番烧杀抢掠。经过两年准备,野心勃勃的匈奴可汗赫沫尔于十八年前挥师中原。当时朝廷强干弱枝的军制弊病早已凸显,地方兵力孱弱,不堪与匈奴一战,积蕴深厚的士族门阀在雁门关之战前纷纷自危,开始招募私兵。

    吕氏财大气粗,更是养了一大批足以自保的家兵。

    匈奴威胁始终没有真正消失,吕氏的家兵经过二十年的壮大,明面上说是家中的守卫,可实际上人数超过两千,是陕州城内最强大精锐的一支队伍。

    至于吕付暗中建立的玄机门,更是精兵中的精兵。

    所以不怪吕家的仆人吓破了胆,又有谁能想象,会有凶手居然可以嚣张到这种地步,能在重兵保护下的吕氏祖宅,神不知鬼不觉一夜连杀十人!

    死者中,三人是吕家的老夫人,都是正室,年纪最大的已经六十;七个是小姐,统统是未出嫁的,年龄在十一岁到十六岁之间。七个千金小姐在陕州风光无限,其中三个已经讲好了婚事,许配的无一不是名门公子,剩下的也都待价而沽。除去这几个,现在府中年龄最大的小姐不过六岁。

    死者的死状一致,鲜红衣裳,鲜红嘴唇,吊一根红锦于梁上。

    经过仵作验尸,尸体冰冷,死亡时间都在子时左右。怀中都藏着一块令牌,一面是古写的吕字,另一面则是数字,自壹到十。

    吕怒站在富丽堂皇的主厅内,面色阴沈发黑。

    家中的两位大老爷骇得几欲犯病,一辈子都没碰过有人敢这样同吕家作对。吕氏眼下当家的是吕付,吕付的父亲明恩公则是族长,昨日吕倩的暴毙他尚且没怎么放在心上,今日已是浑身发抖,目眦欲裂:

    “此等血海深仇!不查出是谁做的,我吕氏在陕州再无立足之地!”

    晏时回沉默地立在角落。

    吕怒朝“赵鸣”冷冷道:“你昨夜没见到可疑之人?”

    晏时回面无表情道:“夫人和小姐们是子时去的。”

    子时,晏时回扮演的赵鸣还在吕怒的房中,从姜府赶到吕家,少说要半个时辰。当赵鸣赶到吕宅时,凶手早已作案完毕,当然怎么都怪不到他身上。

    吕怒依然不满,道:“那贼凶杀了人,未必会马上出去,多半还不止一人。”

    投毒十人,还要给死者换上衣裳,做成自缢的样子,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可是吕怒没有把话说得太绝对,毕竟在吕家一|夜无声无息杀掉十人,本就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样子。

    晏时回冷漠道:“凶手多半就在府中。”

    这句话同吕怒心中想的一样,看赵鸣的目光也稍微放松了一些。他知道赵鸣绝不简单,吕付花了那么多的功夫,玄机门一年培养出的死士,也不过十来个,既然是吕付的心腹,他当然得好好利用。

    明恩公恨恨道:“老四,你昨晚在姜平那边查了一夜,心中可有嫌疑人?”

    “大伯,陕州的人,绝没有这样的身手与胆识。我昨夜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去请天下第一神探,欧阳青云。”吕怒咬牙道,“不过,我现在怀疑,凶手是为了给孝元皇后报仇。”

    “报仇……”明恩公略一变色,“你知道了什么?”

    “昨夜纪桓亲口告诉我,身披红衣,服焰烈之毒,红锦自缢,与当年孝元皇后的死一模一样。这些我也略有所闻,现在我吕家死了十一个女子,这摆明了是报复!您想想,谁会为孝元皇后报复我们?”

    明恩公面色一变,作为吕氏族中的核心人物,他勾起了一些往事,喃喃道:“江氏……难道是明州江氏?纪桓在警告我们!”

    此时族中的另一位老爷,吕怒的父亲长阳侯不解:“明州江氏?那个士族?跟纪桓有什么关系?”

    长阳侯靠祖上庇荫封侯,为人不求进取,终日吃喝玩乐,更没什么野心,对于明州江氏以及纪江两家的关系竟是一无所知。不过这些毕竟是陈年往事,皇帝听不得,下面的人也不敢乱嚼舌根,知道的人确实不多。

    吕怒看了赵鸣一眼,低声道:“我也在怀疑,这是明州江氏联手纪府所为……昨天纪桓的话,分明是在挑衅!”

    江氏一族原先并不显赫,出自明州,不过却十分传奇。

    明州沿海,周围多有岛屿,数百年前,几个武林名宿欲求海外仙岛,携手归隐。这几个绝世高手便携家带口,购一艘船,出明州码头,在海上漂流半月,寻到了一个无人居住海岛。他们给海岛取名幻墟,如愿隐居,自此与世隔绝。

    几十年后,幻墟中有几个年轻人不甘寂寞,偷偷造了一艘小船,溜出海岛,前往红尘俗世一探天下。

    这几个年轻人在仙岛长大,个个出落得外貌俊美,气质出尘,学的又都是绝世武功,很快便在武林上引起了许多注意。江湖中人结交朋友往往先自报门派,几个年轻人不敢说出长辈的名号,想起昔时在幻墟的种种情景,便干脆号称来自一个神秘门派,名碧海潮生阁。

    这些年轻人大多闯荡了几年江湖便返回了海上仙岛,只一个在明州遇到了心爱的女子,女孩想要侍奉双亲,他就留在俗尘成家立业,有了江氏一门。

    接下来的百余年,几乎每过十年二十年就会有幻墟弟子跑出海岛,以碧海潮生阁为门派,与明州江氏为亲戚,游历江湖。

    到了一百多年前,前朝被推翻,天下大乱,燕氏趁势而起,太/祖创建基业的过程中,几次遇险,多亏了一个名叫江飒羽的年轻人在身边保护,才得以安然无恙。

    这江飒羽正是幻墟中人,身怀绝世武功,自然来自碧海潮生阁,以一匡天下为已任,他惊才绝艳,赤子心肠,和太/祖结下生死兄弟的交情。

    建国后,江飒羽思念故土,想要返回幻墟,燕太/祖不惜以异姓王位挽留,江飒羽虽拒绝王位,但也因此动容,还是留在了京城,连带着明州江氏被封了一等侯爵,赐号崇德侯。

    江氏因此成了明州乃至江南道最具名望的士族,不仅如此,因其与碧海潮生阁的关系,在江湖上也相当受人敬仰。

    先皇为太子和亲王挑选妃子时,江氏一对姐妹恰逢出嫁的年龄,自然入选,两人皆继承了江氏一族不似凡尘的美貌,宛如一对天仙。姐姐江络成了太子妃,也就是日后的孝元皇后;妹妹江纭嫁给洛阳王,成为了洛阳王妃,一时传为天下美谈。

    值得一提的是,江氏中人个个可以说是半个碧海潮生阁人,两姐妹也从小习武,练的都是轻灵飘逸的路子,沉鱼落雁间自有一番飒爽英姿,无论容貌还是气质,都远非寻常女子可比。

    再说纪家,都说相府高门。

    当年太/祖开辟王朝,纪家先祖纪谊屡献奇策,谋略无双。他一心报国,忠心耿耿,只可惜思虑过多,尚未等到天下平定,便英年早逝。太/祖登基时,曾几次叹息,“拱手相位,不见斯人”。因此,纪家可以说是自纪谊起,便以忠君报国为己任,到了纪勖这一代,已是两朝为相。

    家风如此,丞相纪勖自小便刻苦学习,熟读经典,识天文地理,通古往今来,并且斯文俊秀,风姿卓越。

    单论门第的高贵,吕氏与纪氏相比,家学渊源根本不够看。

    据说当年江氏姐妹入京,在选妃前,一日江络前往寺庙烧香祈福,见永安寺后桃花灼灼,心生欢喜,便入林赏花,恰好遇上了在桃林间与高僧对弈的纪勖。两人一个是翩翩少年郎,一个是美若天仙的少女,在桃林一见钟情,具是心神沦陷。

    然而无论传言中的爱情故事有多浪漫,江络最终还是嫁给了昔日的太子,今天的皇帝。

    成靖帝知道皇后与纪相之间有些特殊情意,十八年前雁门关一役后,逐渐疏离了皇后,又过三年,孝元皇后诞下清泉公主后仙逝。皇后国葬后,成靖帝开始痴迷道学,无心政务。至今,纪勖勤勤恳恳,料理万机,倒也始终恪守本分,如家训所言,认真做一个丞相。

    “纪家和江家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皇帝的一块心病。”

    陕州城的另一边,也有人谈起了这段过往。燕霖嘴唇嫣红,略薄,轻轻勾起笑容,对纪桓道:“就目前看到的,这个晏时回比我想象的还要有手段,可是……恐怕他会给你带来一些麻烦。”

    纪桓勉强笑了笑:“我的麻烦本来就不少。”

    洛阳王也是忍不住笑了,他昨天刚刚从西城门进陕州,今日就要打东城门离开,燕霖再一次确认:“你当真不跟我走?陕州太危险。”

    “陕州是我供职所在。”

    今日吕氏刚出了新的命案,这下已经闹大了,洛阳王很满意晏时回的能耐,又觉得吕氏还有那么多人,天天都要死,他留在这边吊唁都来不及。

    既然昨天已经意思过了,今天又派人去吕家说了情况,便要回封地;纪桓一个七品小官,不能像洛阳王这么潇洒,“等吕氏的案件告一段落,我再动身前往洛宁。”

    “相信会很精彩。”燕霖愉快地眨眨眼,“虽然你也会牵扯进去,但既然要除去吕氏,自然要有腥风血雨,这件事情当然闹得越大越好,我也会留人在你身边保护你的周全。”

    纪桓若有所思,倒没怎么听进燕霖后面的话。

    吕氏的女子短时间内接连死去,用同一种死法……腥风血雨,闹得越大越好……越大越好。

    纪桓忽然想到,如果皇帝得知惨案,一定会联想到孝元皇后的死状。

    不,皇帝一定会知道,这么大的事,皇帝怎么可能不知道?

    纪桓一瞬明白了晏时回的意图。

    “皇上并不昏庸……”纪桓忽道。

    燕霖说:“然而他已经昏庸了太久,忍了十五年,成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昏君。”高傲的洛阳王脸上露出轻蔑的嘲讽,“晏时回的确好手段,知道除去吕氏,最后还要靠皇帝的手。”

    纪桓立刻又想到吕付手中的三十万兵马,心中一紧。

    赫连风雪已经在城门口的茶铺喝完一壶了,嚷嚷道:“你们说什么这么久?还走不走?”

    “就来。”燕霖无奈应道,又认真看着纪桓,嘱咐:“明泓,天下还有一番大事等着你去完成。无论何时何地,发生什么,保护好自己。”

    纪桓与他对视,微微一笑,郑重道:“明泓谨记于心。”

    吕宅。

    往事散去。

    吕怒道:“如果真是他们所为,我们必须化被动为主动。”

    明恩公动容道:“怎么说?”

    “一不做二不休。”吕怒做了一个砍杀的动作,“这是我吕家的地盘,纪桓本就是我们的目标!总该有人付出代价!纪桓今日已在城外私送洛阳王一趟,只要他死了,再编造一通,皇帝能为一个死人叫我吕氏怎样吗?!”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何况,他们原先就没打算放过纪桓。

    外戚和纪氏,从来没看对过眼。

    最重要的是,他们已经死了太多人!

    明恩公浑浊的眼中,露出一丝狠辣的精光:“谁去?何时动手?”

    吕怒一掌拍到梨花木桌上,对面无表情的“赵鸣”说:“你保护过纪桓,又是玄机门的人,就由你去。今夜,也用下.毒上吊的法子,要让人知道,他为什么该死。”

    “是。”

    赵鸣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冷笑,吕怒很满意,却没见到这冷笑的背后,藏着深深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