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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桓斜斜靠在厨房的门柱上,不作声,心情很好地看着燕疏忙活——凌空镖局的晏时回,打败天下第一高手的不奉名,孝元皇后的长子,大半夜的正在洗碗。
厨房里常备一缸皂角水,燕疏拿丝瓜瓤,就着皂角水洗刷两遍,又打清水冲洗两次,最后把瓷盘杯盏收进橱柜,又扭头问纪桓:“喝茶?”
纪桓想说不用麻烦,话到嘴边,却没咽了下去,反而点了点头。
燕疏笑了笑,寻了煤炉子,捅开火,烧水。
月光落在门前,如洒了一层白霜。
“这都是以前在偏关学的?”纪桓看着煤炉子,装作不经意问。其实他虽不会一掷千金那一套,也算不上严格意义的锦衣玉食,可确确实实是个贵族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今天还是第一次好好看人洗碗。
燕疏说:“走江湖偶尔也要做这些。”
“真不像话本里说的大侠。”说着,纪桓又想到什么,“你当真打败了傅弈?”
青城派傅弈在天下第一高手的宝座上坐了将近十年,纪桓看过不少江湖话本,对傅弈如雷贯耳。少林武当执江湖牛耳数百年,这一代最出风头的武林神话却还数青城。
燕疏仍一身黑,浑不在意地半蹲在地上看煤炉子里的火星,闻言抬头,笑道:“你不相信我?”
纪桓轻轻皱了皱鼻子,难得显出了一点孩子气:“……兄长,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难道练成无形剑气,当真就能天下无敌?”
“当然不是。”燕疏见他显出气恼,也不卖关子,说了昔日剑客对决,也着重讲起了傅弈。
傅弈以一柄幻思剑掠尽锋芒,武功确实已臻化境,且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一般来说,一个人一旦痴迷于一件事物,钻研进去,便极容易浑然忘却外物,继而显得不通世情。
傅弈却例外。
“他性情明朗,胸怀豁达,温和时犹如春风,爽直时犹如夏雨,散漫时有秋风卷落叶的写意,兴之所至时不乏冬雪的澄清纯然。傅弈的剑招包容万物,返璞归真,其幻思剑虽快,却不凌厉,出手不为伤人,只为追求剑招的极致。当年他败给无情剑,只是我侥幸,时日一长,想来我的武功终究不如傅弈。”燕疏很少夸人,这一长串满是剑客间的惺惺相惜,纪桓不知怎地有些听不下去了。
燕疏见纪桓别过脸,无声一笑,又说原来当初不奉名挑战傅弈时,傅弈自创新的剑招尚未完成。他接受少年的挑战,一是对无形剑气感到好奇,二是想着交手切磋一回,或能突破剑道上的瓶颈。
燕疏以一道无形剑气作为挑战书,却不至于天真地认为区区无形剑气就能打败天下第一剑客。无形剑气伤人于无形,奇快而锋利,但既然以内力发动,出招时必然气息有所变化,以绝顶高手的敏锐,怎会感觉不出?再者,无形剑气直来直往,幻思剑变化无穷,单以无形剑气挑战傅弈,等于以短攻长。
纪桓闷声道:“所以你用的还是无情剑。”
水已经烧开,燕疏用热水烫了一遍茶壶,未几,再投入几粒碧螺春,热水冲开。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捏着两个茶杯,与纪桓回到房内,道:“那一战虽然结束得很快,我却尽了全力。”
剑为百兵之王。
傅弈取下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便成了天下第一高手,由此可见一斑。
燕疏也练剑,他三岁握剑起,十余年来只用过一把削铁如泥、锋芒无匹的宝剑——无情。这当然是一把当之无愧的神兵,从前几乎不离燕疏的身,无论走到哪里,身后都会背着用黑布层层裹起的无情,也正是用无情,燕疏当初从匈奴的大本营中杀出一条血路。
又说,无情剑是幻墟的至宝,为当年开辟幻墟的先祖留下的佩剑,直到燕疏十岁时,方才愿意认他为主,通灵性。一般的剑法难以驾驭,燕疏因此走了偏锋,学一套名为三千鸦杀的剑法,萧肃至极,饶是有洗髓诀为基,还须辅秋水心经,方得练成而不至走火入魔。
传说将三千鸦杀融会贯通,练到最高境界,完全施展开来时,一套剑法可以直教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燕疏淡声道:“可是我剑招的所有变化加在一起,其实不过一个狠字,走的是死路。傅弈同我相反,他的剑招是活的,精妙而处处留一线生机,因而胜我一筹。只是当初,他停在了瓶颈上,我从偏关回来却不过半年……”
纪桓心中一个咯噔,试想无情剑加三千鸦杀,燕疏的剑法要突破境界,手下少不了人命来练,想来这也是为什么归尘子会同意燕疏出去游历。而他从匈奴军中逃出时,正是人生中第一次大开杀戒……匈奴的血多半促使燕疏的剑法上了一层境界。
“……无情剑如今在哪?”
燕疏知道纪桓担心,也不隐瞒:“月明楼,翠微谷。”
鬼才卿无意住在的地方。
纪桓不解:“为何放在那里?”
燕疏笑了笑,同纪桓一样捧着热茶,水汽氤氲,他的面容就算带着易容都十分俊美好看,这下显得柔和了一分:“天下地下,我想不出还有比傅弈更好的剑客,他从前是第一高手,日后多半也会是。经那一战,江湖已无人值得我出剑。鬼才心心念念要我为他夺一个天下第一,我便把无情剑给他保管,反正在傅弈尚未完成他的剑招前,无情也算暂时霸去了幻思剑的第一。”
“你们日后还要比试?”
燕疏见纪桓面露担忧,宽慰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和他之间的一战不可避免。不过傅弈的剑不为伤人,只是切磋,他的剑招中所留的一线生机便是为了点到即止。”
纪桓不赞同:“刀剑无眼。”
久别重逢,捧着燕疏亲手沏的茶,纪桓却有些后悔今天说起了傅弈。
这种后悔的情绪无非是逃避,燕疏与他之间情谊特殊不假,可两人之间,也不过年纪更轻的时候有过一些约定。燕疏真正成长,是在楚地,在江湖,在塞外,这些过去,纪桓丝毫没有参与。
他甚至觉得自己比不上有四季之美的傅弈,虽然这位剑客少说也有三十岁了。
这样想着,更加闷闷不乐。
燕疏没说话,却将纪桓的每一个微小表情看得细致。纪桓小时候心思极容易猜,开心不开心写在脸上,十岁以后,经过纪勖的一次训话,才逐渐有了名门公子的沉静温和。
训话的起因很简单,无非是纪桓在上书房念书的时候,太子和清河公主闹了口角,当时的小洛阳王燕霖还唯恐天下不乱,轻飘飘作了一通煽风点火。这件小事不管太子还是公主,乃至洛阳王,现在都已经忘到不知哪个角落。燕疏却知道内情,当时纪桓挡在清河公主面前,冲撞太子,说了一句“我才不要给你当伴读”,小孩子一时的心直口快,引得了父亲纪勖大怒。
那次训话后,十岁大的孩子,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
纪家世代帝辅,从先祖纪谊开始,一代代为大燕君主的社稷和江山效力。纪勖含着冰渣的声音,一字字敲在小孩的神经上:“你不想给太子当伴读,那你想做什么?未来又给谁谋事?”
“我们祖上从未出过纨绔子弟,纪桓,你小小年纪,不学无术,终日只知玩乐,顶撞太子,竟连君臣之分都不懂,日后长大,如何对得起你的姓氏?”
“纪家丢不起这个脸。”
别的孩子幼时读书是为了光耀门楣,纪桓却不一样,他的手不释卷、悬梁刺股,仅仅是为了不被逐出家门,不做一个有辱门楣的不孝子弟。
那年纪桓长跪过后,整个人就暗自发生了改变。只是他真正下了决心做事,也不放在嘴上说。清河公主等人与他朝夕相处,倒也没察觉纪桓的改变。只燕疏和纪桓一年一会,又在意纪桓的一举一动,才发现他的性情不知何时收敛了活泼肆意,有了读书人的温文尔雅。
或者说,有了相门之人的样子。
长大成人,其中的蜕变本就是无可避免的。纪勖拿捏不准如何对待纪桓,摆出严父那一套,其实也是对纪桓好。可就算如此,燕疏仍是心疼纪桓。
两人各有心思,都不说话,杯中热气慢慢散去。
宁静中,燕疏忽换了话题,道:“我在陕州被拖住了脚步,是因为关押在牢内的吕氏族人几乎全死了。”
纪桓讶然。本朝律法宽松,处决每一条人命都需要得到京城的批准,吕氏是重犯,却还是士族,京城的旨令未到前,陕州知州无权处斩,所以吕氏一门全被押入了牢中。
谁闯入牢狱杀了他们?
“凶手手法利落,每个人都是一把毙命。但杀他们的,绝不是我的人。”
这些人被问斩不过是时间问题,燕疏完全没有立刻赶尽杀绝的必要。他们关在牢中只是受更多的折磨,此时一刀毙命反倒是好事。
纪桓:“几乎全死了,意思是并未死绝?”
燕疏点头:“吕怒被人救走了。”
纪桓的心一下沉下去,难怪燕疏耽搁,迟迟不到。虽说现在的陕州知州还是姜平,但驻守的人马其实来自黑风寨,是燕疏手下培养的一支私兵,这才是真正控制陕州的力量。
在燕疏的控制下,有人不知不觉地杀光了牢狱中的囚犯。
“谈笑风生楼无孔不入,可知道是谁干的?”纪桓问。
燕疏道:“我收到的情报,正是吕付离开雁门关返回京城后不久,玄机门便改帜归入了霍扎手下。霍扎智谋出众,这次吕氏倒台,玄机门却没有动作,想来是有他在背后指挥。看手法,也应是玄机门。”
霍扎。
纪桓脑中跳出一张深刻英俊的面孔……会不会是霍怀谦?!可霍扎位高权重,一直在塞外,没道理忽然来了中原,他又是匈奴王族中人,多年来东匈奴王效力,与鲜卑交战时立下赫赫战功,照说看起来不该像汉人。不过燕疏身后有谈笑风生楼,霍怀谦来历不明,改日再见,不妨叫燕疏一共前去看看。
燕疏又将京中发生的事情捡了一些与纪桓说,跳过了贤贵妃与太后的事情,也不谈和纪勖的对话。“过一段时日,我要前往瑰城。明泓,你封印之后,可愿与我一同前去?”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岁末前的封印了,县衙关门,外来做官的官员多半会选择回乡。无为之治下,年休前后足有一个半月。
纪桓原想着到时候回京,不由道:“你今岁也不去京城拜见父亲?”
燕疏苦笑:“仲父现在不想见我。”
这就回到了皇位一事上。
纪桓一愣:“我,只是不想……”
从私心上讲,他非常抗拒燕疏去当皇帝;从天下大局出发,纪桓也觉得燕疏不是适合的人选。然而在纪勖眼中,燕疏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名正言顺——哪怕这意味着篡位和造反。燕疏受他的培养,切身了解民生疾苦,懂得家国大义,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流着皇后的血。
燕疏说:“我明白。可是燕然,你考虑过吗?”
怎么会没考虑过?纪桓叹息:“她虽然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可是你究竟不了解她。燕然从小抗拒有朝一日被送往和亲,因而最恨被人操纵命运,很多时候,她也许比你、比我,都来的更强大。”
燕疏沉默,目光落到自己的手背上,惨淡的白皙,仿佛还带着当日六音宫中燕然的温度。
外头漫天的墨色不知何时淡去,隐隐显出天光。
一夜长谈,纪桓不比习武之人,脸上显出疲惫,燕疏心中想说的却迟迟没说,懊恼之余,提出告辞先回江府。其实知道他要来,客房早已打扫好,纪桓却也说不出口,只在告别前约定:“今岁第一场雪落后,我便同你一道去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