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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顺也决定好好招待宁泽。
虽然他是个破落子弟,还被人追得东逃西窜,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因为以张顺多年闯荡江湖的经验,船舱里这个年轻人似乎还有点意思,起码不太一般。
三个理由,第一,这小子刚才那一句话打动了张顺——“都成这样了,左右也是个输,既然都是赌,那赌我赢有什么分别?”
什么叫赌徒?这就叫赌徒。要的就是这份绝地求生的狠劲儿,要的就是这么豁得出去!只要有一线扳本的机会,哪怕立马把裤子脱去卖了都在所不惜。
张顺当然是赌徒,要不也不会拿着兄弟们的血汗钱跟人家死磕。所以他觉得宁泽很对他的胃口。
当然,这张顺也是脑子慢点,只觉得宁泽有狠劲儿,却没想明白,人家可没出本钱,输了还是他张顺的。这种狠劲儿谁不会?
第二个理由,这位小爷颇有些处变不惊的定力。这就是真素质了,学是学不来的。明明眼睛都看见自己伸手摸刀,愣是装不知道,还哈哈哈笑得出来。才多大啊,十六七岁吧,能有这功夫,那是真了不得!
所以光凭这两条,张顺就觉得宁泽值得结交。别看他现在丧家之犬似的,说不定哪天就能把陈文锦家玩死。
当然还有第三个理由,那就是陈文锦是本县押司,张顺虽然没有直接跟他直接会过面。可在人家的地盘上,收税收捐,吃拿卡要却一点没少遭罪。他张顺虽然不敢反叛,可毕竟是做过打劫的营生之人,天生就视官府为对头。宁泽虽然跟自己不是一路,那也是同仇敌忾,算是一个理由。
所以张顺特意亲自挑选了两条二尺长的鲤鱼,命兄弟煮了,又去打了四角酒,端进舱里。打鱼人家,也只有这个拿得出手些了。而且这时候的集市收市得早,买牛羊肉是想都不要想的。
他乐呵呵进去先坐定,等着底下兄弟把一盆热腾腾的大鱼端上来,满拟这个看来已经饿了一天的小子流口水感谢自己。
谁知宁泽本来拿把破蒲扇在那儿摇呢,一见这盆鱼端进来,忍都忍不住就露出妇女害喜的表情,愁眉苦脸就要呕吐。搞得张顺大为尴尬,笑道:“原来二郎不喜吃鱼,那倒是俺怠慢了!”却不知再找什么菜来招待这位小爷。
“非也非也!”宁泽急忙摆手:“吃是挺爱吃的,可这么做,如何吃得下去?”他倒不客气,大大咧咧就数落起人家手艺:“你看你看,这鱼既没刨干净,也没洗干净,喏,这鱼鳞刮得稀稀落落的、这肠子、肺都还塞在里面??????”也不管端鱼进来那位脸色如何难看,还不会停了:“再说这手艺,唉,放那么多盐,把鱼的鲜味都给抢了,偏偏这腥味又盖不住,你闻闻、你闻闻——”
张顺的老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心里烦躁,口里只好赔笑道:“二郎说的是,都是些粗鄙汉子,哪会做菜?填饱肚子罢了。这就让他们重做去。”
“那倒也不用,幸好这鱼居然还没煮透,再改还来得及。”说完一骨碌站起来:“我去吧,你们这手艺,真心吃不下去,回头还糟蹋了!”
搞得张顺和老牛目瞪口呆,拦之不及,他已经施施然跟在那船工身后走出去了。
老牛和张顺半天才反应过来,急忙起身追到旁边一条船上,只见宁泽正咬着一根栓鱼的稻草,哼着小曲在做菜呢。
他把两条鱼随便在汤里晃晃权当洗干净,捞上来手起刀落,唰唰唰几刀下去,鱼鳞刮得干干净净。顺手用刀口下部对准鱼****这么一划拉,伸手熟练地进去抠呀抠,一串鱼内脏全部拉出来,却把鱼肺、鱼肝、鱼泡丢去不用。“哈,这鱼子不错哦!”伸手拎起一大包鱼子笑道。拿了个碗来同鱼肚、鱼肠放在一起。
然后又四处张望,逮着船上那些作料,什么酱油、醋一通挥洒。
“那个什么,有辣椒没有?”
“辣椒?是什么物事?”
宁泽哑然失笑:“呵呵,我可忘了,现在没有这玩意儿。嗯,茱萸也行啊。”厨子船工听了,赶紧翻出一把茱萸来递给他。
宁泽把鱼放回锅里,神情专注不断用大勺舀起汤汁浇在鱼身。要不了多久,将切好的茱萸朝锅里一撒,又把切得细细的姜丝、蒜末放进去。抄起锅把把鱼倒回食盆,又撒了些葱段。回头笑道:“成了!”
张顺鼻子深深一吸,果然香气扑鼻。
宁泽却不收手,把锅子重新支回灶上,等锅底热得透了,一碗鱼杂干干放进去。也不用油,就这么干煸,等鱼杂煸到金黄色,一勺酱油淋进去,吱吱声响,马上倒回碗里,回头笑道:“尝尝,干煸鱼杂!”
这一顿饭,真是差点吃掉了张顺的舌头。酒都喝得少了,嘴就没停过。最后仰天呵一口气叹道:“二郎,没想到你恁好手艺,俺可真是白吃了几十年的鱼!”这才想起来敬大厨一杯。
宁泽喝一口这淡而无味的米酒,摇头笑道:“不算什么,不算什么。这就是一般的鲤鱼。要是有好的,做出来才真叫好吃呢。对了二哥,这里出产什么好鱼?”
“呵呵,这唐河里的鱼多了,江团、一斤多的撅嘴鲢、青鱼、鲶鱼、大草鱼,哦还有一尺多长的鲫鱼呢??????”张顺滔滔不绝说了半天,忽然意识到非常不妥,想打住已来不及,只好讪讪笑道:“二郎莫多心,这鱼儿虽好,只是被官府白白赚去,是以今日连小的也并未剩下一条。且等明日,俺亲自下河去给二郎摸一条来爽口!”
“官府吃得了恁多鱼?”宁泽佯装不解笑问道。这就见见入巷了。
“咳,官府里那么多人,又是知县相公又是主簿大人,还有三班衙役,捕头承局,连同他们那些老婆孩子三姑六婆,每日累死还嫌不够哩!”接嘴的是刚才那个被宁泽往死里糟蹋的厨子,跟着张顺过来打横相陪。
“唉,这倒也是,讨个生活的确不太容易!”宁泽点头叹道。
“岂止不容易?那厮们简直就是一帮活响马!直娘贼,成日过来勒索盘剥,蚊子腿上都要割肉下来。稍不顺心打骂都是轻的,若是牙缝里敢出半个不字,立马抓人往大牢一丢,家里还得破财赎人。出来已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俺们这里的船工,好几个都因此落下残疾,如今鱼也不能打,只在家活活等死罢了!”厨子越说越气愤,伤心处抬起大碗咕嘟嘟一口灌下。
宁泽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安抚道:“别激动,别激动。其实官府也未必像你想得如此龌龊,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挨着这唐河边,鱼税自然是要重一些的,也不见就是他们开销了。那往来供奉,每年朝廷官家想要一些,还不是咱们该当孝敬?”
“呵呵,小哥好不晓事,那官家便是大肚弥勒,一年能吃几尾鲜鱼?况且天下恁大,只有唐河有鱼了?还不是这群撮鸟找个由头,上头吸卵舔痔,下头鱼肉一方?”
厨子冷冷一笑,又道:“旁的且不说,只那知县相公叫做什么王炳林的,哼,白日里装神弄鬼人头鬼脑,一到夜里,还不是眠花宿柳结交暗娼。连同那张翠儿,便是得了他的势,居然也摆个谱儿,充起哪家大娘子来,见了我们,只死鼻子哼哼。我呸,老子们水里来水里去,比她也不知干净多少!”
“够了,吃酒也堵不住你的嘴,只顾在此嚼蛆!”张顺在一旁先也苦笑着听听,见他说得越来越不像话,只好发声打断。厨子见老大生气,只好咽下话头,抬起酒碗闷闷喝了一大口。
宁泽笑眯眯对着张顺:“二哥,小弟已是这般落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肯同我交心?”
“二郎误会了,你便是同亲家有些恶言恶语,过后自然风吹散去。俺们打鱼汉子的腌臜事,说来污了你的耳朵。”张顺笑道。
“不妨,我却只问这位哥子最后一句,信得过小弟,便如实相告。”说罢拱拱手,挺严肃认真。
“额,你问甚?”
“那知县相公叫王炳林?你是如何知道他跟那个什么张翠儿的勾连?”
“我当你要问甚呢,只为这个,呵呵,可是好笑,他只瞒得过旁人,如何瞒得过我们这些一夜渔火,天亮才得喘息片刻的汉子?我只同你讲,每月怕不有五七回,只在那张翠儿家里眠宿,鸡叫才得起身回衙哩!”
宁泽眼里精光闪动“二哥,你这帮兄弟也苦得紧了,今天你帮兄弟避难,我无以为报,想替你们从此消了这场烦恼,如何?”宁泽听完厨子的话,笑着对张顺说。
张顺吓了一跳,急忙挥手撵了厨子:“滚出去,休要再来聒噪,惹下祸事,只剥了你的皮!”那厨子被骂得好不委屈,只得气呼呼出了船舱。
张顺回过头来看着宁泽:“二郎是有根基的人家,一时恼了,也不须弄出恁大动静。我们打渔为生,不过求个平安而已,多谢二郎相帮,不敢领情!”
人家说话明明白白,你想借刀杀人让老子们替你去弄那个知县出气,想都别想。躲到湖阳就为多活几年呢!
宁泽点头淡淡笑道:“二哥小心也是应该。兄弟果然也是为了自己。不过,二哥若从了兄弟的主意,我可包你等从此再也不受官府的鸟气,大家各得其所,你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