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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祈愿重生
隆庆十五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不过是刚入冬月,外面下的雪就已经有鹅毛那样的的片儿了,纷纷扬扬的落在地上,足足有半尺来高。皇宫里面的人最是金贵,早早的就拢上了热热的炭盆子,就算是外面的雪再大,宫里的人也不用惧了。
可这仅仅是身子冷暖,却与气氛无关,因着几个月来的一桩大事,整个皇城都被一种莫名的气氛笼罩着。
晏清宫里边,皇帝负手而立,身后跪着身材瘦削的叶槿,她两只手被紧紧地反剪绑缚在身后,几丈远的地方站着的是几个侍卫,近处却只留下了叶槿一个人。叶槿深吸了一口气,心下也知道,这一次,自己,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看着这晏清宫的陈设,一桌一椅,甚至是靠西边的那一架绣着大宣国万里河山的屏风,都没有变化,不禁暗暗想,若不是因为他救过自己一命,自己今日可会到这步境地?
又或许早都死了,所以,就是因为他救过自己,自己这条命,这辈子,都是他的了。
皇帝转过身来的时候,眉头是紧拧着的:“叶槿,你早些年在朕身边奉茶的时候,朕就觉得你是个聪明的丫头,不像很多人,是那种利令智昏、见风使舵的。所以说当时太子过来跟朕要你过去伺候东宫的茶水的时候,朕也没有犹豫就让你过去了,却没有想到,到底是朕想错了。”
叶槿浑身都因着被绑缚而不舒服,却还是梗着脖子,迎上了皇帝的目光,半晌,才开口道:“奴婢当不得陛下谬赞,但是太子爷在和睿皇后的忌辰强要了奴婢的身子,奴婢却还是想给自己讨一个公道。”
她的小腹已经微微凸起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肚子里的孩子,至少也有四个月大了。
而四个月前的一天,恰恰是皇帝的第一任妻子、太子的生母和睿皇后白氏的忌辰,皇太子和宫女叶槿被人撞见在御花园大行苟且之事。
若是再寻常,太子宠幸东宫的一位宫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怕是谁都要羡慕那宫女命好,一跃飞上枝头,从此成了太子府的女眷,将来太子登上大宝,怎么也是妃嫔之位。
只是一切都因为这一日是和睿皇后的忌辰,而有所不同。
第二日,朝堂之上就物议如沸,多名老臣联名上书,皇太子在其母忌辰,公然宠幸东宫宫女,实为不忠不孝之举,难当储君重任,请求皇帝更改国本。
皇帝勃然大怒,下令严查此事,可是查了四个多月,却没能查出来什么让他满意的答案,朝堂之上要求更换太子的呼声,却一日高过一日。
皇帝的眉头不曾有丝毫的舒展:“和睿皇后在生下大公主的时候就薨逝了,太子早早的就没了娘亲,所以朕格外看重太子几分。太子的本性,朕也知道,并不是那种随便轻佻的性子。”
叶槿咬着嘴唇,没有说什么,不过却也承认,太子陆城是个很自律的人,这一次若不是她用了药,太子,也不会那么容易着道。但是在她看来,相对于大皇子陆垣,太子陆城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他狠不下心来。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便是叶槿眼中的太子,可是也正是这温润如玉,给了她下手害他的机会,也给了他的兄弟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的野心。
看到她这样的倔强,皇帝胸中的怒火不由得更甚:“叶槿,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你吗?朕是皇帝,要了你的性命,还不简单?来人,赏叶槿十鞭子!”
鞭子无情,一下一下打在她身上,背上火烧火燎的痛,可是她却无力顾及。她弓着身子,努力地让身体蜷缩成一团,死死地护住微微凸起的小腹,那里面,是她的孩子。
打到第六下,皇帝喊了一声停,叹了一口气。
“有很多人觊觎着太子这个位置,这些人有谁,朕心里都有数。今日朕让侍卫都退得远远的也是为了给你留一个余地出来,也给你的主子留一点脸面。你若是说了出来,朕或许还可以保住你肚子里的孩子。”
叶槿的嘴唇咬得更紧了,她几乎已经可以尝到了一丝腥甜,但是还盘旋在脑海中的理智告诉她,无论如何,哪怕赔上自己和孩子的性命,也不能说出他的名字。
“罢了,朕也不逼着你。朕会把你先关入大牢,让你好好想清楚了,想清楚了,再告诉朕,也不迟。太子那边……朕会先废了他的太子之位的。或许,他还真的不是那么适合当太子。”
叶槿倔强着,既不谢恩,也不言语,甚至连脖子都一直梗着,强忍着背上的疼痛,两个侍卫押着她转过身。
转身的时候,屏风的另外一边,隐隐的露出了明黄色的衣袍,衣袍的下角,隐约的可以看到蟒纹。
皇帝的手,重重地砸在了桌案上,半晌才道:“城儿,出来吧。”
屏风之后的人站了出来,瘦脸,鼻梁高挺,目光中看不出什么来,眉头却是紧紧的拧在一起,俨然是太子陆城。
挺直着身板跪在地上:“儿臣见过父皇。是儿臣不孝,让父皇为难了。其实那一日的事情,儿臣也知道,但是儿臣确实喜欢叶槿,虽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却也乐得顺坡下了。只是却不曾想到,叶槿,竟然是……”
话说到一半,止住了。
皇帝拉起了跪在地上的陆城:“你起来吧,从你出生,朕就立你为太子,你虽然文武方面都不差,可是有一样,却酷肖你的母亲,那就是你的心太仁慈。你要知道,仁慈是一个君主应该有的,但是,一个君主,却不能时时刻刻都仁慈。当敌人明刀明枪的对准你的时候,你仁慈了,便没命了,你的国家,你的百姓,也都无望了。”
陆城低下头去:“是儿臣不好,儿臣……不应该太相信别人。”
“你已经十六了,转过年来,就要十七岁了。朕之前一直觉得你还小,不曾送你出去历练,现在看来,确实是时候送你出去了。再过几日,朕就颁一道圣旨,潭州那边,南安国一直在虎视眈眈,时不时的就要挑起纷争。韩国公也一把年纪了,在潭州苦守那么多年,虽然有巩昌伯作为副手,但是潭州苦寒,士气一直不高。”
陆城点了点头:“苦寒之地,儿臣并不怕。儿臣很早就想出去看看了,看看那些守护大宣江山的好儿郎,与他们共苦同甘。儿臣身为皇子,若是能在潭州一同苦守,想必大宣士气也能节节高升。只是……儿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着便又跪下。
皇帝似乎已经有预感陆城要说什么,颓然笑了笑,却还是示意让他说下去。
“儿臣请求父皇,废了儿子的太子之位。这样做,一来可以平息朝堂上的如沸物议,二来,儿臣想……再给他一个机会。就是叶槿,也请父皇宽恕她一次,若是她生下孩子,就对外宣称,是儿臣的孩子吧,左右,皇室血脉,也不至于混淆。”
“好,朕答应你,只是你自己,到了潭州那地方,还是要多多保重。”皇帝再是上位者,可也改变不了他是一个父亲,他看着长得跟白氏有几分像的太子,还是免不了心下酸楚。
陆城走出了晏清宫,对着雪后刺目的阳光眯起了眼睛,嘴角绽出了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口中喃喃道:“别说我没有给你机会。”
看着太子点了头,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回去,自己则转过身,绕过屏风,转到了晏清宫一个不起眼的尽间。
那尽间常年落了锁的,锁的钥匙只有皇帝一个人才有。皇帝颤抖着从装着小印的旧荷包里面拿出了锁匙,又颤抖着打开了尽间的门。
尽间的灯火很是昏暗,皇帝隔三差五来添一次灯油,自然也亮不到哪里去。而整个尽间的摆设,不过是一张画像,一张香案。
“倩云……”皇帝对着那画像,刚刚开口,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平复了半晌心绪才道:“倩云,你走了也有十年了,城哥儿,也长大了。那孩子……总是像你,总是狠不下心来对人。朕已经决定了,把他送去潭州历练几年。总在宫里,城儿永远不可能长大的,还有老大他们……”
天牢是建在皇宫的底下的,灯光晦暗,把守严密,平日里,一直蛾子也甭想轻易的飞出去。
一个身形并不矮小的内监右手提着一个食盒子,左手打着一盏宫灯,来到天牢门口,给守卫晃了晃腰牌,守卫看了无差,便让那内监进去了。
那内监七拐八绕,来到了叶槿的牢房外面,因着牢房阴冷,叶槿就一直蜷缩在干草垛上,那内监提着的宫灯实在太亮,一下子就晃得叶槿睁不开眼睛。
好不容易适应了宫灯带来的光亮,叶槿终于看清楚了来人,虽然化了妆,改头换面,但是她知道,他就是他。
踉跄着身体爬到牢房门口,声音微弱:“殿下,救我。”
来人,是大皇子陆垣。
叶槿看不清陆垣的表情,只听他问:“阿槿,你被本宫捡回来,多少年了?”
“阿槿六岁那年被殿下捡回来,带到宫里,如今已经快十年了。”
陆垣叹了口气,语气中露出了一点阴骘:“是啊,十年了,你也为本宫做了不少的事情,只是这一次,你做的实在太好了一点,四个月了,都四个月过去了,还是没能让太子从那个位置上摔下来,还让父皇把你关在了这里,你说,本宫该怎么救你?”
听到陆垣这样的语气,凭着对他的了解,叶槿心中已经有一丝绝望衍生了出来:“殿下,阿槿肚子里,还有您的孩子啊殿下,您就算对阿槿心狠,也不要对自己的骨肉这样心狠啊。”
叶槿的性子是倔强着的,眼角含着泪,却努力不让眼泪滑下来,伸着手,努力的想够到陆垣的衣袍,却因为鞭伤,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听到叶槿这样的话,又看到挣扎着的叶槿,陆垣冷笑一声,脸上写着一点不屑,却丝毫不为所动:“本宫如今十八岁,却还没有封王娶妃,若是本宫将来要成就大事,难免需要岳家助力,那又如何能在娶妃之前就有庶子庶女?叶槿,你是假傻,还是真傻……”
叶槿的心一点一点冰冷下去,是的,她认识的陆垣就是这样的人,为达目的,可以不择一切手段,哪怕是有血缘关系,都在所不惜。
她摇头,就算知道,她也不愿意承认,他是她的主子,可也是她爱了八年的人。
陆垣回过来的,不过是越发云淡风轻的笑容,仿佛这个摇着头不甘心的女子,与自己丝毫无关。
“你若是还记得当年是谁救了你,就听本宫的话,把这碗酒喝了,你和孩子,就都没有一点痛苦。你这条命,九年前,就该没了。今日,你若是不喝,本宫自然还有别的法子,本宫今日还肯来,是念在你七年如一日的忠心上。”
叶槿冷冷地看着陆垣,原来从九年前,到现在,她做的,在她眼里,不过是,忠心二字。
“陆垣,若有来生,我叶槿宁愿从来不曾被你救过,不论有多少阳寿,都要为自己活着,活得一世长安!”叶槿一手摸着小腹,一手端起了那碗毒酒……
眼前的人,那样的眉,那样的眼,隐约间竟是含着清冷的笑意,那样熟悉,仿佛九年来从未改变过。一切都变得模糊,变的暗淡,清冽的酒,辛辣而灼热的一点点的渗透,似乎今生的所有从未清晰过。
虽闭着眼,却能感觉有光透进来,窗外下着瓢泼一般的大雨,整个天空都黑成了墨一般的颜色,油窗纸被豆大的雨点打着,声音出奇的响,让人听了都心烦意乱。
房间里面陈设的都是上好的黄花梨木制成的官帽椅,靠东的窗沿儿下边儿,两把官帽椅中间置着雕了富贵牡丹图样的大桌案,桌案上摆着的雕孔雀白玉插屏也并非俗物,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规制,只是屋里的人却不是如同大户人家那般仆婢成群。
一个把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绾了圆圆的发髻的老嬷嬷,手里拿着一块白色中微微有点泛黄的帕子,擦拭着床上不过十一二岁的女孩儿的额头,一面念念有词地祈祷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让长姐儿快快醒过来吧,夫人身子不好,老爷又在外征战,若是小姐醒不过来,奴才该怎么跟老爷和夫人交代啊……”
叶槿就是在窗外的雨点声和老嬷嬷的念叨声中渐渐清醒过来的,慢慢地睁开双眼,才发现周围的一切事物,从床榻到远处的桌案,还有身边守着的老婆婆,都不是自己熟悉的。再看看自己的手,因着常年伺候人,她手上本是有薄薄的茧的,如今却是光滑的不行,完全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不由得觉得心里一惊。
她不是应该已经死了么?怎么会在这样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而且……还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莫非那毒酒根本就不是能置人于死地的,而是会把让人改头换面,喝毒酒,只是陆垣偷梁换柱的法子?
想想,又觉得自己实在是痴心妄想了,陆垣已经做得那般决绝,她却还是痴人一个。
而且,世上哪有那么神奇的毒酒?
她想起了,在喝下那杯毒酒之前,她曾经发过的誓,若有来生,宁愿从来不曾被他救起过,不论阳寿为多少,都要为自己而活。
看来,是上苍听到了她的愿望,给了她这样一个借尸还魂的愿望罢了。重生成这样一个贵族小姐,那就不用再在濒死的时候被陆垣就下来了吧?
上一世,她就是在六岁的时候被陆垣救下来的,从此一辈子就再没有安稳可言。
还是继续睡一觉吧,一觉睡醒,她就不再是叶槿了,虽然她现在对这具身体的状况还不是很清楚,但是她只想平平安安的活着,想来,应该是不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