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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平公府张骏张青马的名头再一次传遍姑臧。
人的名,树的影。有令名,有孝名,有贤名,有壮名,有威名,有凶名。
王祥王休征竭孝继母,“卧冰上求鲤”,孝名世人称颂;索綝索巨秀为雪父仇,手刃仇家三十七口,世人壮之;周处周子隐少时纵情肆欲,为祸乡里,时有凶名。……
张骏幼而奇伟,十岁属文,世人奇之,时有智名;肆恣行止,曾打折何氏子弟四肢,人称“姑臧小霸王”,时有凶名;在其父元公祥忌祭典上,痛思亡父,颂祝文时伤怀呕血,当场昏厥。祭典场间来宾数百,人人为其孝心震动。张骏竟被称为当世“阮步兵”。
阮步兵者,阮籍阮嗣宗也,“建安七子”之阮瑀之子,“竹林七贤”之一。志气宏放,任性不羁,嗜饮酒,酒量不输于刘伶,哪里有佳酿,便趋而往之。早年时,曾听闻上林苑厨营人善酿,贮有美酒数百斛,便求为步兵校尉,待贮酒告罄,便称病辞归,故后人称为阮步兵。邻家有一美艳少妇,当垆沽酒,阮籍每尝饮醉,便卧于美女之侧。他既不觉惭愧,美妇之夫也不生疑。有日,他与友人饮酒下棋,忽有人来报,其母已逝。友人要去掉酒杯,停止下棋,他却要友人“终此局。”下完棋后,又饮酒两升,随即失声而恸,呕血数升,当场昏厥,原本硬朗的身体毁瘠骨立,几乎需要扶杖才能站起。
自永嘉乱后,中原板荡,大量中州子弟迁播河西,魏晋风流也随之西渐。魏晋之风流,清峻脱俗,雅而不群,风流自赏,又率真怪涏。张骏有智名,有凶名,也有孝名,正是中州子弟追赏的风度。故此,他这番呕血昏厥,孝名便传遍姑臧城。
建兴十年六月二十八日午后,在张骏昏厥两日之后,终于悠悠醒来。
六月盛夏,酷热难消,螽斯嘶鸣不休。东厢张骏病卧之榻,左右各置了两个大白铜盆,盛满了从地下窖室取来的贮冰消署。又轩窗全启,空气流动,因而东厢之内一片清爽。
自张骏昏厥之后,急坏了张府上下,前往探视的宾客也是络绎不绝,但多数未待张骏醒来,复又络绎而去。此刻他苏醒过来,喜坏了随侍榻侧的丫鬟环儿,忙欣喜地出外传报喜讯。
未几便有两人由张茂陪同,从外室走入。当先一人须发如银,身上松散地套着一件葛麻衣,袒胸露乳,仅腰间用一条宽面的布条轻轻束系。这老者肌肤极为白晳,纹理筋脉清晰可见。这客人概是先前饮了些酒,脸色酡红,微熏眯着双目,直视张骏。
张茂便道:“青马醒啦!快快拜见天祜先生!”
张骏虽然前忆已复,但眼前这个天祜先生却未有印象。但见其精骨风貌,卓而不群,忙坐榻上坐起。那丫鬟环儿忙上前搀助其臂,下榻来向老者行了一个大大的拱拜之礼。
天祜先生行止极为洒脱,随随便便地在榻上箕踞,直视着张骏,极为坦然地受了张骏大礼。
张茂续道:“天祜先生乃武库贵胄,皇亲血胤,以花甲之齡幸驾寒舍,义隆似海。青马,日后你需多向老先生请教!”
张骏听说眼前这老者是“武库贵胄,皇亲血胤”,心中微微一动。脱口道:“前辈莫非是当阳侯杜武库府上的天祜先生?”
那老者轻轻颔首,对张骏识出他的身份,显是颇为满意。
魏晋时,可谓称“武库”者,不外钟会钟士季、裴頠裴逸民、杜预杜元凯三人而已。
钟会自幼才华横溢,被比作张良再世,深得君臣赏识,征讨毌丘俭、诸葛诞时,屡出奇谋。后与邓艾灭蜀后野心自傲,欲据蜀自立,与姜维密谋,却因部下反叛而死于兵变。钟会一族被司马昭灭门,仅其兄钟毓一家得以幸免。
裴頠,河东闻喜裴秀之子,弘雅而有远识,博学稽古,自少知名。当时御史中丞吉弼见之而感叹:“頠若武库,五兵纵横,一时之杰也。”因征伐杨骏有功,封武昌侯,后为越王司马伦所杀。裴頠有三子:裴憬、裴嵩、裴该。裴憬不惠,为智障人士,荫封为高阳亭侯;裴嵩任中书郎,早卒;裴该永嘉之后南渡江东。
杜预,京兆杜恕之子,自幼博览群书,勤于著述,经、史、工、法等皆有建树,世称杜武库。曾三陈平吴,攻克江陵,终使三国归晋。杜预妻乃司马师姊高陵宣公主。永嘉乱时,其长子杜锡为尚书左丞,承侍惠帝,子孙迁播南渡;次子杜尹为弘农太守,在洛阳坞泉为乱兵所杀;三子杜跻为新平太守,淹留北方;而少子杜耽滞留河西,为凉州军司马。
眼前的这位老者,便是杜武库的少子,杜耽杜天祜了。
杜耽虽是流难西土,但身份之尊,凉州无人能及,百官豪强,无不尊崇。张茂虽为凉州首政,对其也极为谦敬。
当年张轨中风,世人便推举他为凉州刺史,后来因阴澹、张坦等人奔赴长安,极力护轨,方不得为之。此后杜耽便自言年岁已高,致仕归家,研习经玄,颐养天年。杜耽长子杜顾,永嘉乱时南渡江东,次子杜谋留待凉州,现为西海郡守,孙辈杜谦、杜让,皆已成人,在州郡任职。
杜耽年轻时常闻金谷二十四友逸闻,父兄皆是经世巨儒,其本人也是玄学高手,然西州文儒,皆习正统经史,殊异过大,老来却是心中寂落。赋闲于家时,常闻张骏种种逸闻,其时官宦少年,多有游侠之气,世人称之。然张骏行止似乎承自曹阿瞒、袁本初。杜耽尚老庄,蔑视礼法,素喜肆意酣畅,自觉可引为同类中人。张寔祭典,他本无心驾幸,但听说了张骏呕血昏厥,却不顾高龄,顶酷暑而来探望。其为人心性,可见一斑。
张骏自知晓了其身份,当下愈加谦恭,道:“晚生张骏,拜见老先生!天祜先生鹤发童颜,出世如仙,晚辈祝老先生健康永驻,青松不老!”
杜耽来前刚服过五石散,又饮了热酒,当下正是发散之时,神游天地之际,听了张骏之言,醉眼一亮,“小郎君出口成辞,意藻新颖,虽是恭维之言,但老朽闻之如饮淳酒也!来来来,且陪老朽出外一叙!”
随杜耽入内的另一个中年男子身宽体胖,须发如墨,圆脸上洋溢着和善的笑容,显得极为亲和。闻言笑道:“天祜先生学究天人,青马这小子,幸先生青眼,还不快拜谢!”
这男子体貌与贾琀酷肖,正是张骏的亲舅,贾琀之父,贾族的家主贾摹!
那老者摆摆手道:“彦道君此言谬矣,老朽与小郎君情性相合,欲结忘年之义呢,何谓青眼?人若事事皆守仪制,便失了生趣,拘束得紧了。想那金谷二十四友,不受覊绊,幕天席地,曲水流觞,赋诗述怀,是何等快哉……”说着,神色悠然,似乎极为向往。
张茂听了贾摹之言,眼中精芒一闪即逝。
那杜耽也不再与众人言语,也不管张骏身体是否痊愈,拉着张骏衣袖,熏陶陶便往外走。
杜耽刚拉着张骏出外片刻,张茂又听得下人来报,又有一拨宾客前来拜访,这次一客人却是祭典上主颂祭文的黄门郎史淑。史淑乃晋愍皇帝意降匈奴刘聪前,奉司马邺密令前到凉州宣诏的亲使,持天子使切,代表着朝廷中枢、皇帝意志。即使如今愍皇帝已被胡人所害,晋室已南渡江东,改元称尊,但愍天子使节犹在,凉州上下仍是以愍帝为尊,续建兴年号。听闻来访,张茂格外重视,顾不得与贾摹寒暄,匆匆出迎,东厢中便剩下了贾摹一人。
贾摹白胖的脸上寒气慢慢集结,微眯的双眼倏睁,闪过一抹摄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