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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祭仪式以将亡者的骨灰抛洒入溪流之中为结束。这里面又有一个讲究,按羌人习俗,非因病亡的都是凶灵,凶灵者不能入土亵渎神灵,而需化归流水,将凶气冲散。因此水月山及三岘沟阵亡的羌兵火化便直接将骨殖灰尘全数倾入水月溪中,流入河洮,终归湖海。
仪式结束,也就意味着宋落与彭落之间的战端重新开始。这就似擂台搏击一般,先前还是两个和好合作的朋友,在铃声敲响后,双方立即贴身肉搏。
彭落三百余羌众以祭台为核心,围成了一个小圈。所剩的十副八筋牛弩已箭置望山,待击而发,羌兵们手持刀盾,严阵以待。而宋落据了南面高地,七百个赤膊光脚的箭手纷纷搭箭上弦,居高临下。两落之间战云密布,箭拨弩张。
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宋保太据地势之利,拥人数之优,已将彭涉咄三百余残部全面堵截,胜负已然没了悬念。唯有虑者,便是彭落之中那位手持节杖的神秘汉家少年。能使彭涉咄听命唯之的汉人,想来不是等闲之辈。
宋保太大马金刀地在谷南大石上箕踞一坐,大声道:“彭涉咄,今你已为我重重包围,难道你还想负隅顽抗,致你落部民枉丢性命么?”
彭涉咄怒声斥道:“乱贼!我们羌人在大头领统领之下,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你们却趁大头领北征獠人,竟然窝里作反,将我族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根底毁得干干净净!你们究竟有什么居心,难道要看到我们羌人全部灭亡了你们才甘心?!宋保太,你是我族的罪人!”
宋保太冷笑道:“彭涉咄,你厉害啊,几日不见,嘴上长功夫了哇!这种大话是谁教与你的?难道是你那个死于非命的大头领兄长?彭涉咄我告诉你,你彭氏一族窃取我宋落族主之位,横征暴虐,独断专行,宋落、研落、木落、姜落,哪一个渠落不受你们排挤打压?你彭落是建在我们的血泪之上强大起来了,但是你看到没有,所有坚固的塞堡从来都不是建在沙地之上的!你彭落欠下的这笔血债,今天也该清算清算了!”
“彭涉咄,如果你识得时务,就快快束手投降,我宋保太可保你一条活命,如果你一意孤行,要将你所有的部民拖入泥潭,那么你死后,将成为嵻山河谷里机野狼的食物!”
彭涉咄吼道:“宋保太你给我听清楚了。我彭落儿郎只有慷慨战死的人,没有负辱活着的狗。闷摩黎神邸在上,你若要触犯神灵,就放马过来吧!”
宋保太道:“既然你有如此骨气,那么我今日就成全你!儿郎们,准备……”
宋保太刚要下令放箭,突见辛二郎对他示之以目,随后轻轻摇了摇头。
宋保太见辛二郎面色沉穆,似有言语,心中微微一动,随即低声问道:“二郎,有何不妥?”
辛二郎抬头望了一眼彭落之中张骏所立的方位,低声对宋保太道:“今日对付彭落,需谨慎为之,否则后果极难预料……”
宋保太疑道:“彭落之中,难道还有你辛氏还要惧怕的人物不成?难道那个汉人,便是二郎你日前提过的枹罕常家子弟?”
辛二郎轻轻一叹,道:“若是那常氏族人子弟插足于此,此事也不算难,但对方却是……”说到此处,辛二郎立即收口,道:“宋渠帅,你今日欲收复彭落,还是以攻心之计智取为上,切记谨慎动用兵戈……今日之事,我辛家已不能再插足其中,某告辞了!”这辛二郎说完,在马上抱了一拳,随后一提马缰,策马便走。
宋保太吃惊道:“辛家二郎,你这便要走了么?你说的话我还没有听明白呢!”
辛二郎头也不回,在马臀上猛抽一鞭,催动坐骑原路而回,仿佛他来三岘沟这一遭,便是走马观花一般。宋保太见辛二郎说走便走,一股怒意从胸中升腾而起,恨声说道:“辛岠,你别以为我宋保太离你了辛家便没有能力打败研木迷吾了?你给我走着瞧,终有一日你要为今日所为而后悔!”
宋保太眼中一丝厉芒闪动,俄尔长臂一挥,大声道:“将彭留泼带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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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被缚住手脚的上少年被人从队伍之中带出。这少年大约十一二岁,长得虎头虎脑,脸型酷肖彭受那。此刻被人缚住手脚,堵了嘴巴。他披散着头发,口不能言,但脸上却没有惧怕和悲伤,而是双目含怒,充溢着不屈的桀骜之气。
见到彭留泼,彭涉咄又喜又怒,彭的是原以为研、宋联军攻上寨堡后,彭氏一族已然尽亡,没想到他的侄儿彭留泼居在还活着,怒的是宋保太居然以尚未成人的彭留泼为质,手段如此卑劣,令人发指。
彭涉咄高声叫道:“彭留泼,你还好吧!”见彭留泼点了点头,彭涉咄大声对宋保太斥道:“宋保太,亏你还是一落渠帅,居然以这种卑劣手段挟持黄口小儿,你还要不要脸了!快将我侄儿放了!”
宋保太冷冷笑道:“汉人有一句话说得好:‘行大事者不拘小节!’我落儿郎受他父祖欺凌了几十年,占了我渠落最好的土地,却把我们赶往最贫瘠的荒谷,住的都是最简陋的土屋,吃的是带泥的粗粮,过的是猪狗一样的日子。今日我要将失去的这一切都夺回来。彭涉咄,如果你今日不束手投降,率部臣服于与,我便先杀了这小儿,然后再一刀刀把你割了!”
彭涉咄恨恨地道:“宋保太,你……你猪狗都不如!”彭涉咄一个粗豪汉子,找不到骂人的语句,急得直跳脚,心中一味地想:“大头领就只剩下这一个侄儿了,千万不能死了!”怒然道:“宋保太,有种你就出来,我要与你决斗!”
就在彭涉咄与宋保太隔空骂战的时候,度翮轻轻扯了扯张骏的衣袖,嘴巴往后呶了呶。在张骏疑惑间,这度翮已趁人不察,消消翻动堆垒祭台的乱石板,竟然从中翻出一个黑漆漆的地道来。
这度翮纵身一跃,当先跳入地道中,然后对张骏招了招手,自己当先拔腿便往地道中行去。
三岘沟地处低洼之地,四面峁梁水脉汇入,此处地道时日已久,洞中积累了一层厚厚的淤泥,眼见度翮行走到齐膝深的淤泥中,张骏心中一动。急忙撕下两片衣摆,用高台外的积水浸湿后,方才跳入洞中。
未走多远,道中已是一团漆黑,地道中淤泥直没张骏小腿,走过之后,翻动着下层的腐泥,周遭立即散发出一阵腐败的恶臭。张骏忙将布片捂在鼻间,随即给度翮递了一片,道:“这里空气污浊,赶紧捂住口鼻。”
度翮却对张骏的话置之不理,一人吭噗吭噗地在前方爬动。张骏怕度翮在地道中受浊气侵蚀昏迷,忙疾步上前,一把将之挟于腋下。
张骏自得度度师君授功之后,气力大增,他一手挟住度翮,一手将湿布捂住他的口鼻,然后大步狂奔。虽然隔着湿布,但地道中的气味仍是闻之欲呕,越往前走,越是气闷。幸好这个地道不长,且无岔道,张骏行了半刻时间,感觉似已走到了地道的尽头,外面传入潺潺的水声。
张骏猛力推压洞壁,那地道到了尽头似乎只有一层薄薄的洞壁,在张骏的一推之下,轰然出现了一个豁口。外面天光透入。此处出口,竟然是在那水月溪最窄的石梁之下。
清静风吹过,呼吸了几大口新鲜的空气,张骏胸中的郁闷才得以消散。转头看度翮已有些昏迷的症状,忙用湿布汲水浸在他的鼻头,隔布度了几口气,那度翮才猛烈咳嗽几声,清醒过来。
张骏这才吁了口气,暗道:“幸好地道不长,否则这孩子便沼气中毒了!”
突然张骏心中一动,急忙捡了几块大石,又从溪底挖了几把污泥,将地道出口封得严严实实。
度翮突然道:“你为什么要一直帮着这群恶贼?”
张骏微微一愣,道:“恶贼?这话怎么说?”
度翮气鼓鼓地道:“这群恶贼杀了我那么多族人,全都是该死的坏蛋,你为什么要帮他们?”
张骏摸了摸度翮的脑袋,微笑道:“小鬼,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情你还不懂。今日我帮这群羌人,日后便是帮我们自己!”
度翮倔强地避开了张骏摸他脑袋的大手,道:“别你以为我年纪小,我便不知道你的目的!我的族人被这帮恶贼杀死了那么多人,害得度方、度闰他们都失去了阿爷,现在和我一样都成了孤儿,我恨不得将他们全部杀光!全部都杀光!”度翮狠狠挥了挥拳头,道:“我阿姊说,你是度度师君派来帮我们族人打跑这群恶贼的上师,你是我们的恩人。但是为什么你现在还要帮这群该死的坏蛋,难道你两边都要做好人吗?!我阿姊说过,凡是想左右逢源的人,都是奸狡之辈。原来你就是这种人!”
度翮的话说得张骏脸上微微一红,他看了看左右,幸好此处离三岘沟较远,二人的谈话不虞听人听见。他轻轻地在度翮的肩上拍了拍,道:“度翮,这就是你要我跟你从地道里出来,远离羌人的目的?”
度翮摇了摇头,道:“不是,我是想请你救救彭留泼!”
方才度翮对羌人加于其族人的血仇耿耿于怀,现在却说要救羌人首领彭受那之子彭留泼,这下轮到张骏好奇了,道:“度翮,这又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