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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隐退,山洞沉入暗黑中,诡异的安静。
心中失望和焦灼,道不明的情绪堆积,背后许庭芳身体的阳刚气息若隐若现,看不到,却能感觉到他的身体肌肉绷得很紧,似有几分萧瑟,又似是绝望里迸发着逼人的热力。
简雁容缓缓转身。
她不想和许庭芳玩儿猜猜,她要问清楚。
暗影朦胧,许庭芳挺直的鼻梁,抿紧的双唇更加好看,简雁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视线往下,又看到令人呼吸更加急迫的风光。
“我去城里打探一下消息。”似是感觉到她在看着自己,许庭芳猛地起身,袍裾一角拂过简雁容脸颊,不等她吱声,阔步冲出山洞。
如影似风,顷刻间便从简雁容的视线里消失。
这木头到底对自己是什么心思?口口声声说不喜欢男人,为何听自己说是女儿身又没反应?
简雁容坐起身,随手抓起一支树枝在地面戳来戳去出气。
山洞在半山崖中,周围枝繁叶荗杂草丛生,怕被凶手发现,许庭芳也未曾修整,乌沉沉冲了出来,树枝叶棱在脸颊脖颈手背刮过,微微刺疼,胸口更难受,沉闷得几近窒息。
没运内功,一口气冲到山脚下时,已是汗湿里衣。
夜风吹来,湿衣凝了冰似凉浸浸的,身体里面却燃着大火,几欲将血肉烧焦。
忍不住了,他想把严容搂进怀里,想和严容……行夫妻之事!
许庭芳正欲跳进江里冷静,忽而看到对岸一黑影如飞掠过。
那是绝顶高手骑着极好的汗血马才有的速度。
这人也许和暗杀自己跟严容的人有关,眼下严容不在身边,不必分心保护,正是查出真相的大好机会。
须臾的迟疑都没有,许庭芳运起轻功,隔着桐江朝那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黑影是陈擎。
曹太后一直晕迷不醒,偶而低喃一两声,朱竮凑到跟前,隐隐听得是“庭芳”两字,心有所悟,顾不得吃醋妒味儿,急命陈擎快马出京追许庭芳回来。
夜色深沉,陈擎没注意到江岸那一边的许庭芳,两人隔江急赶,顷刻间奔出十几里地,许庭芳仅凭轻功,又是重伤未愈,渐渐有所不及,眼看距离越拉越远,觑得眼前恰是桐江转弯江面狭窄两岸离得很近之处,拔-出束发上插着的乌木簪折断,一前一后疾射出去。
凛凛劲风袭来,陈擎警觉,抄刀一削,哒地一声削掉第一个,再迎向第二个却是迟了,胯-下骏马凄厉地嘶叫了一声,朝前奔出一里多地后仆地不起。
声东击西连环暗器,陈擎见识过,略一愣,高声喊道:“许庭芳,是你吗?”
许庭芳出手之后听得马嘶声,知道得手了,刚准备砍下身侧山林树枝作浮物渡江擒住对方,忽听问话,隐隐是陈擎声音,挥出的剑霎地顿住。
陈擎听命于皇帝,若欲对已不利,用不着暗施杀招,明旨即可取已性命,不会是暗里下杀手的人。
此番乃秘密回京,许庭芳不欲与陈擎见面,转身便往山林闪掠。
陈擎听得对岸没回音,急切间又高声喊道:“许庭芳,皇上急召你进宫,有事相询。”
急召自己进宫?难道暗杀自己之人乃官场中人,已暗中上奏折向皇帝告发自己私自回京了?许庭芳微一沉吟,决定现身。
正好可借皇帝之手彻查暗杀自己之人是谁。
到皇帝跟前怎么解说自己回京之故,许庭芳在瞬间已想好说辞。
许庭芳削了几截树枝扔向江中,凌空一跃,在树枝沉入水中时踩住,借着浪潮翻滚之势,数个起落,不过眨眼工夫便来到对面江岸。
好高明的轻功,暗器轻功均是上乘,只不知刀剑工夫如何,陈擎暗赞,若不是皇命在身,当和他比划一番。
陈擎带着许庭芳夤夜进宫。
曹太后昏迷不醒水米未进一日一夜有余,朱竮快急疯了,听报陈擎带着许庭芳回来了,明知于理不合,也顾不得了,命将许庭芳带到寿康宫,末了,又悄悄咐咐高拱摒退所有侍候的人。
朱竮见了许庭芳,不等他跪下见驾,冲上前,上下打量了一会,大声问道:“许庭芳,你没出什么事吧?”
殿中铺陈奢华细致,不远处幔帐低垂,隐隐约约可见床上躺着一人,许庭芳心头一突,抬头看朱竮,朱竮眼眶乌黑,胡茬青青,看到自己,犹如夜行瞎子看到光明,一片灿烂之色。
“臣有事亦无事,臣前晚遇刺,九死一生。”压下心头翻滚奔腾的猜疑,许庭芳平静地回话。
“无碍了?”朱竮大声道,口中问话,眼睛却看着床上的曹太后。
“无碍了。”许庭芳一字一字回道。
床上曹太后嘤咛了一声,似欲醒转,朱竮急不可待挥手:“行,下去吧。”
转头对陈擎道:“许庭芳遇刺一事就交给你了,务必查出凶手,严惩不贷。”
又喊高拱,“快宣太医。”等高拱出去了,走到床前,牵起曹太后的手,低低道:“母后,许庭芳有惊无险,安然无恙,你且宽心。”
夜色里官阙起伏壮丽,脚下路面如泥泞沼泽,许庭芳有些茫然,双腿沉沉抬不起来。
有些事不需明言,身处权力漩涡中心,陈擎也有几分了悟,不敢说,静悄悄走了一段路后,说:“简家小姐带着爹娘到我那里求助,你放心,我已经将他们安置妥当,过些日子你回京了,兴献王爷和孟为也不敢难为他们了。”
陈擎禀过朱竮了,朱竮正头疼着,若依程秀之之计,把简小姐赐给兴献王,忒落相府面子。若为孟为出气治简重烨和兴献王,却颇为不便,简家人悄悄避了起来正好,遂同意了,不止同意,还命陈擎将简家人出宫后到统领府去避祸的线索抹干净,使人查不到。
许庭芳正是欲借简家小姐之名解释自己回京的行为,当下也不分辩,定了定神,将自己遇刺的经过讲给陈擎听。
陈擎听得遍身冷汗。
许庭芳的追风就是他的标志,杀手目的明确,有计划地设伏,指挥有序进退有度,武功高强,若不是简雁容抽匕首回击了那一下,若不是两人熟悉水性下江,此时已陈尸荒野。
公然行刺相府公子钦封五品官员,杀手好大胆子,目的何在?
陈擎越想越心惊。
“那伙人要杀我若是因为简家人,必是欲置简家人于死地,可是简家一介商户,又能得罪什么人,不惜连我也要杀,而且,又如何知道我会回京?”许庭芳沉吟着道。
真相不管如何,此时的局势许庭芳不便留在京中的。
陈擎道:“这事交由我禀了皇上暗中查察,你立即离京下江南去。”
将御马监里一匹西域进贡的宝马,浑身毛发通红的汗血宝马胭脂送给许庭芳。
陈擎送了许庭芳回到寿康宫,寿康宫灯火通明,宫人进进出出端盘托碗送各种吃食进去又撤出来,曹太后已苏醒过来。
陈擎不敢入内,在外面静静候着,约一个时辰后,殿中灯火熄了,朱竮缓缓走了出来。
君臣两个一路无话,进了乾阳宫后,朱竮像抽了骨头的木偶,瘫倒到龙床上。
陈擎小声将许庭芳遇刺经过细细说了,又禀道:“皇上,臣将胭脂送给许庭芳,命他静悄悄地即时离京了。”
朱竮淡淡地唔了一声,陈擎见他不想言语,正准备告退,却听朱竮恨恨道:“其时许庭芳要护着严容,那刺客五个人还杀不了他,忒没用了,细查,揪出来了,给朕处以五马分尸之刑。”
这话颠三倒四,理儿说不通,陈擎听惯了朱竮此类言语,却是明白的。
朱竮对许庭芳又爱又恨,既盼他死了,又恼有人要暗杀他,这种种矛盾心情,皆因曹太后对许庭芳的关爱失常。
“江南水患治好以后,你替朕再寻个由头,远远地打发了许庭芳,不要给他回京。”朱竮接着又道。
引水开渠工程巨大,没个一两年弄不完,哪就想到以后了,陈擎哭笑不得,皇帝有话,只得应下。
“母后再这样不加克制,永安宫那位怕是要发现了。”朱竮接着喃喃自语似道。
陈擎吓得背脊冒汗。
朱竮也没指望陈擎能出什么主意,守着曹太后两夜一天不曾合眼,累极倦极,曹太后已无碍,精神放松,不一会儿便阖眼睡着了。
许庭芳拉着胭脂绕着桐江茫然失措走着,直到曙色微明方回山洞。
简雁容担心得快把山洞地底走穿了,见他平安回来,气急败坏问道:“一晚上去了哪里,怎地去了那么久?”
那口气恰便是怨妇质问彻夜不归的夫郎。
许庭芳心中疑云千重,不知简雁容这一晚油锅里煎过刀枪剑林里走过五内如焚,亦不解释,一言不发挟起简雁容奔出山洞。
简雁容一僵,一颗心掉到冰窑里。
彻夜不归,无意解释,还能去干什么,自是做男人想做的事。
听说自己是女儿身后这般表现,可以死心了。
不再追问,简雁容道:“容我进城打听一下再南行。”
“你想打听什么?”许庭芳一刻也不想在京城呆着,他怕自己忍不住潜入宫中,到昨晚去过的那宫殿一探究竟。
“打听简家人安然无恙否。”简雁容淡淡道。
简家人的安危与他何干?
是了,他和陈擎一般,以为自己心仪简小姐,爱屋及乌,对简家人也爱护有加。
许庭芳喉头一热,闷闷道:“简家人无恙,已托庇统领府,陈擎将他们藏起来了。”
无事便可,简蕊珠总算听话了一回,没再把爹娘往火坑里推,简雁容长舒出一口气。
只要躲过眼前杀机,以后自然能想出办法让爹娘光明正大活着。
胭脂的速度比追风有过而无不及,丁仰和宋平走的也不快,不到一日工夫,两人便追上队伍。
“公子,严公子,你们终于回来啦。”书砚见他家公子毫发无伤回转,快活得大叫,扑上前傻笑着表示关心。
“不过回京一趟,你当走龙潭虎穴么?”许庭芳淡淡道,跳下马,将简雁容抱下马背,小心翼翼送入马车之中。
相府公子不是痴迷简家小姐么?为何对这小哥儿如此珍之重之?难道他竟是北风南风都喜?
丁仰和宋平对视了一眼,均是菊花一紧。
韩紫烟目视前方,眼角却悄悄看着,唇角微垂,现了一抹冷笑。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人眸清目明了然于胸,独简雁容还在纠结中,一语不发进了马车,放好引枕,丢倒头睡觉。
一行人轻装便服悄无声息,山洞中表明自己是女儿身后得不到许庭芳的回应,简雁容积聚了满腹怨气,路上对许庭芳欲理不理,客气疏离,如此,没有闲聊,行程更快,十日后便到了南下第一个州府济阳府。
济阳府不是路过而是长驻,许庭芳事先派了人去知会济阳知府,一行人到城门时,济阳知府赵颂明已带了一干幕僚在城门口等着。
同是五品官,可许庭芳直属于御前,又是一品宰辅之子,地位不可同等而论。
赵颂明见随行还有一辆马车,只当车里是贵人,及至见简雁容出来,肤如凝脂,眸似秋水,一身浅紫色锦衣,广袖轻展,说不尽倜傥风流,万千芳华,一齐呆了。
“这位是?”赵颂明拱了拱手,心道难道是京城双璧之一的程秀之,可程秀之据说有倾城绝色,眼前这人明秀动人,却还算不上国色。
“严容严公子。”许庭芳简单地介绍道,皇帝命简雁容随行没有明旨,不便说。
没有官阶,名字也没听说过,待遇却这么好,难道是?许庭芳的男宠!
赵颂明眼珠子差点落地。
济阳府一干幕僚跟他一般心思,师爷冯允机警,立即想到许庭芳遇女人呕吐的怪癖,暗道原来如此,趁众人不注意,悄悄抬步离开,抢先回府,将原来准备的歌姬美婢尽皆撤掉,换了眉清眼秀的小哥儿。
幸而听说许庭芳有畏色之症后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了。
接风宴设在府衙后园水榭之中,清幽雅致,甜香咸酸各式玲珑果子和各色菜肴流水般送上,上菜的仆役各个清新明秀,简雁容始则不察,后来见那些人上菜后莫不在许庭芳席前流连了片刻方退下,有些明了,又气又恼。
箸子狠戳面前盘子里的大闸蟹,把那横行将军当许庭芳,苦大仇深分手卸腿方解心头怨恨。
不怪济阳府上下人等阿谀逢迎,只怨许庭芳姿态不明引人钻缝隙。
许庭芳冤的很,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一毫不察。
引水开渠不是小事,牵涉到许多方面,地形考察,土地征用,甚至还有百姓需要迁居,征用和拆迁补偿,还有随后的劳力雇佣都不是小事,许庭芳要从赵颂明这个熟知济阳府情况的府尊口中打探消息,对堂中穿梭不停的美色无动于衷,哪知简雁容已拈酸呷醋。
赵颂明等人不停敬酒,许庭芳一一干了,酒至半酣,偷眼看简雁容,简雁容也喝了不少,脸颊飞虹,明眸半睐,许庭芳看得痒将难受,无风自起,心湖荡漾个不停,不自觉地眼波如丝脉脉萦绕。
众人见许庭芳这般情态,再没有不明白的,已将离府衙不远的富商宅第临时征用作了河督府,早早为许庭芳安排了房间,铺陈好了的,又命把主卧房之侧东厢布置出来,作简雁容居所。
宴罢散席,赵颂明殷勤地前台引路准备把许庭芳往河督府送,书砚和韩紫烟在廊下候着,一齐迎了过来,简雁容瞥了韩紫烟一眼,心念一动,招手道:“过来扶我。”
整个人倚到韩紫烟身上,亲昵无缝。
哼!你有秀致小哥儿,我也有美貌俏佳人。
你断袖,我就当磨镜。
进城时韩紫烟跟在马车后面,赵颂明等人没注意到,这时看到,登时眼睛贼亮。
脂粉不施,布衣荆钗却不掩国色,瑶台玉露难敌其娇艳。
众人暗赞这样的美人才是真国色,未知素有艳名的程侍郎和这美人相比,孰高孰下?继而又呆滞。
许庭芳这个男宠忒大胆了,当着主子的面,竟然倚红偎翠。
许庭芳脸色有些难看,本就没有笑意,更添了三分肃杀。
简雁容憋着一肚子火,进门后才想打发韩紫烟离开,韩紫烟已麻利地打来热水,侍候她梳洗。
美人低眉顺眼,捧木盆递巾帕,简雁容不便赶人,等得梳洗毕,酒意上头,倒到床上即睡死过去,来不及赶人了。
韩紫烟瞟了窗外一眼,幽幽冷笑了一声,从柜子里抱出一床棉被,在床前踏步上展开,吹熄了灯,轻轻躺了下去。
许庭芳站在廊下,眼睁睁看着韩紫烟扶着简雁容进了屋,稍停,灯火熄灭,韩紫烟却没有出来。
“公子,要不要我去把那狐狸精赶走?”书砚原来对韩紫烟印象挺好,这会儿,为他家公子打抱不平,麻利儿喊上狐狸精。
狐狸精再会使媚,严容不留她也无济于事,许庭芳一只手紧抓着廊柱,几乎要把廊柱抓碎了,咬牙半晌,道:“多事,下去。”
不让自己多事就不多事。
书砚其实很矛盾,既不想看自家公子伤心,又隐隐地希望许庭芳和简雁容掰了,从断袖的路上回头。
月上中天,阶前风寒露冷,廊下那一盏的灯笼照着廊下伤心人,寂寂灭灭,形单影只,不胜凄怜,许庭芳站了大半夜,终是倦了,默默地看了暗黑的厢房一眼,转身进房。
黛青色蹙金印花羽丝被柔软如云,触手处顺滑绵软,鼻端淡香隐隐,黑暗里,山洞里亲密无间的情景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回放起来。
唇舌温软湿润的触感经过许多日子仍记忆如新,令得许庭芳气血激荡,身体颤-栗发抖,柔软的被子成了严容的身,许庭芳辗转着,将之卷成一团,抱在怀里,抱得紧紧,不论内心如何挣扎,坚不放手。
不记得夜有多长,回忆的每一瞬既飞逝如梭,又艰难渡年,甜蜜和苦涩混合。
天色微明时,许庭芳睡了过去,回忆却以梦的形式在继续。
梦里,严容在他怀里难耐地低哼,声音甜润脆弱,许庭芳呼吸急促脸颊涨红,忽而,由红转白,他的身体却被严容牢牢压制着,严容一只手在他后方揉摸。
“放开我,我决不雌伏!”许庭芳羞愤难当挣扎。
“你确定?”严容漫不经心睥睨,乌溜溜的大眼珠里满是调侃的笑意,“庭芳,你不接受,我就要找女人了。”
“不准。”许庭芳怒道。
“你以什么立场说不准?你是我什么人?”严容好整以暇问,松开了压制。
以什么立场?以他的什么人的身份反对?许庭芳懵了,呆呆看严容。
严容浅笑着看他,流星划过,璀璨的星辉坠入她的眼中,那又大眼闪动着粼粼萤光,引诱着飞蛾扑火,许庭芳心口一窒,别是一番说不清道不明滋味。
“庭芳,你过不了心头那道坎,咱们终是无缘么?”严容幽然长叹,话音落,俯了下来,温柔而又粗暴地啜住许庭芳嘴唇。
许庭芳眼前一片漆黑,轰隆一声,漫天烟花在脑子里炸开!
“别了,庭芳,从今以后,咱们只是好兄弟好朋友。”许庭芳刚想回抱,怀里突然空了,严容衣袂翩翩,如风远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