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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查拉图还没反应过来,战斗就在他身边爆发。
螳螂状的怪物沉默着,双手化成的折叠式利刃抱在前胸,双腿扭曲成了昆虫的后肢那样细长而有力的形状,轻轻点地,像箭一样朝怀特射了过来。
怀特不闪不避,手握着步枪却放开了扳机,像是持着短矛的人,在荒野中迎战觊觎自己血肉的野兽。
只听到破风的声音,继而是一声枪响,怀特仍屹立原地,怪物则洒下一片血迹,后退了几步。
查拉图看的分明,怀特连做了三下突刺,都是虚招,却迟滞了螳螂的攻势,到第四次时,对方不再上当,他却右手下滑,重新扣上了扳机。
怀特把手中的步枪耍了个枪花,右手单手举枪,瞄准着眼前忌惮着后退的怪物,向查拉图伸出了左手:“达达尼昂·怀特,圣公会代理骑士长。这位超凡者先生,怎么称呼?”
“查拉图。”如果在平时,面对这位骑士长友善的问候,查拉图多半会补上一句“您的三个同伴在哪”之类的玩笑话。
假定这个骑士长也看过《三个火枪手》的话。
“好,查拉图,我假定你对这类事物没有经历,作为相关人员,你也有资格了解这个女孩的现状。”
骑士眯缝着眼,冷不丁地开了一枪,后坐力让黑色的披风抖了一抖。
子弹落处,怪物腿部的几丁质和肌肉被撕开,破损的腿骨暴露在空气中。
“您的妹妹似乎拥有某种稀有的超凡特质,但此刻已经被某种秘术剥离,就像邪教徒剥离人皮一样。”
怪物吃痛,狰狞地扑了上来,蒙在头上的人皮罩子被激烈地撕扯着,现出一张努力咆哮的口唇轮廓。
吊诡之处在于,查拉图听不到一点声音。
怀特用枪格住猛冲的怪物,双脚站定,一扭腰将它抬了起来,再狠狠摔进地面,旋即调转枪口,对着它的另一条腿也补了一枪。
“在此之外,由于您妹妹本身灵性非常活跃,所以剩下的这副躯壳也被斯利古德利用,诅咒把她扭曲成了一名蜕变中的鲜血仆役,她脸上的面具在不停地汲取她的痛苦,我可以选择直接净化她,也可以赌一把,我们直接把这个壳子打破,加速斯利古德的仪式完成。”
“那会怎么样?”
“让她蜕变成更危险的怪物,凭借她本身的资质,就有可能恢复,或者诞生出理智。”
两腿受伤后,怪物的挣扎更加频繁,但也更加微弱了,怀特找了个巧妙的角度,用枪托把它压制在地面上。
“那你会有危险么?”查拉图毫不滞涩地问道。
查拉图自己都觉得很奇怪,明明面前这个暂时变成怪物的女孩,是和自己相处了整个人生,当作妹妹,或是更亲密的存在。
但听着怀特骑士长轻描淡写地说“更危险的生物”,他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就是别人的安危。
“我以为你会问接下来该怎么做。”怀特愣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好吧,接下来怎么做?”
“我不知道。”怀特理不直气也壮地答道。
他立即收到了一道怀疑的目光,急忙解释:“查拉图,我只是一个代理骑士长,代理,你明白吗,我还在自学更高保密度的情报。我猜真的骑士长多半也解决不了这样的问题,但骑士长上还有圣徒,圣徒之上还有天使,他们的能力远超你的想象,我们圣公会可是全球最大的超凡者组织。即使不行,你还可以去找万允屋,哈雷街,皇家学会,作家协会,再不行就去法国,去罗马,去美洲,去远东,这是个神奇的世界,只要你的决心不动摇,就一定能找到办法解除你妹妹的诅咒的。”
查拉图有点感动。
不知道是这位代理骑士长古道热肠,或者说他触景生情,居然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考虑到这个地步。
而直到此时,他心中才涌起一种强烈的荒谬感。
孤儿院变成屠宰场,养育自己的嬷嬷头颅被钉在墙上,所剩的唯一亲人是这个在面前蠕动的怪物。
而怀特说的越是认真,越是昂扬,则越是在给他以为自己身处噩梦来逃避现实的幻想掘墓。查拉图握紧了拳。
“我能帮到你什么?”
怀特抿着嘴唇,用枪托一下一下地砸着,喘着气说道。
“一般地,既然你是她的哥哥,那么她攻击你可能会比攻击我手软一些,如果我来不及换弹,你得帮我拖一点时间。“
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停手说道:“另外,我想起来了,既然她的力量都足以让斯利古德布下一个血阵来夺取,那么你呢?“
怀特直视着查拉图的眼睛:“恕我冒昧,作为一个没有固有能力的流水线产品,我很好奇,你的能力是什么,查拉图。”
——
查拉图长舒了一口气,他抬起右手,两根手指指着自己的双眼。
“没人告诉过我怎么使用它们,但我……能看见很多东西,在闭着眼的时候。”
“什么东西?比如……?你能看到这个女孩现在的样子么?如果我的推论没错,我应该只打伤了她的外壳,但你要是能确认一下这个壳子的情况就更好了。”
“我试试。”查拉图立即闭上了眼。
他看到的不是一片黑暗,只是眼前本来的场面被剥夺了色彩,取代那个在枪托下战栗的螳螂怪物位置的,是一个蜷缩成一团,掩面哭泣的女孩。
查拉图的指甲快要把自己的掌心抠出血来,但他咬咬牙,松开了手。
现在需要观测的不是这些,斯黛拉小时候生过病,既不乖乖吃药也不乖乖放血,那个时候安娜嬷嬷会按着她接受治疗,而查拉图会安慰她。
但安娜嬷嬷已经不在了,斯黛拉,你现在又生病了,这时候我得先按住你。
至于为什么这么相信一个初见的圣公会骑士,大概是因为,又名为英格兰国家教会的圣公会,已经在他的童年里打下不可磨灭的信任烙印了吧。
查拉图俯下身,像是在调整双眼的焦距,然后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抹亮色,是血的颜色,浓稠的血色正包裹着斯黛拉的全身,像一个猩红的,逐渐碎裂的茧。
她不再挣扎,蠕动,甚至呼吸,安静得如同死了一样。
眼睛有些发涩,他睁开眼,如实描述他看到的一切,并追问道:“这算是顺利么?”
怀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我不明……我是说,相当顺利。”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枪口捅了下已经开始风化的人皮面具,上面的骨针触之即碎,继而面具也开始龟裂,裂纹开始在怪物的躯壳上蔓延,细小的碎片逐渐脱落。
怀特退后,放心地松了口气:“居然……果然成功了。”
查拉图瞥了他一眼,居然?
不过二人的目光还是密切地注视着眼前逐渐从内部破开的茧,怀特重新举起枪,略微躬身。
“你刚刚问我,会不会有危险?查拉图,你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怀特从腰间掏出三枚子弹,慢慢地推进弹仓。
他捋了下被汗水黏在额前的卷发:“面对危险就是我贯彻誓言的代价,在这方面,死亡对我来说,甘如蜜糖。”
查拉图摇摇头:“伦敦的和平不可能全靠着您这样视死如归的人,为什么只来了您一个呢?”
怀特艰难地笑了一下:“所谓和平……算了,东伦敦是万允屋负责的,他们的信誉还算不错,既然到现在也没人来,我想那边一定也出事了。话说回来,正是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我才不能在这里后退啊。”
他说完这句话,大厅安静下来,只有青年和少年紧张的呼吸,和细微如同沙砾散落的声音。
直到一声轻响,清脆的如同水晶破裂。
怪物的背壳大面积地裂开,一个少女缓缓站起,黑色的长发披散如瀑。
像是破茧的蝶在黄昏挣扎着展开翅膀,散发着源于刚强不息的生命的原始美感。
眼皮微微颤抖,茫然地扇动睫毛,然后她睁开眼,露出一对赤色的眸子。
手腕轻快地转动,响起关节扭动的脆声,白皙的手臂拂过她的身躯,凝血色的碎壳像灰烬一样簌簌地落下。
像是玉石历经千百次打磨,露出晶莹俏艳的真容。
但查拉图的肚子不争气的叫了一声,他此刻联想到的是一个正在自己剥壳的水煮蛋。
身边,怀特的喉头耸动了一下,查拉图心头一惊,想到了什么。
他胡乱地剥下自己有些残破的衬衫,赤着上身走上去,想要披在女孩的身上。
怀特的眼皮抽动了一下,呵斥道:“别动,查拉图,我们还没有……”
这声音忠实地传进查拉图的耳朵,但他的大脑已经无暇处理这句话了。
女孩微笑着,双手背在背后,侧着身,望着他。
她说:“查拉图,你来啦,我的哥哥。”
斯黛拉神情恬淡,就像是在晚饭后邀请他一同度过睡前的自由时光,像他们多年来做的那样。
查拉图愣愣地,笑了。
身后传来怀特的爆喝声,查拉图没去管他,他已经感到了腹间的剧痛。
查拉图低下头,娇嫩的小手从他的上腹部探入,没至小臂,他喉咙一甜,一股鲜血抑制不住地从他口中涌出。
“已经晚了,哥哥,让我们合而为一吧。”
查拉图嘴角仍然挂着笑意,他的手艰难地举起,把衬衫披在她的肩上。
——
当看到斯黛拉的第一瞬间,查拉图就失望了。
即使不用闭眼,他也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孩只有一个人类的躯壳而已。
但他还是抱着希冀。
以及,假如由怀特先生冒着风险揭开这个真相,查拉图不确定自己独力,有没有和斯黛拉决战的决心。
那么,就是如此。
“嘭。”
一声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枪响。
斯黛拉抽出了插在查拉图腹腔的手,把他轻轻放倒在地,拢了下肩上的破衬衫,这才皱眉,拂拭了一下左小腿上的血洞。
“他可是你哥哥。”
怀特骑士半跪在地上,嗓子里藏着怒火。他的裤子没有半点破损,但左小腿以下却被鲜血浸透。
“那您打算怎么办?路过的骑士先生?在这里杀了我,像你们在中世纪审判过的千百个魔女一样?”
斯黛拉放弃了止血,赤足踩在鲜血染遍的瓦砾和木片上,猫一样地走近骑士。
骑士的嘴角抿起:“他让我救你。”
他拉动枪栓,下一发子弹忠实地上膛,摇晃了一下,重心落在右腿上,勉力站起。
少女笑了,拢了一下飘散的长发:“你那算怎么回事啊,骑士先生。我可不记得我有反弹伤害的能力。”
骑士嘴角露出一抹骄傲:“我的骑士誓言,女士,我不能伤害任何妇女,但如果我认为有必要,我会承担我所造成的同等伤害。”
少女的脚步停住了,一直笑着的脸也骤然转冷。
她不再说话,信手一挥,满手的血滴飞溅出去,骑士急忙一卷黑披风,血滴落处像强酸一样烧蚀出一阵红烟。
怀特刚挡下血滴的攻击,斯黛拉踵迹而至,虽然这次攻来的只是柔嫩的小手而非狰狞的骨刃,速度却快得多,怀特失了先机,腿部的伤对他也有不小负累,在近战中稍落下风。
但转机瞬间到来,斯黛拉的身体忽然一滞,怀特不假思索,扣动扳机,枪如雷震。
少女倒飞出去,腰间一片焦黑,正中一个空洞。
而骑士站在原地,摇摇欲坠,鲜血从腹前背后一齐涌出,握着枪的双手也被少女的鲜血腐蚀。
眼前一黑,怀特以枪拄地,低声吟道:“谦卑。”
鲜血开始止流。
“牺牲。”
伤口逐渐愈合。
“英勇。”
他的腿不再发颤。
“虔诚。”
他的双眼逐渐复明。
已经吟唱了一半的美德了,对方怎么还没来干预?
抱着这样的疑惑,怀特抬头望去,旋即瞳孔一缩。
少女双手反剪着,无力地躺在查拉图的腿上,衬衫勉强遮到她的大腿。
而查拉图盘腿坐在地上,浓浓的黑烟从他的左眼流出,像蛇一样缠绕着他怀里的女孩。
少年茫然地举了下手:“那个,骑士先生,刚刚是我帮了你一把,你能解释一下,这又是什么能力么?”
他顺便补充道:“另外,先生,您叫一个女孩为妇女,难怪她很生气。”
这是个笑话,但骑士没笑,扭过头,看向狭窄的窗户,不出意料的是,天黑了。
是这样么?他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说道:“这不是特有能力,查拉图,看来这家孤儿院,是【暗夜教会】隐匿未报的领地。随着太阳下山,这里的守护阵列也随之苏醒,每一个【暗夜教会】的祭祀都可以操作它。但你……”
骑士的双眼透露出一丝犹疑:“你为什么可以调用这里的阵列?查拉图,你究竟是谁?”
查拉图没有回应这个问题,因为他也不知道,但他此时有更重要的事!
他首先高喊:“躲开!”
而后他弹地起身,抱着怀中冰冷的女孩向侧方滚倒。
一道粗细如臂的雷电,横着扫过杂乱的大厅,所到之处,血迹焦黑,碎木燃起,碎石化为齑粉。
骑士毫不犹豫地相信了查拉图,但他距离雷电更近,现在他抚着空荡的左肩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雷光稍纵即逝,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站在大门边,焦枯的左手上还缠着跃动的电弧,朝着面前的三人微微鞠躬。
“什么嘛,居然只来了一位骑士先生,枉费我集结了六七根骨头回来。那么,这位还没死透的骑士,还有两位小羊,我有什么能帮到你们的么?”
斯利古德咧开嘴,在黑夜降临前最后的辉光里,拉出好长一道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