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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拉图握着伞,像握着一把收在鞘里的长刀,蹲在教堂的大门边上。
过去的话大概是等不到人的,阿尔伯特亲王会用他连接伦敦各个交通要道的诡域,把与会的人们轻巧地送回他们来时的所在。
不过近来摄政王殿下身体欠佳,据奥古斯特所说,阿尔伯特脱发得厉害,皮肤也苍老皱缩,大家都明白大约他的大限不远了。
背负一个世界帝国的命运,同时和世俗与神秘两界的精英们缠杂不清,他是为了保护维多利亚女王,还是为自己的权力欲所驱驰?查拉图只知道,自己大概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总之,【世界之心】已不堪使用,守护者们会从正门离开,查拉图就等在那里。
先走出来的是迈克尔·法拉第,老家伙穿着短袖的花衬衫,只系了两颗扣子,除了头发多白了几根外,反而比十年前更显年轻。
大概不服老的千百个人中,总有一两个能真的取胜。
北伦敦的守护吹着口哨离开,继之而来的是南方的守护者,亚历山卓讥刺地说道:“真是好男人啊,等着和夫人共享晚餐?”
“是啊。”查拉图挂着锋利的笑容。
亚历山卓皱眉,不再攀谈,而是沉默地离开,她觉得查拉图有点不太对劲,而她并不想干预。
等到亚历山卓离得远了些,斯黛拉慢悠悠地走过来,问道:“怎么了,查拉图?”
“有话想问你。”
查拉图站起来,像长刀微出鞘,凛然有寒光。
——
漫步于泰晤士河边,夕阳照在千帆竞航的河道上,帆船和轮船把波光劈碎,一片片鱼鳞般的金光旋起旋灭。
修葺一新的河岸边熙熙攘攘,傍晚时分总是人最多的时候,何况在伦敦的核心区呢?若不是有地下的轨道车分流了压力,岸边的人潮便无论如何也没法和美好搭上边了。
至少现在还是好的,斯黛拉牵着查拉图的手,视线扫过迎面而来的婴儿车,一张胖乎乎的小脸安静地睡在橙红色的晚霞里,脸上不由得浮起了微笑。
“每当看着眼前的景象,我就为你们感到骄傲。”查拉图忽然说道。
“我们,守护者么?”斯黛拉笑着问道,她感到了查拉图似乎在烦恼着什么,也做好了解决问题的准备,但优先的要务是让查拉图心情好起来。
“你、法拉第先生、霍普金斯教授、亚历山卓,还有苏先生、南丁格尔小姐,以及更多的我知道、不知道名字的人们,都为这个世界的安宁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你怎么了,阿查?”斯黛拉侧过头,假装去观赏河上的流波,不经意地换成了卧室里的昵称。
“能帮我一个忙么,我知道你继承了苏先生的遗产,能模拟各种各样的能力。”查拉图松开手,闭着眼,摸索着石质的护栏,最后停下。
“可以。”斯黛拉不假思索。
查拉图心中一暖,在你做出胡闹一样的行为时不问理由,这份信任沉甸甸的。
“尘归尘,土归土。”他说,没有任何事发生。
“尘归尘,土归土。”斯黛拉吟诵道,周围的人们脚步一顿,悄然地加快了脚步,前方稍远处的人三五成群地调转方向,河上的船只微微转舵,只十几秒,围着他和她便清出一大块空地来。
“想象,有一个男人,用我为蓝本。”查拉图睁开眼,指着街对面的屋檐,顺着手臂的方向能看到威斯特敏教堂新修的大钟楼。
“从那个方向跳过来,从这里翻入泰晤士河。”他一字一顿,说的很慢,有如小心翼翼地撬开棺木的考古学家,棺材里装着震撼人心的财富,可它们流过了悠久的时间,用错一点力就会沙化崩塌,像是栩栩如生的古尸在开棺的瞬间就会苍老。
斯黛拉点了点头,很快,一个虚假的影子燕掠而下,矫健地跨栏入水。
莫明的熟悉感……不,不是莫明了,自从拿到了这把伞,脑子里就多了数不清的场景碎片,斯黛拉的模拟和他脑海中的场景差之甚远,但正因为如此,他反而坚信了这一场景的确存在过。
第一重怀疑诞生,随之而来的怀疑就像野草一样蔓延。
我还丢了哪些记忆?为什么它们没有恢复?这一连串的记忆碎片中,那个人究竟是谁?
那个打着伞的人,那个由此入河的男人。
查拉图已经不是十五岁时那个无力的孩子了,况且他也不是要凭借他的力量去侵占他的权益或隐私。
他只是觉得,记忆是自己的东西,可以封存,但不该丢掉。如果失去了,便应该全力地夺回来。
很快,绕道而行的人群引发了更大的拥堵,圣公会的人员自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便派出人员来询问东伦敦的守护者和万允屋的主人。
“发生了什么?”骑士长恭谨地问道。
“不,什么都没有。”查拉图说,脸上露出了遗憾的神色。
他转过头,用最温柔的语气对斯黛拉说:“安娜,孩子的名字叫安娜吧。”
斯黛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忧色登上了她的脸庞。
“那么,再见了。”
查拉图决绝地说道。
在斯黛拉的视野中,查拉图把带在身边的那把古怪的黑伞忽然撑开,然后消失在了这个世间。
——
“还是不行么。”查拉图平静地说道。
好像只是试着在墙上挂一张画,发现第二颗钉子敲歪了。
不过事实上,他撑着伞,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黑白的世界里,街道依旧存在,行人仍在行走,像幽灵一样地穿过他。只是外界的时光无序地时快时慢,很快他熟悉的一切都消散在风里。
趋于静止的时候,有个声音响起。
“不,你做的很对,查拉图。”
查拉图左右顾望,真实视域全开,也没看到人影,最后抬起头来,轻轻一叹。
声音来自伞上。
“你,还有你们,就是所谓的【夺心魔】?”
那是圣公会刚刚议定的,对那股会夺走记忆的敌人所命之名。
“是的,你可以这么称呼我,但我希望你找到【真名】。”黑伞淡定地答道。
“真名?”查拉图笑了,“我为什么要找你的真名?”
他扯开胸前的白色领结:“你们知道这个世界对我的意义么?这里有感激我的人,尊重我的人,敬爱我的人,恋慕我的人,还有我即将出生的女儿!”
“为了保护他们,我没有什么不能付出的,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查拉图咬着牙说道。
“对,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尤其是自由。在这里没有人能对你指手画脚,也没有人能真正的威胁你。”黑伞回应道,“你丢下沉重的责任,把最艰难的职务留给斯黛拉,只是在她需要的时候像救世主一样出现,再像耶稣受难一样做出伟大的牺牲。更没有人敢像苏守墨一样把你蒙在鼓里,这自由的风啊,多么令人愉悦,不是么?”
“才……”查拉图突然意识到,说出【没有】是多么的不容易。
对,他其实打心底里讨厌,苏守墨那种指挥他的态度。
查拉图很喜欢被人需要,但苏守墨不需要【查拉图】,他需要一个听话,没有想法,不畏惧任何困难,勇往直前的……
工具。
当然,苏守墨也对他做过很多补偿,如果最初没有苏守墨,他一定已经变成华兹华斯的食粮,或者在绝望中激发真实之力而变成失控的怪物。这些恩德都是查拉图不可否认的。
但一个人的好恶,是可以线性的加减的么?承蒙一个人的恩惠,认为一个人在做着善良的事,就要去肯定他所有的作为么?
“你说得对。”有些艰难,但查拉图承认了。
“这么完美的世界,街上也没有什么雾霾,和童年的伦敦真是天差地别啊。”
“你在说什么?”黑伞问道。
“只是苏先生过去喜欢的句式,可我复述起来,并不能懂得他为什么发笑。”查拉图沉思道,“就像万允屋,我接手之后,并不知道这间店原本的巨额收入都花去了哪里。就像黑暗不朽会,并不知道苏先生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们敌对。就像我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曾经有过那么多的纷争。”
查拉图深吸了一口气:“可就是这些无知提醒了我,现在这样美好的世界,美好的就像梦中才出现的一样。在此,就让我宣告你的真名吧。”
“你们是……”静止的街道又开始运转起来,新奇的蒸汽载具在街上驶过。
“查拉图的……”冒着袅袅的烟,空中的新式飞艇穿梭如箭。
“该死的,”河中的帆船少了,只剩下西敏公学的学生们还在遵循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古道,联系着帆航的技巧。
“尊严。”查拉图有力地说道,宛如法官敲下宣判的木槌。
真名诵出的瞬间,掌声响起。
世界的一切都不曾变动,只是眼前多了个坐着的人,还有一股柠檬的香气。
他究竟是突兀地出现,还是自始至终地存在,只是刚刚被人发现?
“找到你真不容易,查拉图。”苏守墨端着茶杯说道。
即使以查拉图的平静,这时候也有些脸红和慌乱。
但苏守墨就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也没有听见查拉图刚刚的自白一样,毫无波动地说道:“告诉我,不朽的感觉如何?”
“很好,先生,简直让人不想……”查拉图诚实地答道,没说完就被打断。
“所以你对于他的【方舟】是不可或缺的,只有真实之力的加持才能让人感到真实,而如果不是你是以查拉图斯特拉的姿态入梦,身背更精纯的真实之力,即使你找到世界的谬误也不会醒来。”苏守墨啜了一口茶,松开手,茶杯自然地消失。
查拉图不安地环顾四周:“先生,可以带我离开了么?”
苏守墨却像是不闻不见一样,自顾自地说着:“黑暗不朽的方舟,就是在长眠中塑造每个人完美的梦境,可梦境世界最可怕的一点是,它的流速和外界是不一样的,查拉图,当我说到这里时,你可能已经发现美梦变成了噩梦,开始让我带你离开,不过从梦中醒来能依靠的只能有你自己。”
“我试验了几次,找到合适的频率,把这段形象送入梦中,当你开始【苏醒】的时候就能看到。”
查拉图忽然想起,在档案室的书橱里看到的眼睛,也是和苏守墨一样的颜色。
“接下来是【苏醒】的方法:”
查拉图心神一定,屏息静听。
“一、破坏这个世界,杀死所有你认识的人。”
查拉图依然屏息,但心跳却抑制不住,这个世界也有不知从何而来的真实之力加持,杀人可不像戳泡泡那么简单,尤其是他们的形象和现实中并无差异,查拉图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对其中的十几个人狠心下手。
“二、得到这个【世界】的最高权限。”
查拉图点了点头,这个办法好,他正待进一步的说明,可苏守墨已经转开了话题。
没有操作方法?世界的权限要怎么取得?
查拉图一脸迷茫。
苏守墨的影像却不会等他,而是说完了最后的一句话。
“……好消息是,你和我都不可能为不朽者提供真实之力,坏消息是,他能接触到的真实之力,只剩下一个人了——”
一个被查拉图在梦中刻意遗忘,又反复出现的男人,苏守墨念出了他的名字。
“萨默埃尔·汉弗莱,我很抱歉。”
查拉图想起来了,那个出现在探病人群之外,一闪而逝的中年男人,那个打着伞走到柜台前的邋遢男人,他也在竭力地让自己挣脱这个梦境么?
像一个顽固的老父亲,赶走来探望的儿子,催促他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
哪怕那里是他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