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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集是此间文人墨客中极为风行的一种宴饮方式,风趣高雅,意境深远。有诗为证:
长恨营营忘本真,清清雅集洗心尘;
广陵抚尽琴歌泪,扇舞拈来宋韵痕;
冰雪楼前犹刺骨,花春箫里更吟魂;
何愁幻世知音少,同道新交是故人。
这首诗说的便是雅集中以诗会友、吟咏诗文的风流雅韵。雅集重在一个“雅”字,正统的雅集不但要以诗文为主角,现场还要参与其他受人追捧的风雅之物,如:琴、棋、书、画、茶、酒、香、花等。
这王家乃是朝华城中第一的名门望族,他们家的踏春雅集自然也是不同凡响,可堪盛事。而这次雅集为现场弹琴奏乐的乐师,甚至都是朝华城中艳名满城的公子萍生。
“哎呀我可跟你说,前日我见到了萍生公子,哎呦那把嗓子,那身段,那神采动人顾盼生姿的眼神……这天上的花仙、姑射山的神人,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萍生公子弹得一手好曲子不算,我最爱的啊,还是那股清冷劲儿!”
雅集上已经零零散散地到了些许人,三三两两地和知交好友相对而坐,互相谈论着圈子里的话题。
这些人里头,却有几个人有些特殊。比如此刻,这带着些许旖旎暧昧的话语随风入耳,引得一个面容温和儒雅的男子眼眸深处带上几分嘲讽的凉意。
此人却是这朝华城中富可敌国的豪商武世纶。虽说士农工商,但本朝极力发展商业,这商事做大了,自然也能引动天下,大豪商大多也都是黑白两道都有关系、手眼通天的能耐人物。在这朝华城中,就算是王家人看到武世纶,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他生得一副谦和的儒商模样,在这雅集中,风姿似乎比那些震惊的文人墨客更加高雅。不紧不慢地跟在小厮后面穿行于正堂之间,对这偶然听见的话语,自是嗤之以鼻。
‘一群附庸风雅的凡夫俗子,便是萍生小妖精那点微末伎俩,也能够糊弄住他们。想来也有几天没见那小妖精了,远行几日,倒有些想念,这次雅集结束,倒不妨去看看他。’
这小倌虽未挂牌出台,但若是艳名远播,却能有几个关系密切的入幕之宾。
只是萍生格外懂得爱惜羽毛、待价而沽的道理,轻易不见人,挑选的入幕之宾无不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且物以稀为贵,这武世纶武大官人是一位,举办这次雅集的王家二公子王琪就是唯二的那第二位了。
思量间脚步不停,武世纶在小厮的引领下穿过正堂。
“世纶来了,来,这是自京华远道来朝华游玩的荣公子,荣珂。”看到武世纶,王琪神采奕奕,满面春风地引上来。
王琪言语中的那位公子荣珂穿着雍容华贵,明显是一位用金尊玉贵堆出来的王孙公子。面对武世纶,荣珂清傲地“施舍”了他一眼,轻飘飘不着一物,片刻之后就挪开视线,丝毫没有打算与之交谈的*。
武世纶脸色不变,这样的眼神他看多了,许多自命清高的王孙公子,一开始都颇为瞧不上他这个末流的商人。
但那也改变不了,他富可敌国的事实。事实就是在这个国主无力的年代,他这样的豪商很多时候能够起到的作用,远比普通的世家子弟更加厉害。所以这样的眼神,在他越来越富有、越来越有影响力的现在,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但是这次,这类似的眼神却让他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年少时代。
好在武世纶养气功夫不错,面对这样“欠打”的眼神,他也能引而不发。但当中人负责前桥拉线的王琪的立场难免就微妙了起来。
王琪却也没有多少犹豫,施施然一笑:“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荣公子、武兄,可要好好尽兴一番才是……”
“隔老远就听到二弟的声音,不愧是东道主,二弟如此长袖善舞,主君大人见了必然欢喜。”
一个年长些却更显清朗的声音响起,宛如清风拂面,令人望之心折。
荣珂寻声望去,只见从另一侧石阶上两人联袂而来。这两个男子俱是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一人与王琪容貌颇为相似,姿势更显得成熟稳重些,正是此人在说话。
而另一人,纵然荣珂在京华见了不少青年才俊,却也不由在此时心中叫了一声好。
此人眉目生得英姿勃发,长眉入鬓,眸若寒星,鼻似悬胆,面如冠玉,真个是龙章凤姿,气宇轩昂,好一个俊逸非凡的美男子!一身清爽朴素的长衫,一根简单的白玉簪别着发髻,腰悬玉佩,除此之外,不带半点修饰,却自然有一种风流倜傥、落拓潇洒的翩翩风度。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荣珂双目一亮,他向来自诩是爱才之人,对这样一身风骨流于外美男子自然也是十分珍惜,每每折节相交。看到此人,他方才感叹着发现,自己在京华看遍天下俊杰,竟不足眼前人十之一二。
“这位是?”
听到他主动询问,原本面对他下面子不理睬自己“友人”都能等闲视之的王琪脸色却有些难看起来,不情不愿道:“这是家兄王瑶,至于这位……”
那俊美得恍若神人的男子扫来一眼,竟让王琪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只有他从这里头感觉出了几分不怒自威吗?
他语气弱了下去:“这是现任我王家西席的夫子,楚良楚元望先生。”
楚良,楚元望!
荣珂一怔,顿时眼眸发亮:“阁下就是前不久写了《五衰》之策,名震天下的琼山居士,楚元望?”
这楚良确实不得了,少年成名,出身世家大族,博览群书,阅遍百家典籍,跟随当世大儒冷山先生求学,是冷山书院现在最年轻的夫子。虽然年纪轻轻,如今朝堂之上、府衙之内、世家之间的不少中流砥柱,却都与他有过授业之恩。他虽不出仕,但其天资才华,却没有任何一人敢望其项背。他不但长于授业解惑,自身学问也堪称学究天人,甚至有大儒用“前后五百年,难再得一琼山矣”的至高评价来赞扬。
然而这样一个惊才绝艳之人,却深居简出,除了冷山书院的学子,甚少有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
想不到,竟能够在此地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原本面对武世纶清冷高傲的荣珂,现在却像是一个激动的脑残粉迷弟一般,在楚良面前,可以说是手足无措!
他那极为外放的激动与恭敬,在场的人都能够轻易发现,别说他了,面对盛名之下的当世神人楚良,纵然是飞扬跋扈如王琪,也是大气不敢出,老老实实站在跟前。
武世纶看到这样的画面,心中难免有些不是滋味。虽说这么多年,他也早就习惯了自己“豪商”身份带来的种种非议,自诩移气养体,但看到原本对自己不屑一顾的人下一刻却对另一个人毕恭毕敬……
人和人之间果然是有差距的啊。
荣珂这样的表现,身为当事人的楚良反而没有旁观的武世纶那么的心情复杂,相反,他反倒视之平常地微微颔首:“今日只谈风雅,荣公子多礼了。”
荣珂立刻点头答应:“应该的,应该的。”
他这样亦步亦趋的模样,哪里还有之前那王孙公子的骄矜之气啊。
几人寒暄完毕,这一群人中不是此行的东道主,便是座上贵宾,自然与他人不同。
“萍生公子。”待人到齐,坐在主位的王琪向萍生的方向示意。
淙淙泠泠的琴声倾泻而下,静静流淌在雅集当中。
原本,这琴声只是雅集中聊以助兴的陪客,然而今日,却似乎有些不同。
‘想不到这小小的朝华城中,不但天下闻名的琼山之华元望先生,还有如此琴音,不过是一个风尘中人,如此乐音,比之宫中豢养的乐师客卿,似乎也不相上下啊!是我小觑了天下人,还是这朝华城中卧虎藏龙?’
荣珂在这乐音中心醉神迷,不自觉地想要探究那位弹琴的萍生公子。
‘往日萍生说自己只擅弹筝,我几番邀请都以古筝来应对,可分明这琴音如此动人……莫非他往日还有所隐瞒?看来这公子萍生,所图不小啊!’这是向来冷静的武世纶。
排除掉一些心思各异的,大部分人则是对这乐声惊为天人。这里的人不说有多少真才实学,但毕竟都是熟习君子六艺、文韬武略的文人雅士,于乐音鉴赏一道颇有心得。想不到这以清艳绝俗的美貌闻名朝华的萍生公子,还有这一手令人魂牵梦萦的好琴技。
而一意孤行做主请萍生来弹琴的王琪,则是大喜过望。他原本是想着,雅集之上,总不能喧宾夺主,何况他又心悦萍生,是以也就允了他的请求。
只是后来,先是这背景深不可测的荣珂突然出现,后来他那刻板的大哥王瑶和威严的夫子楚良不请自来,他便有些紧张了——若是萍生真的弹得不怎么样,那就有些尴尬了。毕竟这还是他第一次组织雅集,场面若是不好看,恐怕以后自己这王家二公子的名头,都要蒙上一层阴影。
先前下人回报,说萍生来了,带的还不是他弹惯的古筝,反而是一张朴实无华的七弦琴,王琪还心中一个咯噔,心道这萍生不要好高骛远,丢了他的脸。想不到,这不是好高骛远,而是胸有成竹啊!
此间人认为:古筝悦人,古琴悦己。
琴比之于筝,在技巧上要简单许多,却长于情感,看起来似乎天生更有难度。因此普遍通行的看法,让古琴的地位无形中高了不少。世间敢称自己擅乐者,也大多擅的是古筝技法。
就像韩貅刚刚进入萍生身体时,面前摆着的就是一张古筝。弹筝,能够凭借繁复的技巧掩盖演奏者本身内心的真实情感,萍生本身内里不过是一个市侩功利的普通草民,既没有金尊玉贵的锦衣玉食,也没有身世坎坷的沧桑变故,若是弹琴,实在难以动人,所以才有自知之明,选择了弹筝。然而现在时移世易,开着外挂的韩貅却不一样了。
如今萍生的一曲幽兰操,牵动了多少人的内心,竟让雅集一时之间,除了淙淙琴声外再无动静。
是了,在种种心绪之中,自然还有一人未提。
那便是名传天下的琼山之华——夫子楚良,楚元望。
从第一个音落下开始,楚良就停杯投箸,双目紧紧凝在那个隔着轻纱柔帐,垂首专注操琴的身影上。他目色幽深,全神贯注,以至于,身边的王瑶唤了许多声,都丝毫没有反应。
这模样,活生生是被这乐音迷住了。
王瑶比楚良大了十几岁,却因为同为冷山老人的弟子,而相交莫逆,成了一对忘年交。若不是这层关系,楚良也不会来朝华城当王家一年半载的西席。
此刻看到这个惊才绝艳的小师弟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心中有些好笑。
“此乐竟能令想来眼高于顶的小师弟如此心驰神曳,莫非真是天籁之音?”
楚良勉强分出一丝心神来面对自己这位同门师兄,语气中却也不乏敷衍,草草道:“此曲,只应天上有,更难得不比那些曲高和寡的阳春白雪,可谓雅俗共赏,甚至令这些凡夫俗子都能够领略一二。也正因此,其中妙处愈探愈深,纵使是我,也不过略通一二……若是旷师(当时乐师大家)在此恐怕比我的评价更要高出不少。”
仿佛是喃喃自语,他的目光深深地凝望着那个朦胧消瘦的身影:“竟能再次得闻如此仙家乐曲,我此行真是不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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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集之后五日。
“公子,那琼山先生又来求见了。”清雪推开门,看到老鸨和萍生相对而坐,似乎正在闲话家常,原本一句“阿生”涌到嘴边却变成了毕恭毕敬的“公子”。
老鸨爹爹闻言,风韵犹存的脸上绽开一个堪称和蔼的笑容:“看来这琼山先生,还真是一位痴心人呢,这都连着几日求见了。我的儿,你一直这般阻着不见他,可是有些不妥?”
“哪里不妥。”萍生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棋谱,信步走到榻上摆着的棋盘前开始打谱。
这模样可与之前几日斩钉截铁的拒绝不同,老鸨察言观色,立刻发现他的态度有些松动,连忙凑过去坚持不懈地开始却说:“这琼山先生楚元望被称作是琼山之华,南秦之珠,在咱们南秦,哪个士林中人不尊敬他?他说一句话,比官家还有用呢!也不知是你是哪里合了他眼缘,从前也没听说他也是卧花眠柳的同道中人,却偏偏一门心思瞧上了你……我的儿,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啊!”
“……他从前并不混迹风尘之地?”这倒是这五日来新鲜的话头。
“可不是!所以才难得呀!”爹爹肯定地重复道。
萍生寒星般的眸子中有丝亮光一闪而过,唇畔扬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他如此有诚意,我再拒绝,似乎的确有些不近人情了……那这样,请他进来吧。”
“可是公子……你之前说闭门谢客,琼山先生来了几日你都拒不接见,他这次不只自己来了,还、还有王家二公子、武大官人和,和一位面生的俊美公子。”清雪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萍生轻哼了一声:“好大的阵仗,我萍生一介风尘之人,哪里值得这般大人物轮番来请。哎,既然这样,我更该见一见了。”
自从雅集一会之后,萍生的琴技名传天下。当日参与雅集的人,本就因为这琴声如痴如醉,而在那之后,当时在座的贵人,朝华王氏的两位嫡支公子和被称为是“琼山之华”、最是眼光挑剔的楚良楚元望都出身作保,对萍生的琴技大为赞叹,连“此曲只应天上有”这样的至高评价,都拼命往上堆砌,实在是令人大跌眼镜。
萍生搅动了一池春水,却在雅集回来后便立刻闭门谢客,只说是为了半年后的挂牌演出做准备。这样的鬼话,谁都知道不可信,这分明是要坐地起价,待价而沽!
——当然,现在的萍生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小倌,而是名满天下的琴中圣手,自然不能说“坐地起价”这样的话,改用“清高自爱”才对。
他做的也的确决绝,说“闭门谢客”,不但以往的恩客“知己”都拒绝,连之前鼎力称赞他的琼山先生楚良也拒之门外,这样有胆色的行为,令不少怀疑他的人都对此刮目相看。
若是之前,这样“清高”的行为,别说别人了,就是老鸨爹爹,那便是第一个不肯的。然而萍生在雅集上的出色表现,却大大加深了他的话语权。看看吧,整个雅集,他一个没地位的小倌,从头到尾没有出过面一次,仅仅凭着那一手漂亮的琴操之术,就硬生生勾住这么多大人物的心。这样的能耐——呆在这秦楼楚馆中都是屈才了!
有能耐的人到哪儿都会自然享有特殊待遇。
爹爹知道萍生是有能耐的人。这想法在萍生之后主动提出的一系列建议之后越发确定下来。这五天中,看似闭门不出,但萍生从房间装饰到穿衣风格等等,都进行了一番极大的改变。
原本只是浮于表面的“清高”,现在被萍生的一番“指点”之后,果然是处处透着一种清幽雅致的味道。用萍生的道理来说,“做戏自然要做全套,既然要走那高端的路子,自然要走得别人丝毫学不来才好”。就拿那五天前才安家落户的书架来说,上面的每一本书,都在这五天内被萍生细细翻过,仔细做好了标注。
爹爹只能自叹弗如:“我当年要是有这样的决心,恐怕早就登堂入室,便是寻找机会,入那皇宫王府,也不是不可能啊!”
“皇宫王府?”萍生轻慢地扫了一眼,“爹爹好雅兴。”
“嘿嘿,我这也是开开玩笑。”
一旁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变化的清雪在心中频频点头,不由佩服萍生这个古代土著:‘对自己这么狠,还天资卓绝,过目不忘,他要不成功,恐怕才是奇怪吧。’
他这些日子的观察,已经让他对萍生这个“天涯沦落人”十分重视,甚至自动为萍生的一切作法找到了合理的解释理由:一开始出挑却乖巧,才能在未发迹时让老鸨对他放心,抓住机会之后立刻一飞冲天,为了让自己保持竞争力,不断充实自我……在古代这个远比现在难出头的时代,他身为一个下九流的贱籍妓子,能够做到现在这个地步,简直堪称励志啊!
但是,恰恰因为萍生堪称可怕的冷静和自制力,让清雪对此人越发的警惕起来。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土著非同寻常,他的身上具备一切成功者的要素,所欠缺的可能只是一点机会。
而这个无比敏锐,在自己穿越来的第一天就尖锐地发现自己有所变化的人,真的没有发现这具身体已经换了一副灵魂吗?他能够感受到,萍生不像记忆中那样对自己坦然了,或许他已经对自己起疑了?清雪本身由于有着在现代社会中培养出来的冷漠性格,特别现在到了陌生的古代世界,他对整个世界可以说是格格不入、充满怀疑的,这让他绝对不可能放心,将自己脱离贱籍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一个古代人身上。想想看吧,古代因为怀疑鬼上身、离魂症而去找巫师、道士法师来作法的记载可是屡见不鲜!
更何况,他穿越一次,是多大的因缘际会,又怎么甘心像原主一样,仅仅脱离贱籍、平安度日就能够满足呢?不说醒掌天下权……起码也得醉卧美人膝啊!
“别胡思乱想了,阿雪,我们出去见客。”
一声轻描淡写的声音打碎了清雪的沉思,待听懂这话里的意思,清雪心砰砰的跳起来。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萍生这个男人总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