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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之间被骤然而来的脂粉味一冲,唐子期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发觉面前的女子适才几乎是完全撞在自己身上,自己这么一撤,攀附着的女人瞬间失去了支柱一样,竟是更加彻底地向自己的方向倒了过来。
在现实世界中都很少近女色的唐子期觉得整个人都僵住了,楚留香不知道何时竟是一闪身到了两人之间,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女子,笑意温温地问道:“涟瑶?”
唤做涟瑶的女子藉着楚留香的力站直了身体,声线温软地笑道:“香帅莅临绛花楼,怎生也不告知涟瑶一声?”
那声音吴侬软语,听起来柔声细气的,煞是动人。
绛花楼……?
唐子期站在一边沉默半晌只觉有些无力,那楚留香想必早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竟是主人一般地在这里喝起茶来却不曾点醒自己,竟像是有意要看戏一般。
若是在相识之前,想必唐子期从来不曾想过“风流天下闻”的香帅楚留香,竟然也有这样的一面,却是让人气不得恼不得。
楚留香却是应景地笑了,那笑容不似以往的开怀大笑,眉眼微挑没有轻佻之意只余下淡淡的温尔:“今日亦是因着兄台的缘故方才到此借游,若是径自来此,楚某怎敢不告知涟瑶?”
言罢,楚留香便将目光偏开去看适才僵直住的人,只是此时还哪里看得到唐子期的影子?
涟瑶细细揣摩着楚留香的神色,慢慢推开了一点怀抱温软道:“若是适才那位公子,已是自窗子溜了。”
楚留香不动声色地微微挑眉,窗子确是半开着,外面的冷气一冲,将这屋子里余下的旖旎意味冲了个干净,于是他便也就抵着窗子低低笑道:“楚某今日还有事在身,下次定要来此一品花菜佳肴。”
这绛花楼里的涟瑶最擅一手花菜,将各式佳肴拈了花的味道来,佐上现采的花枝,便是别有意味了。
然而想要吃上一次涟瑶的花菜,却也是北城数一数二的难事,只是眼下涟瑶眉眼含情看向了楚留香,语声都是让人酥了骨头的柔色:“自然,香帅之约,涟瑶求之不得。”
那样子,哪还有一点绛花楼花魁之神的娇蛮跋扈,竟是小女儿姿态十足了。
楚留香放着好端端的楼梯不走,竟也学了唐子期的样子自窗子一跃而出,顺着墙壁走了一遭便消失了行踪。
余下身后的涟瑶痴痴地看着楚留香留下的茶盏,半晌方才细细用帕子擦净了,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一个檀木匣子中,那样子几乎是对待稀世珍宝一般了。
楚留香之前只觉唐子期被吓到的模样煞是好笑,他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在被如斯好看的女人扑个满怀时,竟会是那样惊愕难言的神色。
然则落定在地上时,楚留香的眉目终究慢慢寂然下来,他忽然想起来,这么久了,他居然又一次忘记了问那人的名字。
楚留香想了半晌,终究还是决定先回林家棺材铺寻一下线索,毕竟好端端的人若是进了棺材铺,总该是有那么一二人识得的。
林家棺材铺适才被烧得已经不剩下什么,断壁残垣孤零零地遗在地上,也无人去收拾。楚留香此刻又戴上了一个面具,却不再是之前的那个中年男子,这次换的这个名唤蒋懋竹,是个江南一带富甲天下的商贾。
若是说到蒋懋竹和楚留香的相识,那大抵便又是一个传奇的故事,待到何时相遇再叙亦是不迟。
且说楚留香到了林家棺材铺前,便听街坊邻居都是在议这场诡异的大火,众说纷纭却只是指向同一个缘由——
人为纵火。
这林家棺材铺是个百年老号了,北城的富绅家里出了白事,大多都是来此处买棺材,棺材分为好几种,最贵的一般是楠木或是水晶石的,然则林家棺材铺只做木质棺材,因而那最上品的怕就是柳州楠木老房(古语棺材)了。
随意问了问周边的人,便听人道:“这林家棺材铺近些日子都不接生意了。”
楚留香闻言便是一怔:“为何?”
旁人摇摇手指神秘道:“因着这林家棺材铺近些日子接了桩大买卖,是四个柳州楠木老房,一共好几万两银子,啧啧可真是开张吃半年啊。”
饶是这北城富绅再多,到底也很少有人买楠木老房的,何况一次买四个?
楚留香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眉梢微蹙问道:“可有名字?”
那人还没答言,就听到旁侧冷冰冰的声线插了进来,语声也是平静无波的:“有,卖给谁的都在。”
面前的人不是唐子期又是谁?他将一本烧的半毁的红书递过去,上面最末页端端正正地勾着新下的生意,四挺老房,楚留香看了名字脸色便沉了下去——
怪香子,鬼道子,神算客和文康子。
四挺上好的老房,竟是给久未出江湖的天山四怪准备的。
而这四人之中,一人迄今在白榜上,另外一人死了,一人失踪,倒是只剩下一个鬼道子没了踪迹。
唐子期根本没打算解释自己拿到账簿的缘由,只是将东西交给楚留香便打算走。楚留香微微一怔,忽然忆起现下的自己似乎正戴着蒋懋竹的面具,见人要走便跟了几步,待到僻静处方才问道:“兄台这是……认出了在下的容貌?”
唐子期脚步顿住,回头看了一眼面前的楚留香,或许是因着这人平日太不拘言笑的缘故,面上的线条都有些冷硬冰寒的味道,此刻他唇角微微挑了挑,竟似是心情不错地言道:“楚兄纵是化成灰,大抵在下都会认得。”
这话的意思其实很简单,毕竟楚留香这人气场太过奇特,这世间竟也找不到几个这样的奇人。
唐子期说话一向直来直去,只是这话……怎么觉得有点像是调戏呢?
楚留香瞠目结舌地看过来,就看到唐子期顿了顿,目光落定在他手中的账簿上:“账簿给了楚兄,载在下的情分,在下偿清了。”
这一次楚留香没有动,他只是垂眸看了一眼唐子期的账簿,然后抬起头来笑问道:“兄台怎么称呼?“
“我是个杀手,”唐子期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般,刀削剑刻的脸部线条却没有哪怕些许的颤动,他只是平静无比地看向了楚留香,就在楚留香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说了下去:“唐子期。”
楚留香微微动容:“好名字。”
这一次,唐子期没有说话,他只是极小弧度地挑了挑唇,然后挥挥手转身大轻功离开。
楚留香重又翻开了手里的账簿,只觉唐子期这人当真是捉摸不透的很,然而事实并不容他多想,因为他看到了上面订购者的名字——
涟瑶。
林家棺材铺的老房成名百年,已是有了一套不成文的规矩,譬如买家不管多么名震天下,若是想要买到一挺老铺的棺材,定要亲笔题上真名姓,否则纵是交了黄金万两,亦是不卖的。
然而这名字,竟赫然便是涟瑶的字迹不假。
楚留香到过绛香楼那么多次,竟然没有任何一次像是这次心情一样沉重,他拖着脚步一步步登上绛香楼,那心底却是一点点冷了下去。
绛香楼笙歌曼舞,一如既往。
楚留香轻叩了几声涟瑶的房门,然后门应声而开,里面的女子软软笑道:“公子可是走误了?”
涟瑶显是没有认出楚留香的模样的,楚留香便也不点破,只是站在门前略略压低了声线,较之以往的无端风流多了三分沉稳笑意:“在下苏州蒋懋竹,素闻涟瑶姑娘美名,冒昧来此还望见谅。”
涟瑶便打量了蒋懋竹一番,亏得这蒋懋竹本身亦是个堂堂相貌,看上去亦是不似什么登徒子,何况这一身云丝锦缎非富即贵,涟瑶思忖了一小会,便巧笑倩兮让开门:“凡事定是随缘,蒋公子请。”
‘蒋懋竹’跟进门去,便见涟瑶将窗子虚虚掩上,然后素手执香点起来细细插在香炉中,方才坐到案前伸手添茶:“蒋公子此番来北城,可是有何要事?”
幸好楚留香本就是此道中人,待女子自是在行的很,索性悠悠言道:“友人过世,吾此番来,是要去一趟林氏棺材铺寻一口上好楠木老房。”
涟瑶闻言,倒茶的手瞬间一顿,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添满茶水问道:“蒋公子,可是今日方至北城?”
蒋懋竹细细看着涟瑶的一举一动,闻言便是缓缓笑了,语声不紧不慢:“在下之前到过一次林家棺材铺,听闻涟瑶姑娘,乃是最后该处最后一个主顾……”
话音未落,适才还言笑晏晏的佳人蓦地脸色一变,瞬息起身竟是径自将桌布向楚留香掀了过来,哪还有往时娇娇弱弱的样子。
那桌布下竟是密密麻麻的银针,针前一点红印显是淬过剧毒的,离的距离太近,楚留香脸色微微一变,刚想闪身遁走便见窗子不知何时竟是开了——
一个偌大的东西架在窗沿处,密密麻麻的针径直射了进来,不偏不倚将淬毒银针生生击落在地。
唐子期收了千机匣,不动声色地走了进来,竟还有心思看了楚留香一眼言道:“我来还人情。”
楚留香只觉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然后转眸看向一旁的涟瑶。
涟瑶一击不成被人搅了局,立时抽出一把短小的匕首来,径自向楚留香刺了过来,那力道又快又狠,显然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
楚留香并不想伤了她,动作尽是以躲闪为主,身法又是极快,一般来说在武家讲求提着一口气,因而两人决斗很少开口,楚留香却是练就了一身奇绝功夫,打斗的时候无论说多少话都是那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却是恢复了本真的声线悠然言道:“涟瑶,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唐子期并没有插手的意思,却是也不走,像是看戏一样站在旁侧。
涟瑶微微一怔,手上的动作缓了下来:“香帅?”
“是我。”楚留香不打算继续隐瞒下去,还没来得及说完便看到面前的女子竟似是忽然失去了气力一般向他倒去,唇角殷殷流下鲜血,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楚留香一怔堪堪接住面前的人,急声问道:“涟瑶?”
涟瑶被楚留香抱在怀里,眼底竟是彻底失了往常的韵致,她慢慢伸出手挣扎着想要说出什么一般,音色却是急促而模糊的:“小……分……”
“小分?”楚留香重复着,试图唤醒涟瑶的神智,却只见怀中的女子挣扎半晌,头无力地歪向一侧,竟是断了气了。
唐子期这才幽灵一般地从旁侧走过来,看了看桌上的茶,复又熄灭了屋里氤氲的香,声音冰冷地说道:“这两样在一起,是杀人的剧毒。她想说的,是笑风堂。”
楚留香便是怔了怔:“为何?”
沉默了一会,唐子期神色悲喜不辨地言道:“因为我就是笑风堂的人。”
兜兜转转,终是完成了夙愿,只是达成了目标,便真的可以快乐吗?
人世间种种是是非非,孰能辨耳?
精明一世或是糊涂一世,匆匆忙忙辗转世间的那么多人,其实都不过因着那点可怜的执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