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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情绪起伏较大的时候,在精神上便最能让人乘虚而入。
——这是一年之中,连清繁复实验催眠术得到的结论。
丝线缓缓地摇动着,圆形的玉佩在空气中划出优美的弧度。
“放轻松——”
轻如喃语之言在静默的客房内响起,令黄药师的混乱不堪的神智倏然一滞,紧绷着的精神慢慢放松了下来,双眸逐渐放空进而失去焦距。
为了以防万一,连清并没有下达指令让黄药师立刻为她解穴,尽管她时间很紧,但若是解开禁制的时候出了问题,那才是得不偿失。更何况,她要催眠的人,意志相当坚定,没有足够的时间加深催眠的效果,他随时都可能从迷茫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一刻之后,她小心翼翼地盯着青年的双眸,轻声温言道:“现在,解开我身上的三气封穴。”在恍惚中接受到对方下达的指令,黄药师伸出了手,平放在连清的右肩上,掌心开始输出真气并引导真气在她的体内运转。
又一个小周天后,连清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感受到丹田中有一部分内力已经可以自由支配了,这说明第二道禁制被化去了。
黄药师继续引导真气,而就在此刻——
「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我永远都不可能喜欢上你」
被淹没的声音再一次升起,霎那间,混乱的记忆如同涨潮的海水一般,突然在青年的脑海中汹涌奔流,黑色的沉寂瞳孔中出现了一丝碎裂的锋芒,如同黎明时刻最初的光,点点滴滴,最终盛满了耀眼的璨亮。
那一幕幕人为模糊甚至修改的记忆如同被捕捉住的蝴蝶,努力地挥着翅膀不断地挣扎,终于解开了重重的束缚,似一页页被快速翻阅过去书册,清晰地展现——
心绪的分散直接导致了真气陡然改变了路径,一下子冲散开来。
连清只觉经脉一涨,之后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黄药师条件反射地接住了下落的身体,同时也接住了向着地面坠去的玉佩。
这块玉佩虽不起眼,却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而每一次见到的时候,神思就会莫名奇妙地陷入一片茫然,因为时间很短,他一度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现在想来,她在很早之前就对自己使用过类似摄魂的术。
他在行走江湖之时,对此类武功术法格外留意,自以为十分了解,却还是着了道。他想,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从未见过有人用过此法,更多的是他太信任她,一直不曾防备,才会让她屡屡得手,甚至有了一年前,将关于她的记忆遗忘。
细细的白色粉末如海沙般从他的指间落下,黑若玄石的眼眸盛满了阴霾,似风雨欲来的天空。
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一夜她答应赴约的真正原因,就是为了确保他能够忘了她吧。
「就让一切重新开始」
他依稀记起在桃花岛上一昔缠绵后,她离开前所说的话。
让一切重新开始吗?
怎么可能重新开始?
覆水难收,心也是一样。
印记已经留下,便是永远都无法消除的存在。
让他忘了她,就能够将过去的一切抹去吗?
不可能。
黄药师不明白连清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是以前的他,一定会认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考虑。而现在,他不会信,什么都不会信。
在冥绝峰之上,当她说出在她眼中他从来就是一枚棋子的时候,全部的信任与希望就被消耗殆尽了。她的狠心,令人发指。
浴桶中的热气不断地蒸腾着,空气因为凝聚了水分变得潮湿。
连清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的衣衫已被尽数褪去,整个身体赤禾果地浸泡在热水中。
黑色羽睫轻轻颤动一下,她想起了方才失败的催眠,内伤也因此加重了。
“敛神,运气。”
黄药师在她醒来的第一时间便走到了她的身后,在对方的肩膀两侧穴道上点了几下。
“不想死的话,立刻找我的话做。”适才他突然清醒之际,没有及时收住真气,无形之中,又加重了对方的内伤,不及时补救的话,就真的要伤及肺腑了。
他不想让她的伤好得那么快,却也不想让她那么快就去见阎王。
——即使他此刻恨不得杀了她。
但这太便宜她了,她欠了他这么多,若是他不加倍讨回来,就枉称「东邪」了。
在连清依言照做后,黄药师伸臂,抵在她颈侧的下方,使用了《九阴真经》中的疗伤篇为对方梳理经脉。直到热水变成温水,他才将手臂收回。
连清再次睁开眼,仰首看向来到她身侧的男人,“出去。”
果真是对他毫不留情,即使失去了记忆,也不会改变。
黄药师的眼底闪过一抹狠厉的阴鸷,“呵——”他忽然冷冷一笑,沉静的面容之上揉杂进了三分残酷,“你以为自己有什么依仗,能够命令我?”
曾经,只要她一句话,他什么事都愿意去做。
不过,那只是曾经。
他怎么了?一种违和之感在连清心底骤然升起。
青衫青年站在那里,不近不远,压迫的气场从他的周身不断扩散,那若有似无的杀意令她不由自主地警惕起来。
她眯着着眼,仔细地观察着对方。
这个青年和她昏迷之前的黄药师相似又不同。
可以说,他是黄药师,又不是黄药师。
是催眠的失败引燃了他内心的负面情绪?
她的时运,难道已经差到这种程度了吗?
不对,他神色清明,并没有受到催眠的影响。
“水快冷了,你可以出来了。”
听似为人着想的话语,用透着一种奇诡而危险的意味,令人忍不住毛骨悚然。
“当然,你依旧有两个选择,你自己出来抑或是让我来帮你。”
自尊是什么,羞耻心是什么,在敌强我弱的时候,它们什么都不是。
连清很明白这一点,但是她更明白的是——
他不会杀她,或者说,他杀不了她。
她摊平手掌,在浴水中重重一拍,一道水帘向上窜出如同屏障,隔开了两个人,也让黄药师向后退了一步。挂在屏风上的衣衫倏的一卷,便到了她的手上。
在水帘落下的同时,女人内衫半拢,与男人隔着一个浴桶对峙。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杀你?”黄药师危险得眯起眼,语气冷得仿佛能够掉出冰渣,“没错,我是不会杀你。但是,你知道为什么吗?”
青衫一掠如风行,只一瞬,便将白色的身形牢牢地禁锢在怀中。
“——为了将你的尊严、骄傲,狠狠地踩在我的脚底下。”
一个手刀劈落,他抱着失去意识的她走出屏风之外。
没有人会比黄药师更了解连清的诡计多端。
这是一个无论面对何种困境,都有能力化险为夷的女人。
他甚至在怀疑当年的幽冥谷一役,她是否尽了全力。
他自负,却不会在她面前自负。
而对付一个诡计多端的人,最好的办法,不是比她更加诡计多端,而是不让她有任何思索诡计施展诡计的机会。
将连清身上的水汽蒸干后,黄药师轻轻地将她放在床上,盖上棉被,温柔地仿佛不是之前才放过狠话的人。
做有些事时,身体已经记住了某些习惯,人尚未反映过来,身体便先行动了。
黄药师坐在床边,目光晦涩地端详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可以毫不留情杀了她,却也可以温柔地对待她。
但是它们在这一刻选择了后者。
习惯真是令人感到可怕的东西。
他似无奈似叹息般地笑了笑。
之后的三天,连清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无论怎样挣扎着想要想过来,混沌的意识却始终不敌阗黑的梦境。或许,她偶尔曾经醒来,却又在下一刻再次睡去,以至于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
车轱辘不停地转动着,车帘随风划开一片小小的视角,她迷茫地睁开眼,一闪而过的红衣燃灼了她的视线。
“素光。”
“知道了啦,骆冰你现在紧张得简直就像你怀孕了,而不是我。”
嬉笑的话语声从马车外传来,不久便淹没在尘嚣之中。
“素光。”
连清低语,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见过。
还来不及细想,意识便再度回归了黑暗的怀抱。
收回了按住对方黑甜穴的手指,黄药师掀开车窗上的水蓝布帘,鲜明如红般的身影进入了他的视野。
——曲素光
现在想想,当时冥绝峰上,曲素光为什么不在连清的身边确实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而在她生死不明的时候,她竟能如此快活的生活,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
黄药师看人很准,曲素光对连清的忠诚并不是随随便便就会改变的东西,即使他不想承认也不能否认,纵然冥域中所有的人都背叛了连清,曲素光也不会这样做。因为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信仰。
车内车外的视线在不经意间交错,移开。
——她不记得他了。
黄药师敏感地发现曲素光陌生的眼神。
又是一个被你改变记忆的人吗?
他放下布帘,看向一旁沉睡的人。
连清不是一个好人,连纯粹的「坏」都不足以形容她。
而这样的人,竟然会为了另一个人着想?
“不管容月还是曲素光,她们都在你心中留下了一席之地。”
前者念念不忘,后者成其幸福。
“那么我呢,我在心里,就那么不重要吗?”
你能够为她们着想,却偏偏只对我一人这般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