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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替身(3)
第一次见到管唯,是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锁妖塔。
这座监牢里大半的犯人都关在别处,只有他缩在这个毫无光亮的角落里,听到那打斗声时才慢慢抬起了头。
从始至终,他都没能看清管唯的模样,只是在无意间扶了对方一把的时候,才知道这应是个很瘦很瘦的少年人,隔着稍薄的一层衣衫都能摸到那凸起的脊骨。
而就是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人,竟以一己之力胜过了那不可一世的卫陵歆,又在生前最后的时间里为他想出了这个逃出锁妖塔的法子。
从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去,再到这几百年间该怎样应对意外,甚至包括了从天宫脱身的几种办法……在来此之前,管唯也许并未想到这些事,但在心知自己已走到绝路之际,临死之前竟硬撑着最后一口气为身边这个人铺好了接下来的路。
其实从那几个犯人突然闯上九重天开始,无论是外面的神将还是锁妖塔里的妖魔们,抛下偏见,都不得不为管唯叫上一声好。
莫说是下界的妖怪里,就算是遍寻那满天神佛,怕是也再难找出第二个管唯。
勇气、胆识、才智……还有那纵观天地都少有的情意二字。
奈何一生坎坷,旁人皆不解其苦。
那半个时辰里,两人不知说了多久的话,直到终于要撑不下去的那一瞬,管唯突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拽得那样紧,仿佛要用光余生全部的力气,“你叫什么?”
这个男人要在死前最后一刻牢牢记住他的名字,将他的名字当做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而他在片刻的茫然之后,默默吐出了两个字,“谂酒。”
他本没有名字,后来被关进这锁妖塔之后,一个总是在笑着的姑娘为他取了这名。后来那姑娘被带出了锁妖塔,到底是死了还是自由了,谁也不知道。大家最后看到的她的面容时,才发现她苍老的不成样子。
后来听那些同被关在这里的犯人们说,这个“姑娘”或许是在想念未及取名便夭折的儿子,平日里最喜欢替别人取名字。
不论是真是假,自那之后,谂酒这二字便成了他唯一的名字。
而如今,这个从未对外人提及过的名字终于被他告知了管唯。他当然知道管唯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至死为止,那个男人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对一切都不知情的妻子。
谂酒,谂酒,管唯当然要记住这二字,记住这个承载了自己妻子后半生安危的名字。
记着这个名字离开,哪怕是死,也要将执念寄托在这个名字的主人身上。
锁妖塔里太暗,谂酒始终没能看清对方的神情,也不知那个男人在合上眼之前是用怎样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到底是在看自己最后的希望,还是……在看一个自己嫉恨的仇人。
走出锁妖塔之前,谂酒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面有管唯送给他的护心莲,虽未告诉他理由,却说以后一定会有用处。紧接着,他按照对方的吩咐,拾起地上那把长剑,狠狠划破了自己的双眼。
他被关在锁妖塔太久,几乎不知道光亮为何物。贸贸然走出去定会被人发现破绽,而这个法子却是最简单也最有用的。
只是用来掩饰真相的伤口阻挡了光明,却挡不住外面的人声鼎沸。喧闹声中,他一步一步走出那关了自己千百年的监牢,明明无法睁眼,却不由仰起了头望向了上空。
那里会不会有星辰与日月?他从未这样渴望知晓。
*
解开绳子,低声道歉,有妖只留给几人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谂酒……”良夜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只可惜无论怎样回想,都想不出锁妖塔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犯人。
不过他不记得也不算奇怪,就好像对方提到的那个爱笑的姑娘,他在锁妖塔的时候也曾听说过,只可惜从未谋面,毕竟包括那姑娘在内的许多犯人都被关在锁妖塔的最深处,与寻常的小妖小怪的待遇全然不同。听陵歆说,那里关的都是最危险的怪物们,随便放出来一个都是大祸患。
而现在站在他们眼前的这个,既然能被关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想必也不是什么善类。
只可惜,他这样的道行还不足以分辨出对方的原形。
“你要干什么!”一旁的辛苡突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良夜扭头一看,便见谂酒已经朝着有妖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明明已经被揭穿了真相,这个男人却似乎毫无离开的意思,甚至未将自己曾在皮母地丘受过的屈辱放在心上。他似乎只因为一件事而手足无措了,那便是有妖不再关心当年锁妖塔发生过的一切。
谁先杀了谁都好,归根结底,管唯和陵歆算是同归于尽了。再加上管唯临死前还利用了陵歆的身份,若要较起真起来,反倒是陵歆更该找管唯报仇。
而现在,那两人都已经死了,延续了整整三百年的恨意彻底成了一场空。哪怕仍不知管唯去闯那九重天的理由,有妖也有些累了。
恨了三百年的仇人已死,信誓旦旦说要报的仇其实根本从未存在过,就连被他们折磨了这么久的这个男人也是冒名顶替……
这天地间到底还有什么东西是真的?好像一切都是虚假的。
或许她应该继续追问下去,费尽一切心思弄清自己丈夫离开的理由……可是她实在是有些累了。不是不想继续追查下去,只是想要歇一歇。仿佛心上那块巨石终于被人挖走,却连带着撕扯下了一块皮肉,总要花时间来填补。
扶桑山的路并不难走,她也还算是清醒着的,一路避着那些同族们来到了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那是属于管唯的屋子,就在辛裳的房间旁边,她跟着丈夫来到扶桑山的时候便住在这里。年少时懵懂无知,还不知自己住进那个屋子时辛裳的眼神意味着什么,只是感慨自己终于又有了一个家。
再后来,渐渐发现了许多秘密,但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越加坚定。那时整个扶桑山,无论是待不待见她的,都不得不佩服她敢于直面辛裳的勇气。
现在想来,她那时的“胆大包天”也有几分有恃无恐在其中,毕竟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她的丈夫从始至终都是站在她的身边的,只要有管唯在,莫说是一个辛裳,就算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她都无所畏惧。
一别多年,如今再次来到这里,屋子里的摆设与当年并无不同,只是人去楼空,物是人非,再看那些熟悉的东西,入目皆是悲凉。
“我不会走。”刚刚将手抚上那石桌,身后便突然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有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转过身去看向来者,“你走与不走,是你的事。”
听了这话,谂酒的脸色并未好转多少,因为他明白她的意思。哪怕他想留下,她也不想与他有什么牵扯了。
就算他知道当年那件事的内情,她却不愿从他这里寻求自己想知道的真相了。
陵歆已死,这个顶替者的身份扑朔迷离,哪怕有妖相信对方所讲的一切为真,这个男人到底是敌是友也有待商榷。
她很想相信管唯相信的人,可是她也很清楚对方定是隐瞒了一些事情。管唯到底为什么要闯锁妖塔?直到事情尘埃落定了,天界对此都一无所知。这其中牵扯了什么秘密?管唯又为什么会相信一个偶然遇见的陌生人?
这一切疑点,谂酒摆明了是抵死不肯开口。既然如此,她也不指望着自己能打动对方了。前些日子做的事情,她已经道过谦,也不想追究他欺骗他们的事情,最好从此再无牵扯。
只是,他为什么偏偏不肯走?
“管唯托你照顾我?”见对方不说话,她便自顾自的开了口,只是说完后便否定了自己,摇了摇头只觉得这件事着实荒谬,“不,他不会的。”
谂酒执意留在皮母地丘的理由定是与她有关,但是绝不会是“照顾”她这样荒谬的事情。
“确实不是。”谂酒有些惊讶她对管唯的了解。
想当年他也曾怀疑管唯是不是有这样的心思,还以为对方要将妻子的后半生托付给他,可是这话说出口的时候,却换来对方一声笑,“你要是真想这样做,我现在就在这里与你同归已尽。”
“他希望你过得好,却不是别人强塞给你的好,而是你自己想要的好。”他还记得管唯当年说的话,只是完整的复述出来之后又有些茫然。对方显然不愿意别的男人接近自己的妻子,但却心心念念想着妻子将来的幸福,希望妻子终有一日能够忘记他再嫁他人。
这就是所谓的情爱?何其矛盾。
想了想,他又诚实的补上一句,“我也希望你过得好,可是不希望你过得太好。”
诚然,他不是受管唯所托来照顾有妖的,可是这个女人无疑是压在他肩上的一个责任,他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她过得如意一些。不过,人人都有私心,他希望她过得好,却又不希望她过得太好。
若她当真已经忘了管唯嫁给了别人过上美满日子,他无疑会为了那个死在锁妖塔的男人惋惜遗憾。
他一直坚持着这个信念,直至来到皮母地丘,一切都不同了。
或许是因为那女子自烟雨中走来的身影太让人难忘,也或许是因为对方仰望天空时眼中的哀戚着实绝望……他终是改了主意。
他希望她过得好一些,就算有朝一日会忘了管唯又如何?管唯已经死了,逝去的人无法复生,她不该永远活在那悲伤的过去之中。
“跟我走。”
“你说什么?”有妖怀疑自己听错了,若他真的这样说,那也太好笑了。
“管唯他们当年去闯锁妖塔是因为受人所托,只可惜到手的报酬被陵歆扔下了九重天。”他直直迎向她的目光,语气坚定,“现在那是属于你的东西,我一定会带你找到它,这就是管唯托付我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