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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经想过,人死了过后是怎样的。
对于灵修来说,死亡并不单指肉体的陨灭,而是灵蕴的枯竭,灵魂的消亡。那样的话,岂不是归于一片虚无?
可阿泠还是睁开了眼。
他觉得浑身轻飘飘的,被啃食的痛楚已经全然不再,周围什么也没有。
“嘿,嘿!别睡了泠鬼,再睡就真要死了。”
声音的主人是刀鬼,那是自己的灵魂之一。他眼神汇聚,看见那张脸,简直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刀鬼的脸上满是笑容,他的脸上只有迷茫。
剑鬼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和刀鬼一起将躺在虚无地面上的阿泠扶起来。
对四周略作打量,雾气弥漫,他没由来想起师父那张脸。在双魂搀扶下,他站起身来,脚下被踩起一片水花。哪里来的水?
他疑惑地低头看去,刀鬼在一旁解释道:“这里是你的魂海。哎呀,平时这里灵蕴可多了,脚下这片‘海’比村里的河、比山上的水潭还要好看许多,可你看现在什么也没有,这说明什么?说明啊,我们真的要死了,哈。”
魂海?阿泠更加好奇地打量起四周,这就是自己的魂海?如果说这里就是自己灵魂的海洋,容纳灵蕴之所在,那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是谁?
他随即明白过来,处于魂海之中的“自己”,不过是意识的形体。自己的灵魂依然处在危险之中,等到肉身被分食殆尽,灵蕴枯竭,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原来死亡就是这个样子的,他心想,临死前没有肉身被啃食以及灵魂分裂的痛苦,倒也不错。
反正都快要“死”了,阿泠开始好奇地观察起自己的魂海来。他去过刀鬼和剑鬼的魂海,这还是头一次这么身临其境地观察自己的魂海,这种机会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
一般情况下,都是阿泠的主魂在掌控肉身。每当剑鬼或者刀鬼操控肉身的时候,主魂也会和他们一样,暂时待在掌控肉身的灵魂魂海里。他记得师父告诉过他,对于灵修而言,将灵魂潜进他人的魂海无异于自投罗网式的自杀,简直是将灵蕴拱手相送。
魂海的主人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其炼化,把灵蕴全部收为己有,除非进入魂海的灵魂,远远强大于魂海的主人。但阿泠是不同的,剑鬼和刀鬼亦是他的灵魂,本就是一人,因此能够轻松地互相穿越魂海。
他四处张望了一会儿,莫名地感觉有些平静。实在是太安静了,让他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他突然什么也不想做了,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灵魂消亡。
“那倒是不错,不必考虑什么劳什子裂魂症了。也不必整天自言自语...哎呀,就是可惜,没能给师父找个徒媳妇回去。”
刀鬼这番话提醒了阿泠,师父现今如何了?
他晃了晃脑袋,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师父还在外边和神使打架,自己却在这里等死。再说,自己要是真的死了,那些村民怎么办?虎妮子怎么办?
可是,该怎么从这里出去?迷茫之际,他似乎心有所感,回首看到了不远处若隐若现地光亮。一望无际的昏暗里,那团光亮带给阿泠前所未有的安心,凝视片刻,他竟然听到了微弱的呼喊。
他指着那处光亮,问自己的双魂道:“那里是什么?”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魂海里还有这种东西,这话问出口他就看到了刀鬼和剑鬼也同他一样的迷惑,似乎那团光亮是突然出现的,以前从未存在过。
淌过脚下的浅滩,他想着自己既然还没有死,干脆去光亮处看看,回应那对他似有似无的呼唤。
刀鬼和剑鬼也听到了魂海最深处传来的呼喊,而且似乎跟在横剑山上听到的神秘低语有些相似,不同的是,低语扰人心烦,此刻的呼喊声更有种久别重逢的欣喜。
水声在空荡的魂海里回荡,阿泠脚下的这些水是灵蕴凝结的产物,所谓“水是生命之源”,生灵诞生之初所蕴含的灵蕴便是以此种形式储于魂海,谓之「本源」。
按照刀鬼的描述,阿泠的「本源」灵蕴相当充沛,可现在也已经接近枯竭,这代表他的生命即将走到真正的尽头。等到脚下的这片浅滩消失,名为“阿泠”的生命将从岁月中被抹去,不复存在。
一片草地突兀地出现在三魂眼前,它就像坠落在水潭之上的一片树叶,上边的青草都有些枯萎了。而阿泠没有去管脚下的草地,和刀鬼剑鬼一起被草地中央的一棵树苗吸引了。
他不知道时间岁月是否在此流逝,只觉得和双魂来到这里走了很久,又像是根本没走片刻。
这棵树苗长的和阿泠一般高,细细的树干中央分成了三支,中央树干顶端闪着淡淡的荧光,另外两根却什么也没有。他立即被那团光亮吸引着,缓缓上前,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团荧光。
手指触碰荧光之际,一阵温暖又熟悉的感觉传来,随即一些破碎的画面涌入阿泠的意识。、
恍惚之中,阿泠仿佛看见了一个背影,他觉得这个背影是那样的熟悉,仿佛他和他一起经历过无法想象的悠久岁月。
他下意识地就要张嘴喊出面前背影的名字来,但一瞬间却又忘了自己要喊什么。
眼前的荧光随着阿泠的触碰变得刺眼,慢慢往四周膨胀,光亮照在草地之上,让本来接近枯萎的草地重新焕发生机。他知道这些草地或许不是真实存在的“生命”,也许只是某种象征。
他立刻察觉到,生机在他的魂海内开始回荡,阵阵波涛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本源」的灵蕴重新在他的魂海激荡。
就在此时,眼前的树苗也发生了异变:树苗的一根分枝上,红色的光芒闪现,在树枝的末端像风中的火焰般跳跃着;另一端的树枝上,幽幽的蓝色光球静悄悄地转动。
光亮逐渐扩大,照耀在三魂的身上,驱散周围的迷雾,一棵棵青草像是回应光的呼唤,从脚下的波纹里纷纷冒了出来。树顶那团荧光持续散发光芒,而从那树干之中却突然涌出源源不断的灵蕴,渐渐没过了阿泠和他的双魂。
阵阵温暖渐渐涌入阿泠的意识,他突然觉得很困,于是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倒在那片草地之上。接着,他觉得自己的灵魂缓缓地向下沉没,柔软的草叶拂过他的面庞,十分惬意。
刀鬼和剑鬼也如同主魂一般躺在草地上,肆意生长的野草将他们的身影一并融入。草地正中央的那棵无名之树上,如玉般白洁的光亮、鲜血般妖异的赤红、星空般深邃的幽蓝同时照耀在三魂身上,交相辉映。
轰隆——
天空中突然划过的闪电重新照亮了废墟之上的人堆,也照亮了从人堆里挥洒出的鲜血。
阿泠双手紧握刀剑从人堆里冲出,他在空中踢开死死抱住自己的刘叔,又挥剑斩断钻进自己身上的丝线。他的眼皮重新长了出来,身上四肢被咬掉的地方也开始生出嫩肉,落地之时,他被咬掉的脚掌也长了出来,稳稳地支撑着他。
未站定,他一蹬双腿,径直冲向虎妮子。她是在场唯一还能被感知到灵魂的人,这么多村民里,只有她还算是“活着”。
只不过虎妮的肉身仍然受到诡异丝线的操控,她被阿泠抱住之时,那些丝线立刻扭曲起来。它们从虎妮子的皮肤下钻出,渴望着阿泠的血肉与灵蕴。
他一手抱住虎妮,另一只手上火光乍现。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此刻灵蕴再次回到了充沛状态,虽然不明白自己是怎么重新“活过来”的,但既然现在有了第二次机会,那就要抓住它,先把虎妮子救出去。
阿泠一把抓住虎妮身上的所有丝线,诧异地发现自己就这么一扯,就轻松把丝线扯出一大部分。
轻松得很不正常,他心里一惊,似乎这一次自己醒来过后,自己的状态好像不太一样了。接着他就发现,扯掉丝线的时候自己下意识用上了灵蕴加持,而这股灵蕴却跟自己平时所用的有所不同。
他心里燃起了希望,再次将魂海里的灵蕴调出一部分,却发现跟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是怎么回事?”他疑惑道,自己分明清楚地感觉到,清除虎妮子身上丝线的时候,自己明明用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灵蕴。
周围的村民再次朝他和虎妮子围了过来,阿泠转头望了一眼归雁山的方向,原本燃起的希望再次被笼罩山间的紫雾所熄灭。此刻的他魂海充盈,一股莫名的力量让他有自信能够穿过蛊雾,就算灵蕴不敌蛊雾,这具能够自我恢复的肉身或许能够让他硬生生扛过去。
他莫名觉得,哪怕被蛊毒侵蚀成白骨,肉身也能够恢复如初。
阿泠没有思考这是为什么,或许是魂海内发生的异象让他有了这种自信。此时也容不得他仔细思考,他现在只想把怀中挣扎的虎妞带出去,把这唯一的活人带出去。
无论是主魂,亦或剑鬼刀鬼,他们都开始慢慢接受村民们已经死去的事实。肉身未泯,但失去了灵魂,又如何称那些被操纵的肉体为生灵?
身为主魂的阿泠之所以头也不回地抱着虎妮离去,是不是代表着他的内心依然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旁人不清楚,但作为同源灵魂的刀鬼与剑鬼很清楚,所以双魂一直保持着沉默,任由肉身疾驰于山林之间。
怀中的虎妮子身上还残余着部分丝线,它们不断地从她身上挣扎出来,深深扎进阿泠的肉身里。
但阿泠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只顾着向前狂奔。
他的魂海内,那棵树苗之上的三颗光球都散发着阵阵光亮。他的肉身此刻仿佛受到了某种影响,那些丝线扎破皮肤,却丝毫不能再进一步,之后莫名其妙地消散在他体内。
再次来到封锁道路的紫雾前,阿泠伸出火焰升腾的手,扎在他身上的丝线瞬间开始痛苦地在火中扭动,而后被他全部一把扯出。他的血全部溅射到虎妮子身上、脸上,甚至是她长得极大的嘴里。
阿泠的魂海内,三颗光球依然光芒大绽,以正当中那颗洁白如玉的光团更甚。他立即调动魂海内的灵蕴,抓住虎妮身上的丝线,意图将丝线的根连根拔起。
此刻在他眼中,能够清晰地看到虎妮身上的情况——透过皮肤,他能看到骨骼,也能看到经脉,更能清楚地看见那些丝线。顺藤摸瓜,他终于找到了丝线的“根”。
它们紧紧缠绕在虎妮子的魂海之外,却没有扎在魂海里边,汲取她的灵蕴。
他一咬牙,猛地拉住丝线一扯,就将这些丝线连根拔起。
随着丝线被拔除,虎妮的面色也渐渐恢复过来,但她却没有清醒,直接瘫软在阿泠怀里。他将丝线抛入蛊雾之中,抱着虎妞在山上沿着紫雾奔跑,心中只希望能够找到紫雾的缺口,好让他能够带着虎妮出去。
“至少让我带她出去...”
他直直奔向山顶,灵蕴不断灌向双腿。此刻阿泠的速度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像一支离弓之矢,不到片刻就到了山顶。
站在山顶,阿泠大口喘息,他的双腿已经超出了肉身的负荷,不断地渗出血来。他无暇顾及双腿,翻身跃到身边的树顶。只是环视了一圈,他的心彻底凉了下来。
整个归雁村和归雁山,已经被紫雾包围了起来。
不仅如此,天上的“紫云”还在不断地坠落,让地上的雾气愈来愈浓。
他想呼喊师父,却看到天上电光之中,隐约有两股令人心惊的气息在碰撞。阿泠抿嘴,打消了这个想法,他想,也是正因为师父,归雁村才不至于被紫雾瞬间淹没。
师父已经帮助自己太多了,他正在跟神使交战,能做到这些已经说明了他有多么强大。反观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视线落到归雁村里,村中已经火光四起,不断地有雷电击落到村内,不知点燃了多少屋顶。
就在此时,一双僵硬且无比冰凉的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