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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公子?”
听书跟在宁时亭身后,看见他停下脚步,跟着一起往园内。
世子府和晴王府是紧挨着的,彼此打通,占据了王府的西面。
听书以为宁时亭想进去看看,轻声阻拦道:“公子,下回再来吧,这里头是世子的地方。世子他……脾气古怪,也不喜欢被人打扰。这回您进府,王爷命令我提前两个月熟悉府上,主持管理事务,就是怕您受委屈。可是也只有世子那边……”
宁时亭收回视线,探询的目光转向听书。
“世子不喜欢有人打扰,他从十岁起就是一个人居住了。我给安排了两个侍卫过去,世子也说不要。但是他一个人,连站起来都没办法,我放心不下,还是把人送过去了。”
听书想了想,又认真告诉他,“世子性情孤僻,恐怕也和府上人相处不来。可是公子您到了府上,要是不打点世子府,别人传出去也不好听,好像弄得公子您苛待他一样的。本来……王爷新婚之夜都没回成府上,就有些人说话不干净了。再加上又是过来给世子当小娘……公子这也是第一次进府,就要当小娘,这个委屈您受得,我……”
“听书。”宁时亭轻轻打断了他的话。
听书顿了一下,茫然地睁大眼睛,“啊?”
“他是个好孩子,以后他这边的事情,你交给我来做就好。”宁时亭说。“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也先来告诉我。”
听书犹然不解:“会有什么事呢?”
顾听霜这年十四。
离他灵根残废已经过了四年,修为还停留在筑基水平。
听书进府主事的当天晚上,就听晴王府的其他下人说了:他们的这位世子性情乖张古怪,平常根本不愿意接触人。
十岁之前,顾听霜一身卓绝的天灵根,被认为是晴王最得意的接班人。众所周知,天灵根是整个修真界最珍贵、难得的天赋,一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个天灵根。
虽然顾斐音平时不管事,因为替灵帝打仗的缘故,几乎不曾回到西洲来。但是顾听霜却在他温柔母亲的教导下,一步步地成为了一个天之骄子。
那时候,无论是仙洲论法会、试剑大会还是灵兽驯服大会,总能看到顾听霜的影子。整个西洲的人提起晴王世子,都赞不绝口,认为顾听霜长大以后,一定不亚于他父亲的风采。
别的仙家小郎君,十岁的时候还尚且未脱离凡人之躯,别说筑基了,全身筋脉关窍没有一处通畅,但是顾听霜早早筑基,能凭灵识慑服百兽,对于修炼之法,时常也有大的参悟。
这一身的好根骨好修为底子,都在十岁那年永远暂停了。
至今没人说得清那是怎么一回事,有人说那是魔界的陷阱,还有人说是天妒英才,所以会让这么好的人碰上万年来最烈的一次毒瘴。
晴王府一下折了一个主母,和一个尚未来得及长大的世子。
朝夕之间,旷大的晴王府好像突然就寥落似的。这里面的一草一木,都因为主人的陨落而失去了声息,而它的男主人多年不曾回来看过一眼。
王妃下葬的时候,顾斐音也没有回来。他对这个结发妻子并没有什么感情,葬礼还是西洲仙民帮忙操持的。
顾听霜在葬礼上露了一面,出来的时候清瘦、孱弱,坐在轮椅上无法行动。他体内的瘴毒没有清理完全,到那时候都还没能开口。
那就是西洲人对他最后的印象了。
此后四年,顾听霜闭门不出,没人说得清他后来变成了什么样子。
听书过来的时候,送去的东西,全部原样堆着,任其腐坏;侍女侍卫,被那十四岁的少年放狼崽子咬了出来——那狼崽子也不知道是顾听霜从哪里弄来的。
上古白狼群一直是仙洲的一个祸害。
说是祸害,也不尽然。
白狼群占山为王,自从千年前死了一只金色眼睛的白狼王之后,剩下的狼群失去了头狼,从此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它们具备灵识,能够听懂人们说话,甚至具备比许多灵兽更深厚的灵力,也远比普通的走兽坐骑要聪明得多。
却也正是因为太过聪明,所以从没有人驯服过它们。
流着上古血脉的狼群行动类人,又远比人狡猾,会单纯为了好玩而刻意捉弄某个仙者,群狼将其玩弄致死的事情,也是经常有的。
故而,西洲仙民对这种东西,从来都是绕着走。
现在顾听霜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只小白狼崽子,动辄要伤人。
也有人传说,小世子因为身体残废,所以抑郁成疾,疯起来以为自己也是那雪白走兽的一员。
府里人倒不是怕顾听霜这个坐在轮椅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怕的只是弄死一只狼崽子,会引来上千只上古白狼前来寻仇。
顾听霜性情阴沉,还不讨晴王的喜欢,慢慢的就没什么人愿意照顾他了。
“唉。”听书想到这里,也觉得可怜、可惜,板着一本正经的小脸告诉宁时亭,“世子很可怜,公子若想帮他,让听书去就是。我怕您被欺负。”
“不会的。”宁时亭摸了摸他的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嘱咐道,“我一会儿回婚房,让守在我院子附近的人都撤了,不要留。晚上我会打点我的香料,让他们都离远点。”
脑海中浮现出似曾相识的情景。
来源于仿佛一场大梦的,上辈子的记忆。
——公子!还好昨日侍卫都在,世子闯进来,您没受什么伤就好,吓死我了。
——可是外边那些侍卫,都被世子放狼咬死了……您先别出去,别脏了您的眼睛。
宁时亭轻轻叹息一声,伸手往听书肩头拍了拍,“越远……越好。”
听书按照他说的,将院落周围的人都遣散了。
做完这一切后,小男孩跑过来跟他报备,又犹犹豫豫的:“公子,真的不要人守着吗?您又不会武功……”
宁时亭静了一会儿,告诉他:“白天那条手帕,你今晚用金盏花泥擦洗晾晒,真想要帕子上绣点花纹,明天给我来,我替你画绣样,你再给绣娘们照着绣一遍。”
听书一听有任务,立刻眼前一亮,喜滋滋地跑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
宁时亭刚刚被听书硬按着坐在大红喜被上,这时候才有空打量一下四周。
是按照新房的布置,大概也有些年月了。
房间不大,透着典雅和古朴的味道。不知道的人,不会知道数年前也曾有一个高门大小姐坐在这里,嫁做人妇;也是在这个房间诞下一个天灵根的男孩。
很奇怪的,上辈子他没有过这种感觉,这辈却有了。
仿佛隔着冥冥时空,他成了那个女人,或者那个女人在低眉垂眼跟他说话。
“我儿的表字叫饮冰,是我给他起的。”
“他曾经那么好。”
眼前昏暗,余光瞥见的红盖头的颜色突然变得猩红刺目起来,看一眼是繁复细密的织料,第二眼,却好像成了漫天火光,直直地冲顶而上,像是要将天地都点燃、淹没。
——阿宁!
——喝了它!
——我们一起千秋万代……
宁时亭的瞳孔微微放大,刚刚抬起手来,想要掀掉盖头的动作已经无法完成,那一刹那他浑身仿佛都被魇住了,连眨一眨眼都做不到。
夜晚的庭院寂静无人。
一只毛茸茸圆滚滚的小狼在漆黑的园林间穿行,小爪子踏起来哒哒的。
它在前面探路。
遇到暗处的池水、绊脚的梯级,都会回转过来,用毛茸茸的鼻子去拱一拱轮椅上人的腿,示意他注意调转方向。
顾听霜的眼睛也落下了后遗症。
十年前的毒瘴虽然不至于毒瞎他的眼睛,但是从那以后,每到夜晚,他看东西就仿佛隔了一层白茫茫的雾气。
这是其他人都没有发现的事情。
好在有这匹小狼。小狼是他的眼睛。
从世子府出来走主道,不消片刻就是晴王府主院。两边隔得极近,顾听霜小的时候,心疼母亲每次过来给他送茶点,都要跨越一大段路程,就专门让人在世子府和王妃的住处打通了一道直线。
夏凉的时候,母子二人就常常在这条道上散步、捉迷藏,身后跟着大呼小叫的侍女和侍卫。
那样的记忆,也已经很远了。
远到记忆中的那个女人的面容也在逐渐模糊,仿佛野火在大雪天慢慢熄灭。
再过多久,他会将自己生命中给予过温暖的那些人,全部都忘掉呢?
下午的小雨已经停了,可是晚上更冷。西洲最近有雪妖出没,往年这个时候还带着暑热的余韵,现在却冷得仙花仙草几近结霜。
院落附近,没有人影,甚至连一个守卫、一个侍女都没有。远远地看过去,黑暗里草木飘摇,楼阁亭台一环叠一环,仿佛鬼影幢幢。
只有那间屋子亮着灯。
越靠近这里,雪白的小狼就越兴奋。
它竖起耳朵,不断地哈着气,用爪子轻轻扑在主人的腿边——它感受到了房子里有活物,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这不是它平常遇到猎物的那种兴奋感。
顾听霜将手轻轻放在雪狼鼻尖,闭眼凝神感受了一会儿后,突然脸色一变,推动轮椅加快行驶了过去。行到楼梯、门槛之类的阻碍之处,小狼会叼来木板,为他铺在障碍物上,使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房内。
门被推开了。
屋里的空气格外的冷,如果说院里是入秋之后的寒凉,那屋里却冷得如同三九寒天,已经是非常不正常的冷了。
有人闯入,光芒微弱得快要熄灭的蜡烛忽然重新恢复了明亮。
床边倚着一个红衣人——是顾听霜下午在世子府院前看见的那个人。
大红的嫁衣,繁复美丽,珠玉层叠勾连,穷尽九洲,再也找不到这样华丽的嫁衣。
红盖头之下的人看不清神情,像是睡着了。
可是再仔细看,又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身边一向凶狠暴躁的小狼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凶兆,没有像以往那样往前扑,反而后退了几步,浑身毛都炸了起来。
顾听霜察觉情况不对,心中也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烦躁不安。
漆黑剑尖直指床边的人,他厉声说:“从我娘的房间里滚出去!”
没有回音,床边的人还是倚在那里,凑近了,似乎连生气都失去了。
顾听霜心中疑云顿生,轮椅几乎抵在床边,伸手推他:“——你怎么了?”
然而,就在这一推见,床上的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也就在这一瞬间,红盖头飘落到一边,露出下面精巧的珠玉纱罩,和一双迷蒙的眼。
宁时亭的指尖轻轻动了动,喉咙里模糊不清地吐出一个字:“魇……”
“什么?”
顾听霜警觉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就在此刻,这房间里异常的冰冷,似乎就像冰雪遇见了暖阳一样,正在缓慢消退。
白狼浑身的硬毛也放软了下去,耳朵耷拉下去,尾巴上翘,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
那一刹那,顾听霜好像明白了什么。
恨意和戾气瞬间在他眼中燃烧了起来,他单手就把床上的人揪着领子,提到了自己眼前。
刀锋抵上对方的喉咙,只差几寸,就要陷入那薄薄的、白皙的肌肤。
少年人的声音几近暴怒:“你想说什么?我娘一生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不会死后化厉鬼缠人!”
他伸手,将面前人碍事的珠玉面纱直接掀了下来。金纱边角勾着银白的长发,用来固定,这时候因为他蛮横粗粝的动作,连带着柔软光洁的头发也扯断了好些。
他对上一双清透、安静的眼。
是个鲛人。
书中有载,鲛人肤白、貌美,身骨柔软,发色银白,或蓝白。性温顺,歌声曼妙,不伤人。
宁时亭的眼睛很安静,给人一种静默、无言的安和感,好像与世无争一样,怀着对天地外物的、善意的悲悯。
苍白的皮肤,像是带着病,嫁衣散乱、发丝垂落,隐约可见露出来的脖颈,淡青的血管隐藏在其下。
他看上去还很年轻,比他大不了多少岁。
十六?
十七?
好像伸手就能捏碎的这样一个人,此刻安静、镇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好像未曾察觉刀尖就抵在他喉头,附近有一只狼,随时准备着咬断他的脖颈。
宁时亭被他揪着衣领,胸腔那股冰块似的堵住的感受慢慢消散。
他轻轻开口:“女性本柔,为母则刚。”
“什……”顾听霜刀尖又逼近了两分,他脖颈上已经压出了淡淡的红痕。
“王妃担忧世子,想必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久居房中,不肯往生。性情温柔,不修鬼道,不愿伤人,只留一缕残念。”宁时亭的声音轻轻柔柔的,“王妃不要我性命,大约只想要我待世子好。”
“你当我信你?”顾听霜眼里更寒冷了几分,“十七岁嫁入晴王府,没点心机手段,成不了这个事。想凭苦肉计躲我这一劫,你白费力气。”
话是这么说,但是刀尖也松了几分,收刀入鞘。
顾听霜转而捏住他的下颌,冷冰冰的眼里没有任何感情:“第一,滚出这里,搬到西边书房里;第二,以后再拿我娘的事情做文章,我不会放过你。”
“说话。”
手下的人皱起了眉,似乎是吃痛,连眼底都带上了一层水光。
他以为是自己捏痛了他,让他没办法说话。
稍微松开一些后,就看见宁时亭嘴唇动了动。
“你……别碰我,我身上有毒。”
顾听霜垂下眼。
他指尖,碰到宁时亭下颌的地方,已经迅速开始发青、发紫,显示出一种可怖的毒性。
那一刹那,他想起了一个传说。
传说仙界极北的冰原,是雪鲛生活之地。雪鲛天性能克百毒,所以长期为人捕猎,用作药材、炉鼎,导致雪鲛一族几近绝灭。
再到近年,又有人发现,雪鲛百毒不侵的体质,如果反其道而行之,从小扒筋削骨,灌入各种剧毒,天长日久地用汤药浸泡,毒药为雪鲛本人吸收,从皮到骨无处不毒,而雪鲛本身则平安无事。这种做法,和药人的做法也是一样的。
只是药人成活率不高,经常有因为挨不过剧毒的痛苦而活不长的,鲛人却因为是天生神族,体质也比平常人好很多,可以在百毒中吊着命。
这样的雪鲛,用到战场上,就是致命毒器。
眼前这个人……是一尾药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