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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知道的人,当然也都很快知道了。
太皇太后那边是肯定瞒不过去的,不论陈娇想不想让她知道,她都一定会知道。
“你这孩子,实在是太深藏不露。”老人家的话里满是说不出的不舒服,甚至都有了一丝幽怨,“人家掏心掏肺地对你呢,你只是笑,只会笑。这一次,你婆婆肯为你撑腰,一辈子也难得有一次,你却还是笑。”
是有点恨铁不成钢了,自己全心全意为陈娇打算,陈娇就是不肯上进,难怪老人家心里不舒服。
陈娇脑海里就有声音涩然长叹,她酸楚地道,“不论如何,外祖母总是一心一意,只为了你打算的。”
嫁进亲戚家,就是这点不好,太皇太后和谁都是亲戚,待陈娇好了,难免薄待了平阳长公主、南宫长公主……姑嫂之间嫌隙会越来越大,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至少陈娇就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这一点,她虽然有些能耐,但也只是有些能耐。
“天子对我如何,阿娇心里是很清楚的。”陈娇还是轻声细语地为韩嫣说话。“阿彻也不是那样不知轻重之人,他身边美貌的男女多了去了,难道他宠一个,我就弹压一个?就算是高祖吕太后,都没能这样管束高皇帝。”
提到吕太后,太皇太后脸上不禁就呆了呆:虽说那是她名分上的婆婆,但对于吕雉这个名字,后宫女子总是先天就有些忌讳,又有些模模糊糊、说不出的向往。尤其是走到老人家如今这个高度,究竟是忌讳多些,还是向往多些,也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思绪不禁就转到了孙儿身上,太皇太后嗯了一声,半晌才慢慢地说,“好吧,你有你的主意,要大度贤惠,我们也没有逼你妒忌的道理。只是皇儿早诞,大家都能安心,这一点,你要牢牢记在心底——这也是你身为皇后,最重要的责任。”
她外祖母一向很少用这样郑重的语气对她说话,有限几次,多半也都带了用意。今次这样仅仅是为了警醒陈娇的说话,还是第一次。
陈娇一边应,一边就给大长公主使眼色,大长公主连忙说,“母亲,娇娇什么时候让您失望过?您不是老和我说,我的这个女儿,比我还要更让人放心吗?儿孙有儿孙福气的,您呀,就只管安心享福就是了!”
两个儿子都去了,女儿越发是心头肉,太皇太后要比什么时候都更宠大长公主,有时候一天看不到她,就要念,“一天不见我馆陶也。”
自然不会驳女儿的面子,只是哼了一声,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我倒是也想快些把皇帝调.教出来,只管安心享福呢……”
又问陈娇,“阿彻最近,政事上更熟练了吧?”
刘彻拉她做挡箭牌,摆明了带上她做个眼线,好让老人家放心。老人家也就真的老实不客气,三不五时向她问起刘彻的动静,这两个人,一个是最亲密的丈夫,一个是最疼爱她的外祖母,都从来没有想过陈娇居中,有多难做。
牵扯到政治朝局的时候,即使亲如夫妻祖孙,都似乎缺失了一份人性。理所当然,便将往日的轻怜蜜爱给抛到了脑后。
陈娇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来,露出了天鹅一样细腻而洁白的脖颈。
“您也知道。”她声若蚊蚋,“我对朝堂上的事,从来都是听不懂的,和娘一样,一听就想打盹……阿彻还是同往常一样,处理完正事,也和大家伙说笑两句,可别的我就再听不懂了。”
太皇太后说,“你娘哪里是听不懂,你娘是从来就不想听。”
不想听又如何,心里还不是比谁都更清楚。立梁王为储、废太子刘荣、立王臀蟆饧讣赜诜狭5拇笫拢盖姿淙宦诘摹拔沂浅录腋玖恕保钟心募挥胁艉停
陈娇就赶快膝行几步,把头靠到太皇太后膝盖上,亲昵地说,“我也和娘一样,我什么都不想听,我呀就想……早日怀上身孕,生个孩子。”
太皇太后顿时笑了,她轻轻拍了拍陈娇的脸,亲昵地责怪,“你呀,蔫坏。”
刘彻对王太后的做法也很反感。
却不敢在王太后的长信殿里表露出来,只好私底下回来愤愤地和阿娇抱怨,“我都多大了!也加冠了吧?个个把我当成个孩子,连我亲近谁不亲近谁,她都有话说!”
汉室以孝治天下,天子必须是最大的孝子,要不然,太皇太后凭什么死死压住刘彻?王太后身为长辈,官大一级压死人,不论刘彻心底怎么想,面子上总是不能和王太后作对的。他要真是个孝子,既然知道王太后不喜欢韩嫣,就应该要疏远了这个佞幸孽孙。
陈娇静静地看着刘彻,也不附和,也不反驳。
刘彻倒是被她看得心慌起来,想到陈娇平时是很大度的,自己最近除了贾姬,偶然也临幸了几名宫女,她非但没有发火留难,还妥善安排宫室,又择日为其把脉,殷殷盼子之情,与自己几乎不相上下。
唯独却就是提过两次韩嫣,听言辞之中,似乎有些妒意在……
一遇陈娇那深潭一样的眼,他就好似矮了三分,可再一想到陈娇毕竟也是会妒忌的,这软下去的腰杆又直了起来。刘彻就把陈娇搂进怀里,略带试探地问,“你究竟是吃韩嫣的醋呢,还是奇怪这么多伴读里,我就是提拔他最凶。”
的确,刘彻和韩嫣之间虽然言笑无忌,但他也决不是没有别的佞幸男宠,只是殊宠无有过韩嫣者。
这一问倒问得有趣,又像是介意陈娇的心情,又像是顾忌了陈娇的野心。
如果说王太后的试探像一座山,从头到尾都压在那里。刘彻的试探就像是一把火,想起来烧一烧,考一考,又是临幸宫女,又是在自己跟前说韩嫣的好话……真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帝王,到底想要什么,才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敲打自己,好像要把自己完全打垮了,才能证明他是个男人。
陈娇打从心底就不舒服起来。
她毕竟今年也才十六岁而已,虽然很不想做第二个薄皇后,但也并不太喜欢学王皇后一样,对景帝奴颜婢膝,嘴里从没有一个不字。
“朝廷里的事。”她轻声说,“我不懂。”
一边说,一边挣开了刘彻的怀抱,又咬了咬唇,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
刘彻心头不禁一动。
“我只知道你是个极有抱负的天子。”陈娇望着地面轻声说。“跃马河套,遍诛匈奴,是你从小的志愿……韩嫣也好,李嫣也罢,谁能助你,我便永远都不会和他作对。你一生注定开创不世伟业,刘彻,我又怎么会是那个压制住你,剪断你羽翼的人呢?我是你的妻子,我更想伴你高飞啊!”
她的声音很轻,除了刘彻之外,几乎没有人能够听得分明,似乎只是谁随手拨动了琴弦,只有微微的仙翁之声传递在外。连距离最近的楚服,都没有听到陈娇的弦外之音。甚至连琴声都未曾听清。
但这一两声零落的乐音,却刘彻耳中,却响若黄钟大吕。他一下居然捂住心口,几乎不能置信地望着陈娇。
陈娇却好像已经恢复了冷静,她抬起头来,不闪不避,甚至微微偏开头去,略带羞赧地道,“你看什么?”
刘彻一把就捏住了她的手,他的劲道很大,已经将陈娇握得很疼。
两个人静默了许久许久,刘彻才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不自然地说,“该去前殿问事了。再大的雄心,也要一点一滴地做!”
陈娇不禁莞尔,她垂下头站起身来,跟在刘彻身后,驯善地迈着小小的碎步。
脑海中那声音浩然长叹,也不是没有一点骄傲。“千万子民中,只怕就只有你能比谁都肯定,他的确是那个开创不世伟业的人。”
自从高祖起,四五代皇帝,均对匈奴束手无策,所谓的和亲不过是权宜之计,又怎能约束住匈奴的野心?刘彻的雄心壮志,在这一刻还只是不切实际的空想。除了陈娇之外,有谁知道这个根本还不能沉得住气的少年天子,有朝一日将尽驱匈奴,让汉室子民能够喊出一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这一份怨恨里,毕竟终于还是带了骄傲的。
陈娇就在心里细声细气地说,“做伟人的妻子,不易。”
多少带了些调笑的味道。
那声音便沉默下去,过了许久,才恨恨地——又略带怅惘地道,“其实他做得已经不差,究竟我们也有不好。”
怨是怨的,恨是恨的,爱,终于也还是爱的,连陈娇本人的一句打趣都当了真,怅惘之余还要为他说一句话:究竟我们也有不好。
陈娇望着刘彻的背影,忽然间她很想知道,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一个人,可以走进刘彻的心。
正这样想,刘彻又回过头来,似乎有些不肯定地搜寻着她的眼。
这个俊朗而明快的少年,不是没有自己的心机,其实他的性情比起父母都要柔和不少,至少做小伏低的工夫,比先帝强得多。然而他终究年少,勃勃雄心,他藏得还不是很好,只看一眼,就能从这伟岸的八尺身躯上,读出无穷无尽的计划,无穷无尽的野心。他似乎一直在伸长自己的手,想要探到无尽的高空中去。
陈娇想,终于有一天,天下人也都能看得见他的壮志,他的伟业,他所伸出的那双稳健的手。
但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刻刘彻投来的这一眼。
或许有一天,当天下人都仰望着刘彻的时候,唯独只有她,能被容许看见刘彻双腿间些微的颤抖。
陈娇扬起唇,同往常一样,融化在刘彻的目光中,只是这一次,眼神中多出了无限的肯定。
刘彻似乎受到触动,他想要来牵陈娇的手,却又在下一刻被什么分了心,心不在焉地先进了宫室,招呼,“舅舅来了!”
但那毕竟也会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刘彻说得很对,再大的雄心,也得从点滴开始。
陈娇并未跟进去,她听着殿内的笑语声,面容缓缓又凝固成了无边无际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