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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说话声,为首进来的是一个年轻人,后面跟着夏侯渝。
前者长相与夏侯淳和夏侯渝有两三分相似,但看上去更像一个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一身轻软锦袍仿佛正准备去逛上元灯会一般,与此时此地格格不入。
宋帆连忙起身行礼:“五殿下,六殿下。”
夏侯淳一看见他们,脸色立时就耷拉下来,眯起眼,将不悦和恶意掩藏在眸光之后。
“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六郎,你不好好待在上京,跑这里来作甚?”
夏侯沪微微一笑:“自然是大兄你的事情已经惊动了陛下,陛下派我过来的啊!”
夏侯淳狐疑地打量了他片刻,目光又落在夏侯渝身上:“那你呢?”
夏侯渝无辜摊手:“六郎在南平京城找到我,让我陪他一块儿过来,我也好久没看见大兄了,心里甚为想念。”
夏侯淳闷哼一声,兄弟几人平素勾心斗角惯了,夏侯淳对他们的鬼话是半点都不相信的。
夏侯沪排行第六,与夏侯淳和夏侯渝的母妃不受宠不同,他的母亲是丽妃,如今在后宫也有一席之地,连带着子以母贵,夏侯沪在皇帝那里也格外得了几分青眼。
而夏侯渝,他在京城里扮演的是低调小透明的角色,平日往来较多的也是老七,谨王夏侯洵,跟老六夏侯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
夏侯淳不晓得他们出现在这里的目的,登时脑补出一个巨大的阴谋疑团。
“大兄在南平的战绩惊人啊,短短几个月,就快把南平给打下来了,怎么着,攻打邵州的进展如何了?”夏侯沪大咧咧道,对老大的冷脸视而不见,自来熟地找了个位置坐下。
夏侯淳不答反问:“陛下让你们来作甚?”
夏侯沪笑了笑:“大兄怎的如此心急?话说小弟有一事不明,还望大兄为我解惑。”
“说。”因为他们一开始就表明是奉皇帝之命而来,夏侯淳虽然满心烦躁,也不能把人赶出去,只能耐下性子和他们周旋。
夏侯沪问:“这邵州是自立为王不成?”
夏侯淳:“何出此言?”
夏侯沪:“既然邵州没有自立为王,就应该以南平朝廷马首是瞻。如今大兄既然接连拿下易州等地,南平灭亡已是大势所趋,大兄只要迫使南平天子让位,邵州总不可能单打独斗罢?你却偏偏跑来打邵州,可不正是本末倒置?”
夏侯淳沉下脸色:“我要如何做,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邵州兵强马壮,游离于南平之外,早有自立之心,若能拿下邵州,则南平不足为患,我自然要斩草除根!”
夏侯沪:“可我听说,邵州有意归顺,是大兄不让,非要按着打,这才令他们不能不奋起反抗的?”
夏侯淳阴恻恻道:“你是听谁说的?”
他这副脸色,或许可以止止小儿夜啼,但对兄弟们却完全无效,不说夏侯沪面色如故,就连旁边一直没吱声的夏侯渝,也好整以暇,从头到尾不置一词,单看着老六跟老大交涉,面上带着微微的笑容,仿佛心情还很不错的样子。
夏侯沪:“我听谁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没有!”夏侯淳断然否认,“邵州抵死不降,顽抗到底,我自然要给他们一点颜色!”
夏侯沪慢腾腾地从怀中摸出一封文书:“那这又是何物?”
夏侯淳没好气地拿过来一看,脸色却立时变了。
这是上次他第一回跟邵州交锋,战败之后,邵州那边送来的求和文书内容。
当时那封文书被他撕成碎片,现在为何却好端端出现在自己手里?
不,不对,字迹肯定不一样,这份是后来誊抄的?
夏侯淳还记得,当时看过文书的就他和宋帆两个人,文书撕成碎片之后,会有小兵进来打扫,是不是有人拿了碎片去还原?
又或者是宋帆?
他抬起头,狐疑的视线落在宋帆身上,后者却似乎没有察觉到一样,面露忧虑,正在为他担心。
夏侯淳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连一个小兵都有作案嫌疑,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谁会是埋伏在自己身边的暗线。
“大兄看完了没,你又作何解释?”夏侯沪催促。
夏侯淳将文书往桌上一拍:“我做什么事,为何要向你解释?!”
夏侯沪道:“你自然不需要向我解释,却要向陛下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侯淳:“收到求和文书不假,但文书中所提内容,无不荒谬可笑,你看看他们自己说的,还要齐国不得干涉邵州内政,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这种条件,齐国怎么可能答应!而且我怀疑他们求和是假,拖延时间才是真的!”
夏侯沪也冷下脸色:“不管是真是假,总要由陛下来判断,你私自扣下文书,没有递交给陛下决断,便擅作主张,先斩后奏,此其一!与邵州之战,屡战屡败,齐国损失惨重,你瞒而不报,还敢伸手要增援,此其二!攻克南平时,你未经陛下允许,直接动用屠城手段,导致南平国内怨声载道,齐国要的是民心归顺,而非一座空城,此其三!桩桩罪证确凿,你还有何抵赖的!”
夏侯淳腾地起身:“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夏侯沪:“我奉陛下之命诘问,如何不能这样说话!夏侯淳,陛下有旨,命你交接兵权,即刻归国!”
夏侯淳勃然大怒:“老子辛辛苦苦把南平都快打下来了,你这龟孙子就想来抢功劳?!”
夏侯沪不屑:“大兄,你弄清楚,现在是陛下让我过来,不是我自己想怎样就怎样,南平一个小国,本来极易拿下,却生生被你弄成如今这般局面,你该庆幸自己尚未攻克邵州,否则若是城中那些藏有所损毁,只怕陛下还要大发雷霆!你还是好好想想,回去之后,如何在陛下面前为自己辩白罢!”
他又摸出另一份文书,递给夏侯淳:“这是陛下的旨意,我就不念了,你自己看罢!”
夏侯淳抢过敕旨,一目十行看下来,胸膛起伏越来越大,脸色由红变白,那都是被气的。
“竖子敢尔!”若非一丝理智尚存,他大有要扑上来咬死夏侯沪的架势。
任谁辛辛苦苦忙活,最后却为别人做嫁衣裳,反应都不会比夏侯淳更平静。
他就在战场厮杀,一身气势扑面而来,连夏侯沪都有些发憷,禁不住退了两步。
看够了好戏的夏侯渝终于站起来,出声道:“大兄,事已至此,陛下有命,你还是早日回京罢,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这里有我们顶着,既然眼下只剩下邵州一地,南平归顺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你尽可放心便是。”
他说得庄重严肃,夏侯淳却气个半死,他哪里是担心南平不肯归顺,而是担心这桩天大的功劳被人抢走啊!
试想一下,如果最后由夏侯沪来接受南平天子的投降,将玉玺带回齐国,那别人还会记得他一个城一个城,用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功劳吗?!
夺人功劳无异于杀人父母。
此刻的夏侯沪,在夏侯淳眼中,比杀了他父母还要可恶。
这梁子可就结大了。
有了夏侯渝的撑腰,夏侯沪胆色大了不少,挺直腰杆道:“五兄说得不错,大兄还是尽快回去罢,免得夜长梦多!”
夏侯淳盯着他们两个,脸色几乎阴得可以拧出水来,半晌,他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宋帆连忙抬步跟上。
结果刚走出没几步,夏侯淳却突然,回身,朝夏侯沪扑过来,揪住他的前襟,拳头直接就往他脸上招呼。
夏侯沪猝不及防,连反应都没有,完全打懵了,脸上传来一阵剧痛,他忍不住啊地大叫起来。
夏侯淳武将出身,打人比喝水还轻松,夏侯沪的挣扎对他来说根本无济于事,他就这样骑在弟弟身上,拳头一下一下往他脸上招呼。
旁边的人都惊呆了,包括夏侯沪的亲兵在内,大家看得一愣一愣,就算想要上前阻拦的,想想夏侯淳的身份,也得犹豫一下。
直到夏侯淳往夏侯沪脸上打了四五拳,“反应过来”的夏侯渝这才连忙上前阻止,一把抓住夏侯淳的手,大声嚷嚷:“大兄,你这是作甚,有话好好说,都是亲兄弟啊!”
“滚,不然连你一块儿打!”夏侯淳喘着粗气,想要抽回拳头,却发现居然抽不回来。
夏侯渝另一只手抬起他的腋下,将人顺势扯开。
旁边的人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上前把夏侯沪也扶开。
“你,你这个王八蛋,我要向陛下告状!”夏侯沪捂着脸,口齿不清道,说完又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沫,和一颗断牙。
他简直气坏了,想要扑上去跟夏侯淳拼命,又畏惧对方的武力,只能靠嘴巴叫骂。
夏侯淳被夏侯渝紧紧钳制,动弹不得,只能冷笑:“去啊,你也就只会这一招了!”
“事到如今,大兄在这里与六郎打闹又有何用,还不如想想回去之后如何向陛下交代!”夏侯渝沉声道。
感觉对方渐渐松懈下来,他放开夏侯淳,绕到夏侯沪面前,皱眉察看了一会儿,对夏侯沪的亲兵道:“还不去将随军大夫找过来!”
那些人这才如梦初醒,唯唯诺诺慌忙去了。
夏侯淳会打夏侯沪,固然是一时冲动,他也知道圣旨一下,便没有自己置喙的余地,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回齐国。
三日之后,兵权交接,夏侯淳离开,正使夏侯沪接过他手中的兵权,比夏侯沪年长的夏侯渝,却屈居副使。
其实要争取这个正使,夏侯渝未必没有机会,只是他不愿出面,反将机会让给夏侯沪。
夏侯沪离开齐国时,齐君并未耳提面命,交代他要如何做,只让他们便宜行事,这就相当于将权限放开,给了两人足够的发挥余地。
“五兄久在南平,对局势必然比我了解,依你看,战好还是和好?”
挨打的伤势没有那么快好,夏侯沪鼻青脸肿的看上去有点滑稽,连说话声音都含含糊糊,他心里恨极了夏侯淳,对方回国前连面都不见,更不要说出去相送了。
“陛下既然让你来,肯定是对大兄有所不满。”
夏侯渝慢条斯理道,手中动作未停,修长手指捻着细线穿过绢花中间,飞快地缠绕几圈,一朵栩栩如生的荷花就扎成了,动作流畅而优美,连带着面色神色,仿佛也变得温柔起来。
夏侯沪看得瞠目结舌,好半晌才道:“我竟不知五兄何时练成了这女儿家穿针引线的本事?”
夏侯渝道:“当年从魏国回齐时,路上颠簸异常,看书也不行,正巧看见路边有妇人在扎绢花,觉得好玩,便让她教会了我,闲来无事也可以作个消遣。”
这番话自然是随口胡扯,他当时从魏国跑出来时,巴不得快些回到齐国,哪来的空闲学扎绢花,分明是上次为了讨顾香生欢心才特意去学的,如今他已经攒了满满一匣子,却还未来得及送出去。
夏侯沪却信以为真,心道这五兄不仅模样生得像妇人,连爱好也与妇人相差无几,难怪从小会被送去魏国为质,难免存了几分轻视之心。
想归想,嘴上也不耽误正事,他就道:“五兄所言有理,陛下对邵州甚为看重,一旦战火燃起,城中藏难免遭殃,定要设法保全为好,既然邵州有意和谈,不如就遣人前去递信,让他们过来交涉如何?”
夏侯渝笑道:“你是正使,自然以你为主,你说如何,那便如何。不过我记得我之前来南平前,陛下曾经提过一句,说是若有机会的话,想看看徐澈等人修撰的前朝史书。”
夏侯沪:“这便是了,别说陛下了,我都想看,听说复始楼里还真藏了不少好书,若是最后那些书能运回齐国,我必要先睹为快。”
其实齐君会派夏侯沪过来的原因很好理解,夏侯沪是典型的文人性格,爱好风雅,自己也写了不少诗词,水平高不高且勿论,单这一看就知道他和夏侯淳是背道而驰的两种人,如果齐君想要不动刀枪拿下邵州,夏侯沪的确是比较适合的人选,因为他知道藏的价值。
夏侯渝颔首:“上兵伐谋,下兵攻城,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比一味强攻来得好,大兄先前连败两场,齐军士气大降,只怕短时间内不宜再战。”
听见他赞同自己的意见,夏侯沪还是挺高兴的:“也就只有夏侯淳那种匹夫才会成天想着打打杀杀!”
夏侯渝将牡丹花放到一边,顺手又捏起另一片纱绢:“那你打算什么时候遣人过去?”
夏侯沪:“再过两日吧,对方现在刚遣使过来,我们若是立马就同意,倒显得急切了。”
夏侯渝微微点头,没表示反对。
他这种谦逊低调,绝不抢人风头的态度让夏侯沪很满意。
出来前他还担心夏侯渝年长,自己会压不住他,但现在看来,这种担心纯属多余了。
……
邵州那边,徐澈他们等了几天,没有等到齐人的回应,反而等来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魏善遣使前来,表示要与邵州结盟。
在夏侯淳进犯南平的时候,魏国同样也不太平。
趁着齐国的注意力在南平身上,暂时无暇顾及魏国,魏临加紧了对魏善的用兵,希望能够一举消灭叛军,统一大魏。
在此之前,与他一起自立的程载忽然急病而亡,兵权悉数为魏善掌握。
外界传闻程载是被魏善所杀,但不管怎样,魏善不擅带兵是个事实,程载死后,魏善的地盘进一步缩水,而魏临这边则步步紧逼,形势一片大好。
魏善的地盘与邵州并不接壤,中间还隔着大半个魏国,魏善希望能与邵州结盟,借此对中间的魏国形成合围之势,但这个提议着实有些不切实际。
因为邵州并没有对抗魏国的实力,更何况现在南平陷落,他们自顾不暇,怎么还可能跟魏善结盟?
宋暝就毫不留情地对魏善遣来的使者道:“南平诸州陷落,邵州现在等于是以一州之力,在与整个齐国对抗,怎么可能还有余力惹上魏国?即便结了盟,邵州也帮不上你们,何必多此一举,你们大王与魏君乃同胞兄弟,若是走投无路,还不如向魏君低头,想必魏君不会赶尽杀绝。”
那使者却对顾香生道:“我们大王说,他与娘子同仇敌忾,有共同的敌人,娘子就算不念在昔日交情,也请看在大家都对魏临恨之入骨的份上加以援助,听说邵州有种火弹,能瞬间杀敌于无形,我们大王愿以高价向邵州购买。”
徐澈与宋暝等人面面相觑,都感到啼笑皆非。
他们没有想到,与齐军一战,那些火弹竟因此成名,连远在江州的魏善都知道了。
但这些火弹他们现在都不够用,怎么可能卖给别人?
毕竟是曾与魏善近身接触过几年,顾香生有些明白魏善的想法。
他觉得她离开魏国,没能当成皇后,心里对魏临肯定充满了怨恨,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才会提出这种建议。
顾香生道:“我的意思,与宋司马一样。邵州眼下自保尚且不及,怕是没有余力考虑结盟之事。”
使者遭到拒绝,只得怏怏离去。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使者回去复命的路上,魏善再一次在与魏军的战役中大败,情势几近危急,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不得不带着残余势力投奔齐国,向齐国皇帝称臣,并号称将江州等辖地进献给齐国。
虽然那些地方现在已经被魏临拿回去了,魏善此举也有挑拨魏齐两国的嫌疑,但这并不影响齐君对他归顺的行为表示大悦,下旨对魏善及其残部加以优抚,并封魏善为安乐侯。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眼下,顾香生他们送走了魏善来使,却终于迎来齐营那边的人。
齐人表示同意和谈,但需要邵州这边的人去怀州,而且指名徐澈与顾香生二人亲自去。
徐澈是邵州刺史,就算齐人不说,他也肯定要去的,但点名顾香生,这就有些令人费解了。
毫无疑问,顾香生在邵州的地位,既微妙,且举足轻重。
她虽然没有受封正式的官职,却是有实无名的邵州长史,在邵州城仅次于徐澈,但也正因为如此,对方想要让她去的意图,就值得玩味了。
为此徐澈坚决表示反对,认为只要自己一个人去就够了,顾香生没有必要跟着。
但齐国使者并不同意,坚持顾香生必须同行,否则和谈就将作废。
这种要求过于诡谲,以致于徐澈等人都不能不往奇怪的方向去想,甚至认为夏侯淳是不是看上了顾香生的美色,想对她有所不利。
众人斟酌再三,最后向齐人提出要求,不在怀州会面,而改为在怀州郊外三十里处的桃林外头会面,因为那附近有座隐龙山,山下有座隐龙亭,素来是文人墨客流连忘返之地,会面就在隐龙亭里进行。
此时所有的人都还没料到,这座原本以景致出名的隐龙亭,将会因为这次会面而名扬天下,后来也不知哪一任的地方官,还特地命人在此立碑,上书怀州会盟四字,引得无数文人前来瞻仰。
却说三日之后,顾香生与徐澈早早来到隐龙亭,等了半个时辰之后,齐营那边也终于来了人。
为首的是两个年轻人,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一串亲兵,旌旗猎猎,威风凛凛。
徐澈顾香生曾远远见过夏侯淳一面,不太记得对方的长相,但从身形气质来看,最前方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以勇猛著称的夏侯淳。
走在离那个年轻人稍稍落后的位置,同样是个衣着华贵的年轻郎君,只是顾香生一看见他就愣住了。
夏侯渝注意到她的目光,还朝她眨了眨眼,不乏促狭之意。
顾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