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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蜗牛在石桌上缓缓蠕动, 赵肃伸指往它们触角上轻轻一碰,刚伸出来的头又缩了回去, 半天不动。
“但凡小孩儿,就没有不贪玩的, 咱们小时候,不也上树掏鸟窝下河逮鱼?”
戚继光哈哈笑道:“我幼时不但不肯读书,也习武也不肯坚持,被我爹提了跟木棍满院子追着打,还让我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忏悔思过。那个时候,只觉得我爹迂腐得很,嫌他说的那些话唠叨, 可现在才晓得, 他的那些教诲,我早就记在心里。如今,”他指了指心口,神情唏嘘, “倒是想忘, 却忘不掉了。”
他看了看赵肃,又道:“不过我倒是看不出来,像你这样的斯文人,竟然不是老老实实坐在屋里读书,也去爬树?”
赵肃失笑:“这有何奇怪,男孩子小时候,不都做过这些事情, 我是庶子,不为父亲所喜,父亲死后,又与母亲被赶出家门,一贫如洗,费尽多少努力才能坐在这儿与你聊天,这些说出来,倒也不怕你笑话。”
戚继光见他行止温文儒雅,只当是世家名门出身,却没想到还有这段往事,心道果然是人人都有难处,便叹道:“你也不必伤怀,英雄不问出处,再说你现在已经是朝廷命官,不用再看你那位大娘和弟弟的脸色,他们还要反过来对你毕恭毕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总有否极泰来的时候。”
“对极,这话就是我想安慰你的,怎么倒成了你来安慰我了?”
说话之间,三碟小菜端了上来,连带着一壶清茶,赵肃把三个茶杯摆好,分别斟了茶,才笑吟吟续道:“你看现在严党失势,其他人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个个斗得和乌眼鸡一样,你能够抛却一切职务,避开风头,可不正是因祸得福?”
戚继光被他这一说,心情倒也舒爽不少,便点点头:“可惜胡大人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他说的胡大人,便是胡宗宪,因抗倭而威震东南,可惜因为依附严党,两次被押解进京。第一次因为有嘉靖帝作保,所以无罪释放,回归故里,但是三人成虎,谗言说多了,皇帝总会相信的,所以第二次,胡宗宪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严世蕃的心腹罗龙文落罪斩首,御史王汝奉命抄家,结果发现胡宗宪与罗龙文、严世蕃等人的来往书信,这还不是致命的。最致命的是,这其中有胡宗宪拟的一份圣旨,本来想让罗龙文转交严世蕃,结果还没来得及交上去,家就已经被抄了,这份东西自然成了催命符。
这朝中内外,多的是想要胡宗宪死的人,闻讯大喜过望,弹劾的折子一哄而上,假拟圣旨,神仙也救不了他,嘉靖帝自然大怒,将他再次投入牢狱。
这件事情发生在去年,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胡宗宪虽然于国有功,但也不是两袖清风,该贪污该享受的,他一分也没落下,当然,举朝上下的风气都是如此,真正干净的,可能也就一个海瑞了。所以春风得意的时候,没人会跳出来说他不是,可一旦卷入政治斗争,贪污受贿,生活奢侈,这些就都成了□□裸的把柄。更何况胡宗宪位的性子并不谨慎小心,所以结交的人多,得罪的人也更多。
在徐阶看来,他是严党的急先锋,严党之所以能够猖狂那么多年,跟胡宗宪在前方的战功是分不开的,想要彻底打垮严党,就要打垮胡宗宪,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些事情,赵肃作为旁观者,没有卷入这场纷争,自然看得一清二楚,他虽然有心营救,可也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地位,和徐阶想置胡宗宪于死地的决心,这几乎是没有希望的。
赵肃只好通过张居正那边旁敲侧击,请他劝劝徐阶,张居正也一口答应了,起初还和赵肃说胡宗宪有大功,须从轻发落,可后来渐渐没了消息,见面也不提这茬了,赵肃便知道十有八九是没戏了。
而对戚继光来说,胡宗宪不仅是他的上司,还对他有知遇之恩,没有胡宗宪的慧眼,也许就没有今日的戚继光,所以他不惜大散钱财,上下打点,为的就是保胡宗宪一条性命。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消息,说是胡宗宪已在狱中自尽身亡。
不管是真自杀还是被自杀,他这一死,等于去了徐党的心腹大患,自然人人额手称庆。
可在戚继光和赵肃眼里,这无啻晴天霹雳一般,胡宗宪纵然不清白,毕竟抗倭有功,再怎么追究,削职为民,追缴赃款也就罢了,何至于赶尽杀绝,非要把他往死路上逼。
戚继光苍凉一笑,颇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不瞒老弟说,我不想在战场上拼死厮杀的时候,背后还被人捅刀子,所以这些年来,也不是两袖清风的。”
赵肃颔首,面无异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于国于民有益,些许不得已的手段,也是无可厚非。”
“当年在长乐听到你以一介举人之身就敢随同知县亲上前线,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你果然不似其他文官那般迂腐,来,以茶代酒,干一杯!”戚继光举起茶杯,朝他示意。
赵肃端起杯子,正要碰杯,朱翊钧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拿着杯子,与他们重重一碰,笑嘻嘻道:“干杯!”
戚继光哭笑不得:“世子殿下?”
朱翊钧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热茶,一边歪着头问:“戚大人,你是怕自己会落得和胡宗宪一样的下场吗?”
他语出惊人,戚继光悚然变色,拿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
朱翊钧仿佛不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如何让人震惊,一边偎向赵肃,撒娇似的吐吐舌头:“烫。”
“喝慢点。”相较戚继光的失态,赵肃倒是平静得很,他又倒了一杯茶,吹了吹,才递给他。
戚继光苦笑一声:“看来我的心事藏不好,连世子殿下也能瞧出来。”
这回朱翊钧一口一口地喝完了茶,才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你做了好事还是坏事,只要是聪明的人,都会知道,就算一时没人能看出来,千百年后,史书也会还你一个公论。”
戚继光简直不相信这番话是一个不足九岁的小孩儿说出来的,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朱翊钧瞧见他的神色,得意洋洋:“不要小看本世子喔!”
赵肃好笑:“世子殿下自然是聪颖过人的,只是……”
“水满则溢,不可骄傲,嗯嗯,我记着的,肃肃不要变成老头儿,罗嗦!”朱翊钧站得久了,索性把身体都靠在赵肃身上,赵肃腾出一块位置拉他坐下,两人亲亲热热依偎在一块儿,哪里像师生,倒是像足了一对兄弟。
戚继光瞠目结舌了半晌,方道:“哥哥我收回先前的话,老弟,你这教学生可有一手,日后我儿子也拜你为师得了!”
平静的日子过得很快,到了嘉靖四十五年入秋,嘉靖帝的身体渐渐变得时好时坏。
原先他就很少上朝,可起码还三不五时地召见内阁,但现在内阁大臣们连见到皇帝陛下的面也很少了,每次陛见,都被告知龙体有恙,久而久之,作臣下的难免就要起疑心。
明朝的臣子不像清朝,在皇权的高压之下不大敢开口,上至内阁,下至言官,只要认为皇帝言行有不妥的,必然要上折劝谏纠正,官职大如内阁等,更可以直接觐见。
正如现在,沈秀站在门口,面对着眼前四人的灼灼目光,直感到头皮发麻。
他苦着脸:“几位阁老,不是咱家不肯通传,实在是陛下身子不适,不肯见人。”
高拱冷笑:“当真是陛下的旨意不成?该不会是你们几个阉货合谋的吧,今日不见到陛下,我们是无论如何不会走的!”
沈秀被他那句阉货说得来火,面色一沉,也冷笑起来:“高大人好大的威风,何苦对着我一个内侍耍?你们就是在这里站到明天也没用,陛下的旨意,又岂是随意更改的?!”
高拱大怒,便待说话,却被一旁的郭朴扯住衣角。
站在后面的徐阶终于慢吞吞开口:“你的意思是,我们四名内阁大学士联名觐见,陛下也是不见我们的了?”
沈秀语气一滞:“滕公公说……”
他敢对着高拱疾言厉色,是因为高拱根基尚浅,刚入内阁,之前在朝廷也没什么势力,可徐阶不同,人家是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沈秀冲谁横,也不敢冲着徐阁老横。——这就是看人下菜碟,柿子挑软的捏。
“滕公公?沈秀,你的师傅不是黄锦么,怎么变成滕祥了?”徐阶眯起眼。
沈秀干巴巴道:“元翁恕罪,这也我不清楚,我师傅在御前得咎,被贬去别的地方了,先前陛下确实是说不见的……”
“先前,不等于现在,你进去再问一声,说不定陛下就肯见了呢?”徐阶看了他一眼,“怎么,这会儿高升了,便不认得我们了?”
沈秀讪笑:“元翁说笑了,哪能呢,咱家这就进去问问,只是陛下近日身体不爽,心情也不大好,连我师傅都被……我们这些小的自然更得谨慎……”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见徐阶脸色没有转坏,便回身进了内殿禀告。
徐阶拢袖伫立,闭目养神,李春芳凑在他耳旁,小声说着什么。
高拱暗哼一声,没有说话。
郭朴哪里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忙又扯扯他的衣服。
不一会儿,沈秀出来了:“诸位大人,万岁爷让你们进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