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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甲徽大为惊诧:“爹何出此言?”
张四维笑了笑:“赵少雍如今已是处于被动, 这小抄一出,看似化解了张太岳的招数, 实际上却是给了对方一个更方便攻击他的办法,这不是作茧自缚是什么?”
张甲徽听得懵懵懂懂:“什么办法?爹既然看出来了, 要不要去和张阁老说一声?”
张四维摆手:“我能想到的,张居正会想不到?等着瞧吧,这可是一场好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能笑到最后,谁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而且, 为父这里还有一份东西,可以在关键时刻,助张太岳一臂之力,让他彻底打倒赵肃。”
张甲徽道:“爹, 您先前说过, 赵肃在,张太岳才有人制衡,如今若是赵肃一除,那岂非只剩下一人独大了?”
张四维看了他一眼:“你还年轻,很多事情看不明白,今上不是先帝,没了赵少雍, 他岂会让张太岳独揽大权,到时候必然要扶植别人与他分庭抗礼,帝王之术,在于制衡。”
张甲徽这才恍然大悟:“如此一来,可不就是轮到我们家了?”
张四维微微一笑:“山西人素来以团结著称,为父让你与定徽二人,分别娶了杨博的两个孙女儿,用意不在眼前,旨在长远。杨惟约虽然致仕,可他为官数十年,军中大多将领,都是他的旧部,势力不容小觑,我们家又是以盐商起家,亲上加亲,正是为了给以后铺路。一旦赵肃失势,放眼朝野,陛下除了倚重我们去制衡张居正,还能有谁?”
这边父子谈论朝局和家族大计,那边的小抄经过皇帝首肯,已经开始正式被划入计划,由申时行全权负责。
经过两个月的筹划准备,小抄首先在北京、南京两地发行,首日刊发,申时行比较保守,只各印了二百份,每份在成本价上再加二十个铜板,并正式改名为《两京邸报》。结果他实在低估了两地人民的消费能力和好奇心理,报刊刚一出来,就被人抢购一空,除了豪门大户之外,还有许多家境寻常的读书人,三、四个人合买一份,还可以传阅多人,也不算奢侈。
如此一来,被获准刊登在上头的文章,很快传遍北京城和金陵城,写的人知名度大大提高,成为名闻两京的才子,看的人羡慕嫉妒恨,恨不得自己也写一篇过稿,仿佛立马就能光宗耀祖,名扬青史。
不得不说,这份具有后世报纸雏形的两京邸报,抓住了天下文人喜欢出名和中国人的从众效应,很快流行起来,以致于盖过整顿书院的风头,让后者反而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也少了许多阻力。这对于赵肃来说,其实也是一件好事,他既化解了张居正的攻势,也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
如此又过了两个月,天气逐渐热了起来,皇宫里佳木葱茏,繁华盛开,尤其是宫后苑一带,湖光山色,荷香十里,令人见而忘俗,流连忘返。
紫禁城御花园,在明朝不叫御花园,而是叫宫后苑,在宫后苑西北角有一处荷花池,正值盛夏,清波之上荷叶田田,间或一两朵粉白明荷,映日而升,摇曳动人。
赵肃站在池边亭角下,负手而立。
今日休沐,他本想待在家里陪两个儿子玩,皇帝却将他召进宫来,也不知有何要事。
两人虽然互通心意,却因身份所限,即便日日相见,也大多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公事,所以朱翊钧经常会偷空出宫跑到赵肃府上赖着过夜,又或者两人到外头逛一逛,也算是“约会”了,这种十天半个月才得来的耳鬓厮磨,让皇帝既甜蜜又折磨,还不得不强忍着,连想让赵肃进宫,都得找个光明正大的借口才行。
皇帝难为,明君更加难为,换了他那位叔公正德帝,哪来那么多顾忌,直接光明正大宠爱他便是,只不过那样一来,皇帝固然要为人诟病,赵肃却也成了佞臣,但凡在史书上留下这一笔的人,即便战功赫赫如卫青、霍去病,也难逃佞幸的名声,朱翊钧不是汉武帝,他断然不肯赵肃受这般委屈,更不肯让他折了治国大才,是以他面上却还要维持起码的礼仪,不被人发觉,可谓煞费苦心。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恨不得国家赶紧大治,天下赶紧太平,太子赶紧长大,他才好与心上人双宿双栖,云游四海,然而这个念头也只是偶尔想想罢了,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就连赵肃也不曾。
脚下步伐不停,绕过凉亭柱子之后,便看见那个白玉阑干前的身影,嘴角不由微微扬起,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
“爱卿!”
赵肃被这个称呼雷得嘴角微抽。
“臣见过陛下。”
众目睽睽,当然不好直呼肃肃,但朱翊钧也不愿意喊师傅或先生,那显得自家肃肃多老似的,简直跟张居正一个年龄层了,于是退而求其次,用一声深情款款的“爱卿”来代替,赵肃多次抗议无效,只得自我安慰他在喊别人。
皇帝满脸笑容地走过来,看在旁人眼里,只觉得他对赵阁老格外敬重,师生关系极为和谐,简直称得上敬爱有加了,君不见皇上对其他臣子,要么称先生,要么是直呼字号的。
赵肃这才注意到朱翊钧身后还跟了个小团子,一手被朱翊钧牵着,走路摇摇摆摆,像只小鸭子。
见赵肃在看他,小鸭子有点害羞地往朱翊钧身后躲,只露出一个脑袋,好奇地瞅着他。
赵肃一笑,又行了一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早在朱常洛一岁时,朱翊钧为免夜长梦多,就已经祭告天地,布告天下臣民,将他封为太子。在这之前,这个决定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对,理由是陛下年纪尚轻,皇后也还没有子嗣,不急着立储,但另外一部分人,却赞同皇帝的决定,因为他们被折腾怕了。
纵观前几位皇帝,正德,嘉靖几朝,要么身后无嗣,要么迟迟未立,结果惹出不少乱子,让政局动摇了好一阵子,如今名分早定,太子从娃娃开始培养教育,总比再过一二十年还不立太子的好。
这两派人争持不下,掀不起多大风浪,朱翊钧也就我行我素,懒得理他们,最后还是两位太后发话,一语惊醒梦中人:太子早就记在皇后名下抚养,生恩不及养恩大,怎么就不算皇后的嫡子,既是长子又是嫡子,两全其美,有什么好争的?
于是就成了如今这般局面,一开始,间或还有不识相的臣子上奏,让皇帝雨露均分,多宠幸后宫嫔妃,以免皇家子嗣单薄,影响承继。
皇帝的回复只有一句话:我朱家子孙遍及天下,何来单薄,尔成亲十载,连一嫡子也无,却好端端狗拿耗子,正所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这个臣子拿到折子一看,吓得一身冷汗,当即闭嘴。
原来此人娶了几房小妾,却冷落嫡妻,以至于小妾们生了好几个庶子庶女,嫡妻却一无所出,结果被皇帝知道,拿来讥讽他自己家事还管不好,就管到皇帝那里去。
从此之后没有人再敢为此事聒噪。
如今朱常洛两岁有余,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明朝没有规范系统的皇子教育制度,一般来说都是五六岁的时候才开始启蒙,所以民间那种三岁能读千字文的小孩儿,一般都会被视为神童。
朱翊钧没想过让自己的儿子成为神童,可是作为储君,早点教育却也没有坏处,这个师傅不能过于古板,一上来就教他读三字经千字文这些东西,小娃娃肯定听不懂,也不能不学无术,这就需要一位才学俱佳,且不拘泥于教条的老师,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想到赵肃。
两代帝师,三朝元老,将来就算自己有个万一,这份加诸于赵肃身上的荣耀是夺不走的,如果出了什么事,也能够照拂他一二,朱翊钧这是在给赵肃铺好后路。
白白嫩嫩,酷似朱翊钧小时候的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朱常洛仿佛感受到他的善意,却不吱声,还是躲在父亲后头,一双眼睛眨巴眨巴。
赵肃噗嗤一笑:“陛下小时候可没这么安静过。”
朱翊钧无奈:“这性子不像朕,估计是肖他生母。”
他把小娃娃拉出来,指着赵肃道:“这就是你以后的老师。”
“陛下!”赵肃一愣,他没想到朱翊钧喊自己进宫是为了拜师。
皇帝朝他一笑:“怎么?”
“教导太子乃是大事,臣恐不足以担此重任。”
朱翊钧白了他一眼:“朕是你手把手教起来的,你若不行,还有谁行?”
赵肃一笑:“清粥小菜吃多了也会腻,陛下该换换口味。”
左右都被屏退了,两人说话就随意许多,赵肃的话也没别的意思,但听在皇帝耳朵里,却莫名多了几分挑逗和暧昧,若不是时机不对,早就被他就地正法了。
“朕就好清粥小菜,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也吃不腻。”皇帝笑道,一语双关。
赵肃有些耳热,索性闭嘴。
皇帝的心有些痒痒起来,可对上旁边小奶娃儿一双纯洁无辜的大眼睛,登时被泼了一盆冷水,他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叫先生。”
“先~生~”朱常洛奶声奶气,听话地跟着喊人。
“以后对待先生要像对待父皇一样尊敬,你不听话,先生一样可以打你的,知道么?”
朱常洛似懂非懂,点点头。
跟皇帝小时候调皮捣蛋的劲儿截然不同,小娃娃像个小姑娘,文静又羞涩,看起来还有点儿内向,一般在不熟悉的人面前,绝不会开口。
但赵肃是何许人也,连同皇帝、自己儿子、赵暖的儿女在内,他起码和五六个小孩子打过交道,斗争经验丰富,不过一会儿,朱常洛已经叛离了自己的老爹,粘着赵肃不肯放手了。
朱翊钧看着朱常洛,缓缓道:“朕希望等他长大的时候,不需要面对一个烂摊子而发愁。”
“陛下的愿望会实现的。”赵肃安慰道。
我还希望有生之年能找个只有我们俩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朱翊钧笑看着他,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默默放在心里。
“过些日子,朕让申时行他们同来教导太子,你事情多,只需要从旁督导就成,他性子阴柔,若是能够稳下心性来做事倒也罢了,以免让他们偏了方向,教成腐儒或顽童一般的人物。”
“臣晓得。”
朱常洛抓着赵肃的袍角,仰头看着大人们,浑然不知自己未来的道路已经被定了下来,在五岁之后,他每天的课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读书习字练武强身,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为成为一个明君而努力奋斗,但每回只要赵太傅一出现,他就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跟着赵太傅以体察民情为由,光明正大地出去玩,所以他对赵肃的印象,那简直就是童年生活中的阳光和希望。
此时的赵府门口,元殊站在外头,瞧着与自己离开前相比又扩大不少的门楣和铮亮的匾额感叹不已,大门虚掩着。
正想进去,从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正好与他两两相望。
“你是谁?”赵耘问。
“你又是谁?”元殊看他长相,就猜到七八分,可仍故意这么问。
赵耘眨眨眼,娃娃脸板着,一本正经:“您是来找我爹的访客吗?”
元殊朝他露齿而笑:“不是,我是来拐小孩儿去卖的,像你这样白白胖胖的可爱小娃娃,能卖上好几两银子呢,要跟我走吗?”
赵耘的嘴巴吃惊地张成一个圆形,脑袋随即缩了回去,门也砰地一声关上。
元殊笑得打跌,赵少雍跟个狐狸似的,他儿子居然这么好骗?
过了一会儿,又有个小孩子出来了,长得与之前那个很像,细看却能分出差别,后面跟着个尾巴。
赵耘战战兢兢:“哥,他说他是拐小孩儿去卖的……哎哟!”
话没落音,脑袋就被狠狠敲了一记。
“猪脑子啊,他说你也信,拐小孩都站在大门口喊吗?跟着你哥我!”赵耕一边教训他,一边打量元殊,中气十足:“阁下何人,报上名来!”
元殊问:“赵肃是你们的父亲吧?”
赵耕点点头:“你来找我爹何事,请先入内奉茶,我爹进宫去了,还没回来,听说今日有贵客要上门,赵叔他们都在厨房忙着呢。”
赵肃不喜欢府里太多人,所以纵然位极人臣,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过十来口,大都是原先的旧人,有时候难免会忙不过来,出现门口没人招呼的情形。
元殊叹了口气:“实不相瞒,今儿个我是来找负心郎的。”
“啊?”
“想当年,你们爹还没当官的时候,在长乐认识了我,我俩情投意合,私定终身,谁知道后来你爹上京赶考,中了探花,当了大官,还娶了你们娘,就把我忘在脑后了,可怜我痴心苦等了十多年,都没等到他,只好自己上京来寻人了。”
元殊表情幽怨,两个小娃儿听得目瞪口呆。
赵耘扯扯赵耕的衣角,小声问:“哥,他说的是真的?”
赵耕再聪明也才七岁,这会儿也傻了:“不知道啊,我去找赵叔他们过来看看。”
说罢一溜烟往里跑,赵耘回头看了元殊一眼,也跟着跑。
元殊哈哈大笑。
笑声还没停,就听见身后有人凉凉道:“元同佳,我怎么就成负心郎了,还十多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