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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看过有这样的灰眸子,卢斯·波顿的眼睛寒若冰霜,我的双瞳是黯淡的死水,多米利克的淡灰双眼更像是正在融化的雪,热切而真挚。
我坐到晚宴的席位上时,依然想着他的双眼,我感觉母亲的蓝色眸子和他的灰色眸子交相辉映,主席上的贵宾和主人觥筹交错。坐在厅堂外下人席中的我,因为之前我同父异母兄弟的眼神,手足无措,脸红低头。
我看到多米利克·波顿出现,一把竖琴靠在他的肩膀,他向所有的方向欠身。
他的手指修长敏捷,抚过竖琴的木脊,他开始拨动,悠吟征服者伊耿到来前的岁月,风暴国王杜伦和依妮的故事,海与风之梦。
他轻撩丝弦,回溯一百五十年前坦格利安的公主与王后之争,感叹巨翼遮天,万舰交锋,血龙狂舞,嫡亲互戮,龙之女泪洒黑水,哀嚎巨兽坠陨大洋。
我曾经以为他会是另外一个卢斯·波顿,可是众所周知,恐怖堡的伯爵,“水蛭大人”卢斯·波顿从不歌唱。他比波顿更可怕,让我心惊胆战,因为我恨卢斯·波顿,我恨蓓珊妮·莱斯威尔,可是我无法恨他,多米利克·波顿。
第二天的书房里,乌瑟学士正在教我多恩的贵族家系和纹章,多米利克出现了。“莱雅,这是我在白港买的笔和纸卷,专门买给你的,我听说你在学习。”
我发现我不讨厌他叫我莱雅,可是我依然谨慎戒备,不失礼仪,对他疏远。“谢谢,少爷。”我欠身道,“如此厚待,莱雅拉不胜感激。”
第二周的庭院,当我在小马上摇摇晃晃时,罗加·波尔锡爵士牵来了一匹高头大马。
“来,莱雅,我带你兜一圈。”多米利克拍着白马的鬃毛,笑容浅淡。我知道,野种不能拒绝小主人的请求。
渐渐地,我每一天都会见到他,他剥兽皮时手腕娴熟,小刀在他手间起舞;他身手矫健,仅仅十二岁就可以与成年人比剑;他非常安静,不说多余的话,他更爱用竖琴抒意。
我讨厌波顿这一家,我无法否认我嫉妒多米利克·波顿,他是婚生子,在维斯特洛这片土地上,他是会得优待的男丁,在恐怖堡里,每一个人都尊敬他。那是我永远得不到的尊敬,他拥有一个平民女孩,一个野种渴望的一切,我讨厌他。
可是我发现我的餐点变成了主人才能享用的那些美味;我发现红简妮不再把我当成一个洋娃娃,会向我欠身;我发现我和多米利克在一块儿时开始放松;我发现我开始跟着他在晚上偷偷到城堡后面,用木棍练习剑术,其实就是打打闹闹。
我发现我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他剥皮琴,他气我拿家族的纹章打趣,管我叫丧气包。
我喜欢这个哥哥,我知道,我开始接纳他为哥哥,我接纳了多米利克。
可是撒拉的蓝瞳如此明亮,每一晚都会闪耀在我的梦乡,我差点就骗自己说,不如就这样好好地过日子吧,但是忘不了,我忘不了撒拉的眼眸。可惜,可惜。
北境永不遗忘。
在这一天的下午,我低首走在城堡的地道,正从庭院回去“莱雅拉的房间”,看到他堵在了我的房门门口,浅浅的灰眸如此安静温柔,热情潜藏。
“丧气包,用餐时间,”他勾出一抹微笑,“你不该出现在这。”
“你知道,我总在房里吃。”我回应道,学着他的样子背手靠在墙上。
他注视着我,我们俩淡灰色的眸子正在对望,“你那么小的一点,学着我的样子,滑稽极啦。”
我扬起下巴,“我可比你聪明多了,剥皮琴,他们说你精通历史,可你还没我看过的书多呢。”
“那么,一个学识广博的妹妹,一个小不点女学士。”
“我不是你妹妹。”我直白地说道。
我们一时沉默,我偏开头,故意让黑发遮住我的脸,百无聊赖地转着脚上的小皮靴。
“我想要兄弟姐妹,可妈妈怀不上,或者没能生下。我听说我有私生子兄弟,可父亲告诉我,都夭折了。”
那不是我妈妈,他不是我父亲,而你的私生子弟兄都赔在了拉姆斯手上,你的兄弟一个个除掉了其他兄弟,你的姐妹切下了你兄弟的脑袋,他们相互伤害,相互抹杀,你却被你的父母保护得如此好。
你那么幼稚,那么单纯,那么傻。我猜,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一定会被拉姆斯干掉。
我又想起了拉姆斯·雪诺,我想起了臭佬,我想起了撒拉的眼睛,我的妈妈。撒拉,她曾经想告诉我,我只是让拉姆斯和臭佬睡过去了,我没有杀掉他们,她不愿意我的成长记忆太过残酷。
妈妈。
“你可以请卢斯·波顿大人出去,继续他的播种,恐怖堡有的是女人,能生养的,你会有兄弟姐妹,会有很多很多。”我轻声说着,这一刻,我的声音和卢斯·波顿像极了。
他扯住了我的袖子,他抓得好紧,“你想做什么,剥皮琴?”这让我非常惊讶,我迷茫地看着他,然后缩手后退。
“干嘛啦!”
“去用餐,妹妹。”他坚定地说。
我挣扎,我低吼地告诉他不要,可是他坚决地将我抱起来,走向餐堂的方向,我惊呆了,然后无法抑制地恐惧让我流下眼泪。
“不要,求求你,我不叫你剥皮琴,不要,不要,不要。”我低声哀求他,可他不为所动。
“这是你应得的,你是波顿,你是我妹妹,你该是莱雅拉·波顿,不是什么雪诺。”他说道,我抹着眼泪,我知道卫兵和下人都在看,我害怕得瑟瑟发抖,我顾不上此刻自己的形象。
这个傻瓜以为他在干什么!?他在门口把我放下,我回头乞求地看着他,可是多米利克·波顿只是对我轻轻地微笑,他抹去我残余的泪花,手掌盖在我的背上,控制着我与他一起走进餐堂。
我从没进来过。
我参加过宴会,但那时仆人们会把城堡的大厅整顿一番,我坐的位置则在大厅之外。餐堂是给波顿自家用的,我看到吊灯上的蜡烛,我看到烛台上的蜡烛,火苗起伏,亮亮堂堂,我不知道恐怖堡里能有哪个地方,可以如此光明。
我低着头,给我的杀母仇人请安,给那个对我不屑一顾的女人提裙请安。这对夫妇默然无声,我也就默然无声地被多米利克摁在椅子上,卢斯·波顿大人和蓓珊妮·莱斯威尔夫人正在盯着我的脸,这让我脸蛋发热,双唇紧张地抿起。
我听到多米利安·波顿平静地叙述,我听到夫妻俩稍后就开始进餐,不置一词,我看到多米利克往我面前放了餐具,我不会用刀叉,我只会用勺子和手,还好我前世接触过,笨笨拙拙地捣掰。
我好傻,我好蠢,好像一团闯进奢华舞会的烂泥巴。
“看来我忽视了餐桌,使不好刀叉,就上不了厅堂。”对此,卢斯·波顿大人只轻轻地评论道,“自己去告诉米娅修女,让她别忘记教你餐桌上的礼仪。”
这一关是过去了,我松了一口气。
并没有。
夜间,我睡得正熟,房门突然敲响,我睡眼稀松,抬头望去,门已被推开,是卢斯·波顿大人,他的眸子凉得让我心慌,我睡意全无。
“去洗澡,穿衣吃饭,我们赶路。”
【第二节】
我不明就以地照做,然后我出现在庭院里,卫兵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罗加·波尔锡爵士和铁腿沃顿都在。
恐怖堡的骑手已经手擎剥皮人的旗帜,我被卢斯·波顿大人抱住,他的双手毫无感情,就像是冰凉的机器。我被放在马背上,他坐在我身后,一抖缰绳,灰色的披风猎猎,马队开拔。
在明月的照耀下我们启程,我和卢斯·波顿大人前后各有十名骑兵,我抓紧马鞍,生怕被颠下去,路边是鬼影幢幢的森林,我害怕极了,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跟着马队跑,一定有,我确定,我听到了狼群的长啸和呜咽。
我靠近了卢斯·波顿的怀里,却突然想起他是我的仇人,他会因我的僭越而惩罚我,我立刻又直起身子,在黎明前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是不是因为我上了他家的餐桌而生气?他会不会把我杀掉,或者丢在荒野里?
我似乎看到了那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撒拉,妈妈,这样也好,死了一了百了,我不拒绝长眠,我想回到妈妈的怀抱。
我听到卢斯·波顿大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响在胸膛里,却没有任何多余的震动,微不可查,我就算坐得如此近,也需要集中注意力才听得到。
“梅利斯特家族。”他叙道。
我下意识地开始背诵,“海疆城的梅利斯特家族,纹章是靛蓝底展翅银鹰,族语是无可企及,效忠于河间地封君,奔流城的霍斯特·徒利公爵,当下的海疆城伯爵是杰森·梅利斯特,他的妻子是来自旅息城的埃菲娅·凡斯,他的继承人是派崔克·梅利斯特,独子。”
“海疆城。”
我立刻回应,“海疆城位于河间地的西部海岸,雄鹰角南方,东边是蓝叉河的源头,乃是在过去,为抵御来自海对岸的铁群岛住民入侵,而修建的堡垒,对海的一面城墙浑厚,内陆的一面较容易攻破。”
“你会成为埃菲娅·凡斯夫人的侍女,你要为她服务三年。”他这么说道,语气一如既往地没有起伏。仿佛说的是让我去庭院,给他把新到的水蛭提过来;而不是让我离开北境,把我送去南方,送去颈泽以南的河间地。
我有些迷茫,我听米娅修女提到过,南方的贵族喜欢这一套,把儿女送去其他的贵族之家,当侍童或侍女,亦或养子养女和侍从,以加深联系,开拓人脉,自寻潜在的结婚对象。
若是公爵之家,就送去首都君临的王室之中,若是伯爵与小领主,就送去公爵家庭或是其他的伯爵那里,不过具体是送去哪,以什么身份,主要根据未成年人的年纪和地位来定。
临冬城的艾德·史塔克公爵和全维斯特洛的国王劳勃·拜拉席恩,在年幼时就曾经被送去给东境守护兼谷地的封君,琼恩·艾林公爵做养子。当然,劳勃·拜拉席恩那会儿还不是国王,而是公爵之子。
我怀疑他们之所以没被送去当时的坦格利安王室,是因为“疯王”伊里斯·坦格利安极其暴虐,去了那儿会随时有生命危险。我不清楚当时的态势,谁说得准呢?
反正,像我这样的私生女,当个伯爵夫人的侍女已然是高攀。
我能够理解,卢斯·波顿大人心怀野心,一定会注重和北境之外的贵族交往,所以把孩儿送去河间地海疆城的梅利斯特家族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是我,一个他没承认的私生女,为什么是现在,如此的突然?
我们在黑夜中渡河,显然恐怖堡伯爵已经有手下先行一步,备好船只,我们渡了两次河,河水漆黑可怖,我在摇晃的舟上抓紧了船沿。
他继续带着我骑行,我受不了了,抱住马的脖子,还是不舒服,于是我往后靠,渐渐陷入睡梦之中,我靠在一片皮革上,凉凉的。
当曙光初绽时,我的双腿酸软麻木,卢斯·波顿大人骑术颇佳,所以速度不慢。我看着平原匍匐在马儿的脚下,远处丘陵隐约。我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待到太阳升高以后,才重新有了精神,我望见我们在一条宽阔的土路上,沿着道路向前,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在哪里。
这是坦格利安王朝的“仲裁者”杰赫里斯王所修建的国王大道,自更北方那无人一去的绝境长城,通向南方风暴地的风息堡,沟通王国的南北。我看到远方的人群马匹,他们正在等待,我发现了奔流城的银鳟鱼旗,海疆城的银鹰旗,晨风拂过,它们迎风招展。
卢斯·波顿大人开始放慢马速,我们正好停在四十码远的位置,他把我抱下马,我们俩一路前行,他突然开口:“别勾引多米利安,别让我知道你怀了他的种。”否则就剥掉你的皮。
我心里一凉,我的心肺肠胃不断扭曲转动,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凭什么这么说!?
凭什么?那是我兄弟我会勾引他!?你以为我是你?你以为我是你这种人渣!
我胸口起伏不定,眼泪积蓄着,停下了脚步,他也停了下来,和我相互对视。我瞪着他,我真的快疯了!是什么样的畜生会这样怀疑自己的女儿!?
还怀上?我——
那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而我是他的妹妹!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鬼话吗?人渣!自己的子女关系近一些就说是勾引?卢斯·波顿脑子里都是什么。
然后,水蛭大人这个老剥皮拽着我走向河间地人的位置。
不管是成年人的感觉还是小孩儿的感官都没法接受这种荒诞不经的怀疑。
“我不会,我们没那回事!”我委屈地喊道,他没有理我,面无表情,如之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