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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太空中遥望地球, 最开始,像一枚打磨光滑的蓝宝石嵌在无边的漆黑帷幕上;近了些,又像是颗对宇宙的寓言凝结成的绀青色水晶球在闪耀光芒;再近一些, 能看到蔚蓝的海洋和其上浮岛一般的大陆, 在看到熟悉的大陆形状时,顾清让的身体自行就开始动作,手指贴在了透明的舷窗玻璃上,隔着万里虚空描摹着大陆和海洋的轮廓线。
顾清让感受着微微发烫的胸口, 这才体会到了游子的心情,像一点渔火过千重水返还在布满寒霜的江面, 一叶芭蕉自山外山回归月桥花院琐窗与朱户。
跨过了无数快速穿越的世界, 横越了银河时代漫长的千年,一位生在地球的远行客,就要自太空回归他的家乡。
“很美吧。”一个少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些许骄矜的笑意说道, “一千年前,我们的先祖就是从这颗星球迈向银河的。”
在顾清让略微恍惚的注视下,年轻的皇帝陛下耐心地解释道:“为了每一代皇帝都能铭记,如今幅员辽阔的帝国是发源在这样小小的星球,先帝开国不易,吾辈守成更应尽心竭力,所以皇帝加冕之后,必定要回古地球拜祭祖庙。”
“是啊,”顾清让轻声说道, “一千年前的地球人类,绝对想不到人类历史将会这样发展。”
“是吗?”埃尔曼却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但他愿意顺着哥哥的想法继续说,“听说那时候的人类分散成了一百多个国家,嘴上都自称开明民主,却沉迷于互相残杀倾轧,国家战争种族仇杀不断。直到伟大的先祖波塞冬·诺亚一统全球,恢复帝制,这才能聚集全人类的力量,开拓了无垠的银河。”
顾清让微微一愣,可仔细想想,这并不是荒谬,虽然绝大多数地球人类都相信民主制度先进,封建帝制落后,可这个平行世界的未来已经给出了答案。
顾清让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而是问道:“做皇帝的感觉怎么样?”
这个显得亲昵又冒犯的问题显然没有触怒埃尔曼,反而取悦了他,新帝亲切地挽住顾清让的手臂,笑嘻嘻地说道:“感觉可爽快啦,再也没有人能欺负我,只有我欺负别人!”他在亲爱的哥哥面前,甚至都不会自称朕。
埃尔曼的态度让顾清让也松了口气,于是他笑着继续问:“那你想欺负谁?”
原本只是随意提出的问题,不料埃尔曼的眼珠狡黠一转,说道:“我要真说出来,哥哥会不会生气呀?”
这几乎是顾清让第一次见到埃尔曼这样活泼的模样,原本他对这个孩子年纪轻轻就担上皇帝的重负有些不放心,现在看来,权力带给他的愉悦远比负担多,这个孩子再也不用终日陷在惴惴不安中,担心被人抛弃,王位是闪耀的宝藏,坐拥宝藏的他只会被所有人跪着讨好。
顾清让像五年前一样伸手摸了摸埃尔曼未戴皇冠的头顶,被抚摸的年轻帝王一点也不恼,反而露出了猫咪似的满足表情。
“怎么,是想欺负我吗?”顾清让配合着问。
“才不会呢,我要好好保护哥哥!”埃尔曼说道,然后凑到顾清让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
“等祭完祖,回到诺亚,我想杀了许喟。”
方才惬意舒适的氛围在一个“杀”字下被完全绞碎,顾清让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既听错了“杀”这个动词,也听错了“许喟”这个人名。
看着顾清让怔愣的表情,埃尔曼不高兴地嘟了嘟嘴,说道:“我就说哥哥会不开心。许喟是你的下属,你和他关系好我知道,当初也是他护着失去意识的你从伊利亚特全身而退,我也知道。”
“可我是皇帝,我得为我自己的王位考虑。”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或许是飞船的飞行角度进行了偏转,幽微的星光消失在舷窗之外,视线略有黯黮,年轻帝王原本在白光下熠熠生辉的俊美面容暗了下来,连着孩童般清澈的目光也阴沉了下来,显露出当权者慄冽的尖锐气息。
“许喟的权力太大了,以第一集团军为首的军队几乎成了他的私家军,怕是反倒不认识我这个皇帝了。”
埃尔曼冷冷地说道:“现在帝国边境平稳,没有大的战事,并不需要一个强势的元帅。我这些年学习权谋兵法,在一本古书上看到一句话,叫做‘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虽然听起来似乎是贬义,我却深以为然。许喟不死,我这个皇帝无法安心。”
皇帝埃尔曼定定地望着顾清让,问道:“哥哥,你会支持我吗?”
顾清让只觉得可怕又可笑。权力,权力,他竟然就这样忽略了权力对一个人的改造,古往今来多少历史都是陈陈相因,所有君臣的典故替换了无数姓名,但都讲述着同样一个永恒的故事,权力的故事。从王朝到共和国,从地球到银河,权力永远乐此不疲地玩弄人心于股掌之中,创造罪愆于人性之外,没有例外。从没有例外。
耳边响起了许喟最后留给他的话语。“如果你什么都不打算做,那么如果埃尔曼陛下邀请您随行回地球拜祭皇家祖庙……别去。”
埃尔曼啊,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年轻人总会犯下急切的错误。
顾清让最后只是说道:“我不会反对,埃尔曼,我无权反对。”
你是为了王国中的权力,许喟是为了系统里的生存,谁对谁错呢?顾清让无权评判,无权反对,更无权干涉。
他唯一有权的,是决定自己的行为。
所以许喟建议他别来,他还是来了,陪着埃尔曼,享受唯一一次在地球上看日落的机会。
地球愈发地近了,近到似乎能看清冰川和海岸,山峦和原野。
很快有士兵恭谨地前来汇报,陆空转接飞船准备着陆。
飞船如鲲向海,投入了无边无际又厚不见底的云海,一径遨游向海的底部,海底之下,是苍老又年轻的地球。
然后飞船又如由鲲变鹏,翱翔过万里长空,最终带着顾清让稳稳落地,回到家乡。
*******
“你是说,班·摩利随行陛下去往古地球参加祭祖仪式了?”
大抵是元帅的声音听着严厉到近乎震怒,前来汇报的军官额角立即就淌下了汗,原本流畅的声音都有些打结,断断续续地说道:“是,是的,摩利中校——不,摩利少将他确认已经随同陛下搭乘皇家母舰前往太阳系了,现在,现在应该已经在地球上着陆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摩利少将他没有出现在随行名单中,所以属下也是刚刚才得知情况……”
汇报的军官几乎不敢去看帝国新任元帅的脸色,哪怕新元帅要比他年轻上十好几岁,可这位在伊利亚特守卫战中创下卓越功勋的传奇元帅,是他一个在后方呆了几十年的军部文员八辈子都比不上的。
许喟微微皱起了眉头,下意识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右边眉角。
没道理。完全没道理。
班不是别人,对于自己的暗示和提醒,他绝不会领悟不到。如果他对此有异议,完全可以当场提出,甚至背着他直接拦下埃尔曼,从而完全破坏他的计划,这些不如意的状况他都设想过,也都能接受。虽然许喟推测班依旧会选择袖手旁观,不会参与其中,事实上埃尔曼还是按照原计划出发前往太阳系了,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班自己也去了。
去之前,甚至没有和他说一声,是为不告而别。
他就这样离开了。
许喟一时竟然分辨不出自己到底在恼怒些什么,是恼怒出现了计划外的状况,恼怒班没有听从他的建议,还是恼怒班的不告而别,又或者在恼怒以上全部。
他再一次猜错了这个人的想法。从第一次见面起,这个人就从未按照他的设想在思考和行事,如果说往常带来的是惊喜和惊吓,这一次,是绝无惊也绝无喜的,有的只是不解和恚怒。
班·摩利,你到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吗,如果你知道,你为什么还——
“——元帅,是班少爷带来了什么变故吗?”
班少爷这个称呼,除了许喟,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称呼班·摩利了。说话的人有着黝黑的皮肤,这是来自地下贫民窟的象征,这人却坦然出现在了象征着权贵的元帅办公室中。
如果顾清让在这里,大概能认出这个人的身份,曾经摩利家的管家——白茄。一个在帝国惊心动魄的权力游戏中毫无存在感的人,此刻却坐在帝国元帅的办公室中。
白茄关切地望着用手指按压着眉角的许喟,担忧地问道:“我们的计划要更改吗?”
因为皇帝陛下的暂时离去,这个诺亚星目前最有权势的人——年轻的元帅许喟——放下了手,目光重归冷漠,脸色却有几分缓和不下的铁青。
“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帝国元帅如是宣布道。
*******
顾清让并非皇室宗亲,自然是没有资格进入诺亚家族的祖庙的。
趁着埃尔曼进行祭拜,顾清让反而有了空闲去好好看看一千年以后的地球。
这大抵也是一千年前的地球人不会料想到的,地球的陆地上,曾经是国家和城市的土地上,如今却皆是剥蚀与坍圮。
所有人类的踪迹都荒废了,人类从地球怀抱中掠夺走的一切,又都回归了地球。
曾经排放烟尘毒水的工厂区已成为森林,甚至还有高挑得不像话的巨杉树从直筒烟囱中拔鞘而出,向天空喷薄好大一口亭亭如盖;城中的摩天大楼成了藤本植物竞逐高处的攀爬架,原本的钢筋混泥土覆盖上了万千碧叶依偎如静瀑;柏油马路皲裂成碎块,新建起啮齿动物的穴居家园;公园的喷泉成为禽鸟的午后茶点餐厅;动物园倒真成了动物们的后花园,看它们望向顾清让毫不畏惧的眼神,似乎反而想将这群陌生的无毛两足动物圈养起来好生观赏。
一阵沁醒的自然风吹来,城郊游乐场巨大的摩天轮上,顿时有无数的飞鸟掠起,啸叫着如动物界的艺术家一般,按照各自的流派用羽翼来编织天际。
一个人类面对此情此景要作何感想呢,是怅然人类文明在地球上完完全全的退场,还是要惊叹着欣赏这人类无法拥有的野性和自然美?顾清让必定是后者。
没有了人类的荼毒,地球怒放的健康美态使顾清让这个病灶一份子感动得自惭形秽,几乎要背叛自己的物种了。
第一次,顾清让感恩天国系统的出现,让他得以欣赏这一切。由此可见,审美是人类认识世界最初的、最后的和永恒的形式。
直到回到皇室宗庙附近的飞船降落基地,埃尔曼依旧没有从冗长的祭拜仪式中脱离而出。
逛乏了的顾清让索性先睡下了。
一阵饱眠过后,再睁开眼来,想起自己正身处地球,顾清让感到了难得的平静与安宁。以及,他还看到了依偎身旁枕在他手臂上入睡的埃尔曼。
此刻以临近傍晚,窗外正有夕照斜照进来,将少年隽美的五官描摹得分外清晰,像一幅精美绝伦的油彩。
有所感似的,少年迷迷糊糊地也睁开了眼,对着顾清让睡眼惺忪地一笑。澄黄的阳光溶入他眼角唇际的笑纹,仿佛嵌上了闪耀的金丝一般。
“哥哥。”埃尔曼软软糯糯地叫唤道。
“哎,”顾清让应下,然后问道,“饿了吗?”
“好饿哦。”
“那我们去吃饭吧。”
“好呀好呀。”
像两个幼稚孩一样对话完,埃尔曼愈发幼稚地挽着顾清让的手臂,蹦蹦跳跳地离开休息室。
奇怪的是,门外竟然一个皇家卫兵都没有,整条走廊空无一人。
埃尔曼抱着顾清让胳膊的手立刻就收紧了。
顾清让抿了抿唇,将埃尔曼拉到身后,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对不安的少年说道:“你先回房间,我去大厅看看。”
埃尔曼咬着嘴唇,迟疑了一会,很快坚定地说:“我和你一起去,不然我一个人留着更危险。”
顾清让点了点头,依旧走在埃尔曼前面,两人开始穿越显得格外幽深漫长的走廊。
渐渐的,空气里潜入了一丝奇怪的味道,似乎是铁锈味,但又不全是。一阵顾清让和埃尔曼都颇为熟悉而难忘的味道。
随着越来越接近走廊尽头,那股让人不适的味道更加浓烈了。
他们上一次闻到这股味道,是在一座华丽城堡后的黑色尖塔中,那毒蛇般盘旋潜入黑暗的狭窄盘梯里,一扇巨大的石门外,一座鲜红的浴池前。那时的他们手无寸铁,此时的他们仅有身份作为依凭,依旧是手无寸铁。
当大厅完整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大厅中央整齐排列的皇家近卫兵也尽入眼帘。
几百具皇家近卫兵的尸体交肱叠骨地密匝匝摆放在一起,面对着脸色惨白的帝国皇帝和顾清让。
而更多的皇家近卫师团的官兵,全部不知所踪。
整个大厅里,除了顾清让本人和埃尔曼,一时竟见不到第三个活人。
兀的,大厅中央的石柱背后,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声响。
顾清让却松开了拉着埃尔曼的手,直接冲进了尸体堆中。
埃尔曼愕然望着埋首在尸体群中的顾清让,只见顾清让直接从死去士兵的胸口卸下了两把电浆手-枪,然后走回到他面前,递了一把枪给他。
埃尔曼咬着牙接过了,跟着顾清让一起绕过石柱背面,来到了有动静的那一侧。
依旧没有活人,却有一架巨大的激光电视悬挂在石壁上。电视正开着,呈现出一张帝国并不常见的黝黑面孔。
顾清让和埃尔曼却恰好都认识这个人,曾经的摩利家的管家,白茄。
白茄看起来是坐在一个公众场合的台上,台下是大量举着发声仪的正装人员,他们一齐背对着镜头,全神贯注地听着白茄说话。
这个场景对埃尔曼是陌生的,但顾清让却熟悉,这是帝国诞生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的记者会。
“如各位所见,一看我的肤色,大家就知道我是来自地下,那个肮脏、贫穷、绝望的黑暗洞穴。”
如此诉说的男人却不见半点自卑,反而面色坦然,侃侃而谈地下的惨象:“地上的民众们在皇室的有意隔离下,可能从未见过地下同胞们的生存现状,大家可以看一下我身后的屏幕——是的,各位不用惊讶,一切都是真的。在这里,面包和米饭是昂贵的奢侈品,我自己就是靠吃老鼠和蟑螂长大的,而在闹饥荒的时候,我们甚至要烹煮死去的同胞,可怕吧,不敢置信吧,是我们丧心病狂吗?不是,我们只是为了生存!”
“为什么银河年代,高科技发达工农业成熟的今天,还会有人类过着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呢?——是因为皇帝、王室、贵族的存在!有了高贵的种族,自然就会有低贱的奴隶,明明是人生而平等,却在畸形的制度下变成了不平等。我们明明也是人类,我们和你们流着相同的血液,共同守卫着国家的边疆,也是这个国家的人民!”
白茄激动地站了起来,控诉道:“我的妹妹,就是死在娜迦公主的血池里!也是因为她的死亡,我下定决心要推翻这个落后的制度。君主制明明是我们早已在地球就淘汰了的落后制度,为什么我们还要允许它的存在?看看我们的国家,是皇帝一人的后花园,是王室的屠宰狩猎场,多少同胞死在所谓王室的猎-枪下?议会沦为贵族们的傀儡,法律更成为他们用以狡辩罪孽的玩物,地上的同胞们,你们有多少人早已被苛捐杂税给压垮?有多少人的私人资产被贵族找借口轻松侵占?我们的边疆,几十亿同胞出于帝王的私心被屠杀,甚至在很多边陲星郡,当地的贵族还享有初夜权!”
“这样的国家,如果再不作出改变,注定毁灭!”
“所以,我愿意身先士卒,发动革命,将我们国家落后的帝制改为共和制,我们地下地上的同胞,一起来当国家的主人!”
“在这里,我一定要感谢要感谢我们人民的元帅许喟先生,如果没有他,国家不会迎来目前的曙光!”
镜头及时偏转,对准坐在一旁身穿漆黑军装的年轻元帅。
白茄激情昂扬的演讲告一段落,看到许喟也没有开口的打算,台下按耐已久的记者们终于抓住时机提问,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平民向统治阶级提问——
“请问元帅,帝国——不,国家改为共和制的话,您打算竞选总统吗?”
许喟立即摇了摇头,声音平稳地回答道:“不会。毕竟以我现在的权力,去竞选总统的话,国家不会有任何的变化,打败恶龙的勇士成为新的恶龙罢了。我们要杜绝绝对权力的诞生。”
“您是指在成功建立共和制之后,您会放弃您手中的权力吗?”
许喟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说道:“是的,我会将权力交还给人民,军队是人民的军队,不是皇帝的私人护卫队,也不是贵族用来镇压人民的暴力机器。”
在记者们来得及提出下一个问题之前,许喟接着说道:“以及,我本人自愿上人民法庭,为自己的罪行接受人民和法律的审判。”
记者们立刻追问:“请问您口中所说的罪行是指?”
许喟望着镜头,平静地回答道:“谋杀皇帝以及皇帝此行部分随行人员。”
台下一片哗然。大家要努力消化掉谋杀皇帝这一消息。
但还是有心理素质上佳的记者追问道:“请问您的谋杀行动已经施行了吗?能否告知人民群众结果如何?”其声音竟有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喜悦。
许喟继续直视着镜头,或许是透过镜头与遥远地球上的埃尔曼和顾清让对视:“我的谋杀行动正在实施,我猜想现在皇帝陛下还没有死亡,我有一些话想对他说。”
“我愿意在您最后的时间里继续恭称您为陛下,以此表达对您的尊重,埃尔曼陛下,您比起您作恶多端的舅舅阿伽门农和他前几任同样混账的皇帝,已经算得上是顶顶的大善人了,甚至给阿伽门农长期下毒这件事,更是功德一桩,可是,您对皇位也是迷恋而热衷的。旧势力是不会主动退出历史舞台的,因此我们的革命只能革您的命,毕竟,没有不流血的革命。”
“历史的进程从来都是以牺牲部分人的利益甚至生命为前提的,然而于您个人和其他牺牲者而言,你们都是无辜的,因此我在这里承认承认我犯下的罪,也向您致以最真挚的歉意,人民是无罪的,但我有罪,我愿意接受审判。”
许喟接下来的一段话却像是对着皇帝以外的某个特定对象诉说:“就像我说过的,牺牲就是牺牲,那不是主动舍弃,而是被动损害。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但是,”真诚表达了歉意的许喟的目光却依旧坚定果决,如同一杆催迫人心高牙大纛挺立在万千人民的注视中,“我知道我在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因此我不后悔。”
“你还有最后的十分钟。”没有了尊称,现场的记者和观看直播的全国人民并不确定元帅口中的“你”究竟是在指谁,他们看着元帅英俊的面容冷酷而悲悯,仿佛最慈嗔无常的神魔。
“希望你能好好享受最后的时光。”
顾清让目不转睛地看完了全程。
之前诸多的猜测终于获得了答案,恍然大悟。
他还是低看了许喟。顾清让原本以为许喟是要自己当皇帝,以一个快穿者成为银河帝王来实现最大程度的世界颠覆,哪知道人家的格局宏大得多,直接改君主制为共和制,灭杀王室,取缔贵族,赋权平民,拯救贫民,还让贫民来当总统,最后自己还毫不占道德制高点,主动要上人民法庭接受审判,最大程度地维护住了民主和法制。
佩不佩服,太他妈佩服了。
【班·摩利好感度+30,好感度达到50/100。】
得了,人都快又要被他杀上一次了,结果好感度还蹭蹭涨上来了。不过两次死亡都是对方无心之举,奏笛客那一次是意外,这一次更是意外中的意外,人家甚至都冒着风险主动提示你别来送死了,可你还是来了,怪不得人家。
“哥哥。”
顾清让正独自感慨着,却听到身边传来冷冷的一声呼唤。
一侧眼,就看到埃尔曼用前所未有的目光看着他,问道:“这一切,你提前都知道吗?”
顾清让张了张嘴,好一会才艰难回答道:“绝大部分是不知道的,但并不能说一无所知。”
“也就是说,你知道了我今天可能会死在这,却还是什么都没和我说,眼睁睁看着我走进陷阱?”埃尔曼的声音反而平静了下来,却让顾清让愈发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正在积累的狂躁情绪。
顾清让做不到撒谎,连许喟都放弃了所有的伪装,他又怎么能粉饰自己:“……是的。”
“哈,哈哈哈。”埃尔曼猝不及防地发出了一串破碎的笑声,这笑扭曲了他一张原本俊美无媲的脸。
埃尔曼恍然说道,“连你也,连你也……”
“你明明都知道的!”男孩猝然愤怒地尖叫起来,手中的电浆手-枪不受控制地挥舞着,“你都看到了的,爸爸不要我,妈妈想杀我,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这残酷透顶的命运!我为了今天我付出了多少,我忍受了恶心的老阿伽门农多久,我杀了多少人,在你躺着的时候,你知道我放弃了多少东西,到头来,到头来……”
渐渐平静下来的埃尔曼恢复了一脸的冷漠,脸上狼狈的痕迹成了美丽面庞上刺目的裂痕,就像一座喷发后只余灰烬的火山,再说出口的声音也是声嘶力竭后的颓然:“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什么都没有。哈,这就是我埃尔曼的一生。”
顾清让手脚冰凉地看着面前的男孩,说不出一句话,多说一句话都是可耻和伤害。
他之前何尝没有苦苦纠结过。这就像他还活着的时候,那时很流行一道面试题,问如果你是一个火车司机,在铁路的分叉口上,你看到两道分叉口上都有人,一边人多,一边人少,你选择开向哪一边,你选择压死谁?当时网络上冠冕堂皇的指责根本毫无意义,那些人是在空中进行评判的,仿佛他们的火车头能悬浮到空中,谁都不会压死,这样就能对任何一方的选择都进行道德裁判,可事实就是,顾清让真的面对了这种情况,他贴在地面,他无法让这个火车头悬空,他甚至不是那个拥有权力的司机,他什么都不是。
他能对抗的了许喟吗?对抗不了。即使对抗得了,他能有比许喟更好的办法和能力来拯救这个锈蚀到根的国家吗,能拯救那些更为无辜的平民和贫民吗?十个生命的价值不能和一个生命进行简单的数字衡量,可是当数字变成了几千亿生命呢,你还能无视吗?
但是,埃尔曼就该死吗?以及这些死去的皇家近士兵和其他死在这场政变中的人就活该死吗?
没有答案,顾清让给不出答案,也给不出选择。
所以他只能看着,唯一能做到的仅仅是不去逃避,不让自己离开这场火车事故,甚至特地从这个世界之外赶回来,主动躺在了车轮之下。可他这一躺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不知道,但至少自己好受些。
“所以哥哥,”埃尔曼拎着那把可以瞬间将人体消解于无的电浆手-枪,歪着脑袋问道,“你明明知道这是个死地,却还是陪我来了……你是来陪我一起死的吗?”
顾清让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傻里傻气的,他傻笑了起来,摸着后脑勺说道:“是呀。”
埃尔曼依旧望着他,撇着嘴,眼眶悄悄红了,嘴上却依旧冷冷地问:“多傻呀,你为什么这么做呀?”
顾清让继续傻傻地,甚至是表述错乱地回答着:“因为我想让你知道,即使你没有了权力,也依旧有人愿意陪着你。你不是被所有人抛弃的,虽然我救不了你,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他忍不住和许喟一样连连道歉,却被埃尔曼突如其来的用力拥抱打断了。
“这样就够了,”埃尔曼又重新变得软软糯糯的声音从他怀里传来,却终究带上了几分嘶哑,“对我来说很足够了,我要是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要什么王位了,我要哥哥就可以了。我不怪你的,你没有错。许喟那个混蛋或许也没有错,总归,如果我死了,世界会变得更好不是么。”
“当然啦,世界会怎样我才不关心呢,我关心哥哥就可以了。谢谢哥哥,虽然哥哥总是把我弄哭,我明明都是很坚强的。”
“我很感谢哥哥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埃尔曼哽咽着,第二次这样说道。
顾清让用力仰起头,猛地眨了眨眼,眨了很久,才说道:“那陪哥哥出去看看日落吧,听说地球上的日落很美。”
“好呀,走吧走吧。”
两人来到了基地高处的瞭望台上,视线中没有人,也没有武器,当然他们原本搭乘的飞船也没有了。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但他们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时间了,死亡已经降临至他们的头顶。
可是落日是如此的美丽,半个天边都在燃烧,暗红的灰烬顺着云层撒开,撒开,撒得天上地下云端海面山头树顶皆是血红,触目又惊心。他们的葬礼会有这场太阳的葬礼一般壮丽吗,大概很难吧。
“这是我们的日落……”埃尔曼紧紧搂着顾清让,喃喃说道。
“这里日落了,但地球的另一面正在迎来日出,”顾清让说,“我们死亡的那一刻,在银河帝国的某一颗星球上,也一定有两个生命诞生,你说,那会是我们吗?”
“那当然不是!”埃尔曼抢答道,但他又很快迟疑,“但是……”真的不会是我们吗?
染着血渍的黯淡天空忽然闪起了几道耀眼的光,随着一阵轰隆的巨响,云层就像渍过伤口的棉絮被扯得烂碎,撕裂开来的豁口中裸-露出了漆黑的太空,以及漆黑中一点耀眼的光——必定不会是星光。
“那是离子炮,”顾清让竟然难得为了自己的npc工作恶补了不少太空军事知识,他向埃尔曼解释道,“要先打出大量电子束软化大气层,然后再发射高能的正电荷氢离子球,攻击强度和范围大概能把我们所在的基地和诺亚家族的宗庙一起轰得粉碎。而且很快就要有暴风雨了。”
话音一落,疾风骤雨就来了。
它粗暴地掐断了太阳的葬礼,顷刻间就用雨水填平了顾清让和埃尔曼眼前所有的下陷地形,山谷和沟渠全部被淹没,两人眨眼间就仿佛置身海洋之中,基地的高台成了两人暂时托身的一小块浮板。
“哥哥,我好冷呀。”埃尔曼却还顾得上撒娇。
顾清让也顾得上哄,说道:“抱紧我就不冷了,哦对了,咱这也是满川风雨看潮生了,得来点气氛,我带了管笛子,是地球上的一种古老乐器,我吹曲子给你听。”
顾清让拿出了奏笛客的笛子,开始艰难地呜呜吹了起来,雨水打在身上有些痛,风也大,因此曲子不大能成调,但讲究的就是一个氛围嘛,就不必太苛求细节。
“哦,埃尔曼,我跟你说呀,以前的古地球,有一个和女作家谈过恋爱的汉奸,就是国家叛徒,但他有一段写笛子的话写得特别好,我很喜欢,我吹完这段念给你听……”
幽咽的笛声在冷风冷雨中愈发支离破碎,甚至有些凄苦了,这是顾清让不愿听的,索性停手,不再吹笛,而是专心说笛:
“这时有人吹横笛,直吹得溪山月色与屋瓦变成笛声……”
“而笛声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扬,把一切都打开了……”
“而天下世界古往今来,就如同‘银汉无声转玉盘’,没有生死成毁,亦没有英雄圣贤……”
没有生死成毁,亦没有英雄圣贤。这场疾风骤雨也会停歇,亘古存在的,只有这无声银汉,这锈色银河。
“哥哥……”
“嗯。”
“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弟好吗?”
“好啊。”
“那就还是你当哥哥,我当弟弟?”
“好啊。”
“那我们到时候能认出对方吗?”
“能的,我一定能认出你。”
“为什么你能呀?”
“因为我是哥哥嘛,哥哥总会厉害一些的。”
“那我们拉钩约定吧,你可不能骗我。”
“好,我不骗你。”
“……嗯。”
“……嗯。”
狂风暴雨的力量停歇了,因为更加狂暴的力量降临了。
惊红来了,骇绿来了,沉紫来了,暗赭来了,怅青来了,惘蓝来了,锈赤和蚀苍也来了。
宇宙曾大方馈赠给戟·摩利的所有颜色,此刻亦大公无私地同样馈赠给了他的两个儿子,用以装饰他们的葬礼。
好让这场葬礼比之前太阳的葬礼更为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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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摩利好感度+30,好感度达到50/100。】
许喟收到这条系统通知后,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来到窗边,向太阳系的方向瞭望。
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
许喟只觉得喉咙干痒,他咽了下唾沫,抬手打开桌上的雪茄盒,从盛满已久的香柏木盒中拿出一根,略显急促地点燃,放到嘴边,却又扔掷了出去。
【购买灵魂波动探测技能一次。】许喟用意念说道。
天国系统很快有了回应:【宿主是否确定购买灵魂波动探测技能1次?价值5000经验值,使用对象仅限1人,维持时间仅限0.5小时。】
【确认购买。】
【购买成功。消费经验值5000,剩余经验值375。是否现在使用技能?】
【确认使用。使用对象:班·摩利。】
【使用成功。正在进行灵魂波动探测……】
【探测结果为:班·摩利灵魂波动仍处于活跃状态。】
【再次检测,一直重复到最后一秒。】
【收到指令。正在进行灵魂波动检测……】
【探测结果为:班·摩利灵魂波动仍处于活跃状态。】
【探测结果为:班·摩利灵魂波动仍处于活跃状态。】
【探测结果为:班·摩利灵魂波动仍处于活跃状态。】
……
如是重复了7分28秒,然后系统的检测内容有了变化:
【探测结果为:班·摩利灵魂波动状态发生改变——】
永远高效永不出错的系统却在此时此刻陷入了一阵泛着磁音的沉默。
【怎么回事?】许喟立即问道。
大概过了3秒,这个对于天国系统来说显得格外漫长的沉默才告以终结。
【探测结果为:班·摩利灵魂波动消失。】
【什么叫做消失?死亡之后不是灵魂波动停止吗?为什么会出现灵魂波动消失?】许喟敏锐地问道。
又是3秒的沉默。
天国系统回应道:【宿主的权限不足以获取更多信息。】
许喟手里握着雪茄盒,再次提出要求:【再次灵魂波动探测技能。使用对象:班·摩利。】
【收到指令。正在进行灵魂波动检测……】
【探测结果为:班·摩利灵魂波动消失。】
许喟松开了手。
昂贵的雪茄卷滚落一地,这些燃灰白如雪、烟草卷如茄的珍惜品被暴殄天物地遗落在尘埃里。
许喟在此走到窗边,向太阳系的方向瞭望。
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自己的家乡地球,其中一面刚刚迎过一场壮阔的日落。
他想问问那个青年,地球的日落美吗。
他想,如果那个青年能回答的话,一定会说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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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纪元1178年秋,9月15日。银河帝国废除君主制,改立共和制,更名为银河共和国,皇室、贵族、贫民阶层被明令废除,首任总统为地下贫民窟出身的白茄。
23位皇室成员与37682位贵族被判刑,其中21位皇室成员与9721位贵族被判死刑,史称“共和国元年审判”。
曾任银河帝国(现银河共和国)元帅的许喟,因谋杀埃尔曼·诺亚等412人,于人民法庭被判处流放哈迪斯星省300年。然而,在流放途中,犯人许喟突然失踪,共和国大力追捕却仍未能发现该犯人行踪。一个名叫许喟的人,永远地消失在了银河中,却给游吟诗人留下了无数的传奇篇章。
这片壮阔无垠亦锈色斑斓的银河,终于掀开了时代崭新的一幕。
落幕与开幕间,有一些人永远地不在了,却也随同银河永远地存在。
锈色银河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感恩每一位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代表着每一份对渣鸦和渣鸦故事的认可,感恩。
锈色银河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下章可能还会有一点小彩蛋。结局我自己很满意(暂时),后头检查错别字的时候又红了一次眼眶,真没想到一把年纪居然又感性上了。也希望小天使们会喜欢这个结尾,欢迎评论留下感想哟,渣鸦都会认真看哒。
其实限于篇幅和出于心意,锈色银河是有些许留白给感兴趣的读者自行探索的,比如摩利元帅和娜迦的故事,每个人物的内心思想和变化、行为动机背后的原因,等等,在此就不赘述了。
这章的引用部分又拉了我男声史铁生出场,选自《我与地坛》;还有胡兰成《今生今世》中的《胡村月令:暑夜》,笛子那一段是真的惊艳,感觉迷之契合就引用了一部分。
好了,一个感人至深的通宵过去了,渣鸦也总算掉落了万字长更,这就去补觉啦。
排雷一下,下个世界“土莱坞联盟”篇,山寨超级英雄联盟守护世界,咸鱼顾清让羞耻满满饰演野鸡英雄强行尬帅哈哈哈,设定非常欢乐,不过也很猎奇,不好这口的小天使可以跳过,第23章开始是悬疑风的“四口之家”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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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诸君喜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