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猩猩猕猴

赤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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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掖庭中宫女,例不能出宫,所以消息都很闭塞。李汲从此只是暗中关注沈妃和阿措,却将主要精力都放在了那两名老宦身上,想向他们打探宫外的消息。

    因为那俩货每日轮替,一人去太仓取米面,一人去集市买薪柴,是有机会接触到外界的人或者事物的。

    只可惜一问三不知——主要是心如死灰,苟延求活,于社稷谁属,甚至于市井消息,全都毫无兴趣。反正不管谁家得天下,都是要用宦官的,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但从来不闻一朝天子一朝宦,把旧宦全都开革吧。

    我们在宫中已然垫底了,还可能会更惨吗?何必理会闲事?

    反倒是李汲在每日三餐送食的过程中,偷听到宫女们议论——大概是从别的有机会出宫的宦官那里打听来的——先说睢阳大败,尹子奇战死,杨朝宗遁回,被严庄下令处决……

    李汲听闻此事,不由得大喜过望,只可惜对于睢阳究竟是如何解围的,张巡、南霁云他们是否安然无恙,宫女们却无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因为根本不在意。她们之所以议论此事,纯粹因为安庆绪接到败报后暴怒如狂,不但认可了严庄对杨朝宗的先斩后奏,还亲手杖毙了侍奉在侧的三名宦官,甚至就连进新礼服的一名典衣也恰逢其怒,被下令肢解而死……

    宫女们为此无不惊恐、觳觫,尚服局司衣别选典衣,也没人敢于应命——即便升官后便能够得到大宅、华服和美食,那也得有命去享受啊!

    隔过一天,李汲又听得宫女们私下议论,说唐军已出潼关,前锋进至双桥,距离洛阳不过一百五十里地了……

    宫女们纷纷商量,若唐军来,而洛阳不能守,咱们该怎么办呢?有人说我本为唐婢,今复为唐婢,什么事情都不会改变,又有何忧啊?别人提醒她:“汝虽旧为唐婢,如今却是燕婢,唐军若进宫,难道会善待燕婢么?不见当年燕军进宫时如何?!”

    想当年叛军攻进洛阳城后,自然直冲宫禁,大肆烧杀、奸淫、掳掠,不少宫人都遭了毒手,还幸亏严庄站出来禁止,说城里随便你们如何闹,这宫中的人和物,全都是大帅的,谁敢私抢?!方才留存下来一小部分。

    就有那劫后余生的宫人建议道:“若唐军来,休想着逃,若逃便只有一个死字,甚至于比死更惨。唯有觅地躲藏,待有官人来约束军纪,那时或者可活。”然后私下里就开始串联,指点宫中几个偏僻便于躲藏的地点,其中竟然也包括了司饎。

    因为司饎附近道路狭窄,就连院门都比别处来得小些,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于是相约找几个力大的宫人,一起堵门拖延时间——除非兵卒纵火,否则宫人们或有生路。

    但洛阳城于唐而言,终究是东都啊,哪有兵卒轻易敢在宫里放火的?

    一起去送食的宫女便央告李汲:“知礼啊,你气力大,我等是否能生,全要仰仗你了。”然后又关照阿措,还说:“休看你生得丑,那些粗食兵卒未必不肯侵犯,则救我等,也等于救你了。”阿措还是装模作样,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似的,如前般“哦”了一声。

    李汲心中却说,这些宫女都是可怜人啊,我怎么能眼睁睁瞧着她们落难呢?虽然主要任务是保护沈妃,且不可能遍救宫人、阉宦,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还是尽量伸手拉一把吧。

    关键他如今伪装宦官,身上也没有任何可以说明自己身份的文件、信物,即便唐军杀进宫来,凭他也是拦不住的。且为策万全,必须找机会向宫外通传消息,跟陈桴他们重新接上头,方便到时候相互策应,既救沈妃,也救宫人们。

    那么,如何才能将消息送出宫去呢?他原本打算说服那两个老宦,把取粮、买柴的差事交给自己做,奈何那二人虽然懒惰,却也不肯轻易打乱自家的生活节奏——只有一切照旧,苟活起来才最安心啊——坚决不允……

    还说:“知礼你初来,如何知道太仓何在,哪个市上卖柴啊?还是做好你分内之事吧,好意心领,且待日后。”

    只可惜唐军已然逼近,李汲等不到日后了。

    他就此把主意打到了阿措的身上。

    阿措跟自己应该不是同一条线,甚至于都可能没有经过李辅国的首肯,纯属崔光远专断自为,目的大概是图谋奇功,以便抱紧李俶的大腿。那么阿措就很可能有自己所不知道的联络宫外的手段,或许可以通过她给陈桴等人通传些消息吧。

    前些日因为大雨滂沱,不但自己没修好房顶那间屋子,司饎中还有好几处,甚至于连厨房的一角,也全都破损漏雨了,这才惊动了杨司饎,紧着向上汇报,终于派了泥瓦匠来修缮。于是沈妃在与阿措同眠两日之后,便又返回内院去了。

    沈妃在时,李汲不敢孟浪,待其走后,隔邻只有阿措一人,他就趁着夜静人深,悄悄摸过去,想向阿措打听些消息——关键是要套小丫头的话,问清楚她当日掩护之人是不是真遂,以及檀山上袭击李泌的兵卒,究竟受谁指使。

    奈何阿措虽然不再装痴作哑,却不管李汲怎么询问,只是砌词敷衍,嘴里没一句有用的话,倘若李汲追问急了,更干脆喷出些鼻息来,假装已然沉沉睡去。李汲没办法,他又不可能把小丫头从被窝里揪出来拷问,再者说了,狭路相逢,自己唯有双拳,对方手里却有利器,能不能打得过也还两说……

    但他打定主意,今夜再闯一遭,一定要说动阿措帮忙传递消息——你不肯回答我的问题,肯定是怕暴露恩主崔光远的隐私啊,那我不问了,光请你帮个小忙,终究处于同一阵营,你不至于再蒙头装睡吧。

    心中反复筹思,表面上却绝不显露出来,只是愣愣地推着空车往回走,阿措和另一名宫女有气无力地跟在后面。拐一个弯,突然间那名宫女疾步上前,一扯李汲的衣襟,低声喝道:“你傻了啊,还不赶紧止步,靠墙站立!”

    李汲茫然地一抬头,只见一名紫袍官员在武士护卫下,大摇大摆地踱将过来。他这才赶紧一带推车,蹩至墙侧,给对方让路。虽然低垂着头,却也偷眼打量,见那官员,面颊丰润,眉眼慈祥,虽然才三十来岁年纪,瞧上去却有长者风范——这不是曾经见过一面的严庄啊,不知是谁了。

    随即眼角不经意地朝那官员身后一瞥,李汲原本平缓跳动的心脏当即激勃起来,赶紧把脑袋更加垂低一些。因为他发现那人身后四名武士,其中一人高大魁伟,相貌极其的稔熟——

    这不是真遂那厮吗?!

    李汲心中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是否确是真遂,还是……世间果有如此相象之人?不至于吧,除非是长年生活在一起的孪生兄弟,否则五官酷似也就罢了,没道理连须形和走路姿态都这般相象啊。

    多半就是真遂了,但他怎么又投入了叛军之中,还充叛官的护卫?是因为无计归唐,所以干脆做了叛徒呢,还是跟自己一般,也肩负着特殊使命?他如今听令于谁?崔光远还是李辅国?

    李汲既然注意到了真遂,生怕对方也发现自己,假装敬畏贵人,把腰躬得更弯了,头也深深低垂下去,可还是忍不住抬起眼来,偷窥真遂的举止。只见那厮貌似是随意朝这边一瞥,随即眉头一皱,神情微愕……

    李汲的心脏狂跳不止,心说倘若对方确已叛唐,会不会当场喝穿自己的身份啊?到时候我一个打四个,能有多大胜算?反正过去的李汲曾跟真遂比较过,两人本领当在伯仲之间……万一真的遭逢危险,阿措会不会出手相助呢?

    或许为了保护沈妃,她会很乐意牺牲我这个不期自来的抢功之人吧……

    然而真遂的目光,貌似并非盯在李汲身上,而是在他身侧,并且愕然过后,真遂还伸手捋了捋胡子,微微一笑。

    一行人过去后很远,李汲才敢直起腰来,当即模拟真遂的注目方向,朝自家身侧一望——是阿措!对啊,他们自然是识得的,真遂没有瞧破我的行藏,却应该能够认出阿措来!

    想想也是,终究自己刮尽了胡子,还往下巴上抹了白粉,既然阿措见面不识,或许真遂光靠眼角一瞥,也辨认不出来吧。

    然而李汲审视阿措,那小丫头却依旧目光茫然,脸上毫无表情,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见到了真遂,以及对方临走前那莫测高深的一笑……

    事发突然,李汲且惊且惧,当日晚间鬼使神差地坐在席上徘徊,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再去闯阿措的居室……不仅仅请她向宫外通传消息啊,既然今天见到了真遂,是不是能够以此为突破口,打问出一些秘辛来呢?但那小丫头牙关紧得很,自己要如何设辞,才能套出只言片语来?

    正在踯躅,反复构思之时,忽听院中“扑”的一声轻响,似有什么事物落地……李汲当即警醒起来,暗中捏紧了拳头,并且无声无息地便将坐姿改成了蹲姿,全身贯注地倾听、提防,随时准备跃起。

    果然万籁俱寂之间,听得有轻轻的脚步声,从院门方向朝自己蹩将过来,但却停留在窗下不动。李汲心中猛然一警醒,当即控制呼吸,从鼻孔里出气,假装轻轻地打鼾。果然那人听了片刻鼾声,便即移步,随即阿措的房门“吱呀”一响……

    李汲前些天就发觉了,这外院三间屋子连成一体,很可能原本是栋大房,后来才打了隔断,而且墙壁甚薄,加上年久失修,墙皮还有不少剥落,隔音效果很差。于是他轻轻挪步,小心翼翼地贴近墙壁,侧耳倾听隔壁的动静。

    只听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低声唤道:“弃儿,弃儿。”

    然后是阿措的声音:“我今叫阿措——你来做甚?”

    李汲心说原来如此,阿措的本名叫做“弃儿”……也或许是一个字,叫“弃”——对啊,措本身就有搁置、废弃之意嘛。自己前几天晚上偷摸过去,就问过她本名叫什么,姓什么,小丫头缄口不言,没想到真遂从前就知道了。

    是的,那正是真遂的声音——实话说,那厮刻意压低声音说话,倘若日间不曾偶遇,李汲乍听之下只会觉得耳熟,一时间还未必能够回想得起来。

    只听真遂道:“分别半载有余,天各一方,既然今日重逢,我自然要来见你,难道你料不到么?”

    阿措哼了一声,随即问道:“你日间跟随的那个紫袍,是谁?”

    “吏部侍郎周挚。”

    李汲听了,双眼不自禁地便是一眯——原来那便是周挚,是谋刺李俶的幕后主使,是“神机卫”的首领!据说“神机卫”中网罗了不少江湖异士,不知道今日伴随其后的四人除了真遂外,是否皆为“神机卫”中人哪?

    想到自己有可能要面对那些神出鬼没的江湖人,李汲就不禁眉心有些发紧……

    再听阿措道:“原来你去投了周挚了,是想杀他,还是想劝他反正?”

    真遂道:“周挚身边多江湖异人,杀他不易啊;至于反正……燕军中诸将都有降意,唯有文吏如严庄、高尚、周挚等,是断然不敢降唐的。”

    顿了一顿,又道:“你也无须疑虑,我受人之命,潜伏在他身旁,自会等合适的时机动手。只是,弃儿你却为何潜入了宫中?来做什么?”

    “这你不必问,今夜也不该来,还是赶紧去吧,休为他人所察觉。”

    真遂轻轻一笑,说:“我懂的,我懂的……但,弃儿啊,难道你就一辈子与人为奴,驱策来去么?有没有想过将来?”

    “我的将来,与你无涉!”

    “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

    李汲听到这里,不禁好奇心大起,心说咂摸这语气,难道真遂是在追求阿措不成么?他究竟瞧上了阿措哪一点啊?尤其两人的身量对比,简直是成年大猩猩和猕猴,还是幼崽……这就完全不搭调嘛。

    只听真遂又道:“今日周挚、严庄等都进宫来,劝说安庆绪不等唐军攻城,便弃洛阳而走河北,安庆绪似已首肯——到那时我必然也追随而去,你一人在这宫中,实在凶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