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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有道是“东贵西富南贫贱”——自然没有北,北面是宫城和皇城啊——其地价、房价最高的区域,就在城池的东北角上,以通化大街为中心,南北两分的那十二个坊——刨去根本无价的十六王宅和兴庆宫。
因为这一区域,西邻皇城和太极宫,北望大明宫,无论西去坐衙(多半朝廷衙署都在太极宫南面的皇城之中),还是北赴朝会,距离都不算远;而且南面隔着春明大街就是平康坊和东市,对于采买用品和日常娱乐也很方便。故谓“东贵”,在京官员们大多都在这一区域内起建家宅或者赁屋居住。
而广化坊,便正处这一区域的中心位置。
广化坊本名安兴坊,才刚改名不久,官府文书已俱从新称,可老百姓还是习惯叫旧名。考究改名的缘由,大概是因为安禄山父子作乱,故而圣人忌讳那个“安”字吧——好比说右羽林大将军安重璋,就被赐姓为李,改名唤作李抱玉。
广化坊所处位置很好,北凭通化大街,向西,距离皇城只隔了一个永兴坊,向南,距离春明大街和东市,也只隔了一个胜业坊,故而坊中多贵人,唯临近坊墙住着一些五品以下官员。
——这是因为一坊之中,越是靠近中央的十字街口,交通越是便利,而贴近坊墙的住家还先得从小路绕上大街,才能自坊门进出,位置相对要差一些。尤其中京陷而复收,虽然人口骤减,官府的控制能力却也跌落谷底,作奸犯科之辈比比皆是,故此临近坊墙的住家,安全系数也要略低一些。
具体到广化坊的东北角上,贴近坊墙,一街之北,横排着八九户人家,李汲正在其中。虽然入住才不过短短两个月,青鸾倒是跟左邻右舍都混熟了,她经常跑去邻家请教京师风味的烹饪技能,而那些专好新奇的本地土著,同样也从她那儿学得了不少的陇西花样。
好比说,饺子。
传统的偃月形馄饨并不脱馄饨本相,从汤里捞出来干吃,难免滋味寡淡,而李汲教给青鸾的饺子,不但馅儿实个儿大,而且不易绽破,煮熟后捞出来蘸醋而食,味道与馄饨截然不同。青鸾偶尔多做了些,相赠邻里,就此赢得了一致的好评。
这一日,左邻又来相请,希望青鸾教授包饺子之法,青鸾过去一瞧,竟然“群贤毕至”,周边四五家的妻妾全都聚到了一处——据说是这家主人新升了官,要摆宴庆贺,家中人手不足,这才恳请邻居们相帮。
七八个女人聚拢在一起,擀皮、拌馅、包饺子,手不稍歇,这嘴里也没一刻能停下的,自然家长里短,议论不休。但大家伙儿最感兴趣的,还是新搬来的李汲一家,日常碰面就曾反复向青鸾打问李二郎的情况,其在陇右,究竟是怎么单枪匹马,突入蕃阵,斩将掣旗的哪?
其实女人家对打仗并不感兴趣,问题李二郎的名声如今哄传都中,那自己多打听些细节,跟亲戚朋友面前也方便炫耀不是?因而最主要探问的,往往并非李汲用兵之谋、破阵之勇,而是——李二郎他穿的什么样式的铠甲啊?他使的什么兵器,骑的什么良驹?他受齐王殿下看重,殿下可曾赏赐过什么宝物?诸如此类。
实话说,青鸾自归李汲以来,在鄯城时除了去官仓领粮米,去集市买菜蔬外,基本上大门不迈,李汲也很少穿着铠甲,端着兵器返家……故而很多事情,她并不清楚,却不希望一问三不知遭人耻笑,只能驰骋想象,信口瞎编——则李汲在乐坊中形象逐渐扭曲,或许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这一日包着包着饺子,话题便又转到李汲身上去了。主家妇人问道:“妹子,你家二郎前日护卫上皇迁宫,听说上皇特意召他到御辇前,夸赞勉励,可是真的么?上皇对二郎都说了些什么哪?”
青鸾笑笑,说:“确有此事,但究竟说些什么,李郎也未曾向我转述——只是些嘉勉之辞吧,貌似还说,我唐是不会亏待有功之臣的。”
那妇人道:“这是自然——只是二郎在陇右便立下大功,如今又得上皇嘉勉,如何还只是个小小的八品官啊?朝廷什么时候会给他升官呢?”
青鸾尚未回答,另一妇人便瞪眼呵斥道:“闭嘴吧你——朝廷升赏黜陟,岂是汝一妇人所可置喙的?且李二郎才入英武军不久,屁股尚未坐热,哪有那么快便升官的道理?他若升官,便是长史,则窦长史又如何处?难道升做将军不成?”
嘴里呵斥旁人,不要就朝廷的任官事务多嘴,其实自己说得更欢。但旁人都不敢驳她的话,因为这个女人凭着夫家贵重,隐然是此间群雌的领袖。
——这女人本身也是妾,夫家姓孙,其夫主孙常楷,乃是内侍监从五品下阶的内给侍——没错,是个死太监——而包括青鸾在内的其余妇人,夫主最高也不过才六品文官而已。
另一名妇人道:“李二郎自然迟早是要升官的,既做了文官,说不定将来掌兵部。青鸾啊,二郎也快三十了吧,怎么也不娶个正室夫人呢?”
青鸾有些尴尬地笑笑:“李郎只是胡子茂盛些罢了,其实才刚二十出头。”
“便二十许,也该娶妻了……”
那孙家妾又插嘴道:“李二郎那般英雄人物,岂能娶村妇为妻?故此在陇右不婚,必是要来长安城内官宦人家寻觅的……”眼角一瞥,仿佛青鸾听到“村妇”二字,脸上颇有些挂不住,便即笑着抚慰道:“且青鸾妹子一表人才,又做得好膳食,若非大富大贵人家出身,何德何能,敢压在她的头上?我看啊,李二郎多半要娶个五姓女。”
旁有人疑惑地问道:“貌似李二郎是赵郡李氏,也是望族啊,而依律五姓不婚……”
孙家妾一撇嘴:“你那是多久前的老黄历了?如今谁还在乎这个!”
青鸾大着胆子说道:“李郎也曾与我说起过,五姓七望,似乎……并非都不许通婚,他那一房,是不在禁令中的。”
孙家妾道:“我说的嘛,便二郎这般人品,且前程远大,唯有姓崔的、姓郑的、姓卢的、姓王的,才可配得上。”
旁一人嗫嚅道:“原本还想试着说合二郎和我家表妹……”
孙家妾当即啐道:“你表妹是什么身份,不过南阳岑氏,祖上虽也做过宰相,如今却败落了,且是旁支……若非如此,岑家也不会娶你姨啊。你这真真是痴心妄想了!”
谈说之间,倒也其乐融融,可是等到饺子包得差不多了,女人们纷纷辞去——得回自家去准备晚饭啦——青鸾也走了,剩下几人仍以孙家妾为首,说话却又是另外一种腔调了。
孙家妾首先望着青鸾的背影,撇嘴道:“田舍村妇,说话腔调也怪异,人生得也不好看,李二郎是瞎了眼么,怎生相中了她?”
主家妇人笑道:“阿姊你方才也说了,李二郎在陇右,一望过去全是这般村妇,哪里有得可挑啊?这妇人生得虽不美貌,勉强也还周正,多半李二郎是当厨娘雇进家中,然后一来二去的,便……”话说到一半,忍不住以袖掩口而笑。
孙家妾点头道:“正是,男人都是这般德性——即便我家那老物,没了行货,照样还是男人秉性——哪有一日可以耐得住枕衾寂寞的?李二郎既归长安,便一时娶不到贵妻,也总会想要纳几房美妾——我长安女子,无论相貌、梳妆,还是言谈举止,岂是那些田舍妇人可比?”
斜睨先前被她啐的那个女人:“你表妹若是不在乎做妾,倒可绍介于李二郎——终究是岑邓公(岑长倩)的女玄孙,也不辱没了赵郡李氏。你姨丈如今不过小小的太官令,前程无望,在外乡还则罢了,既在长安城内,难道还奢望闺女儿与贵家做正室么?除非是西面那些商贾百姓……”
一妇人道:“李二郎终究才是八品官儿,俸禄有限,怕是纳不得更多妾室吧?”
孙家妾闻言一撇嘴:“纳不得更多,那便先将田舍妇休了呀,不是空出位子来了么?”顿一顿,又道:“且李二郎在陇右,曾经临阵救下过齐王殿下的性命,仿佛当年尉迟敬德救太宗皇帝一般,则齐王难道没有赏赐?休看田舍妇头面不佳,天生村俗,再打扮又能漂亮到哪里去?李二郎自然藏起钱来,不让她知道……”
主家妇人笑问道:“难道孙常侍也藏钱的么?阿姊你可知道啊?”
孙家妾又是一口啐去:“那老物他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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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鸾自然不清楚那些妇人在背后如何编排自己,只是匆匆返家,准备给李汲再做一顿好吃的。可是才进家门,门子便道:“有贵家遣人来邀郎君赴宴。”
果然院中一人拱手而立,静静等候。青鸾以袖障面,避之而过——虽说李汲让她管家,她终究是妾不是妻,这跟外人交接之事,轮不到她来过问——间中悄悄地瞥了那人一眼。
只见此人个子不高,身形有些单薄,头裹黑色无脚幞头,身穿一袭白色的窄袖短衣,足登皮靴,衣衫都颇为整洁,确实象是个大户人家的仆佣。但她这一瞥眼,那人却仿佛有所感应一般,也当即转过头来,一时间四目相对。
青鸾瞥见一张清秀的面孔,看上去年纪很小,唇上无须——她终究不是深闺大宅里出来的官家小娘,本乃官妓出身,阅人多矣……阅男人更多,当即反应过来:这其实是个女人吧?
谁家会派侍女假扮男子,去相请贵客呢?难道说,这是平康坊里某娼家遣来的?!
忍不住心头便是一酸,于是干脆放下袖子,合拢双手,略略屈膝:“妾身有礼了。”
那人当即还礼,并且探问道:“娘子是……”果然是女人的声音。
“妾身是在陇右随的李郎……”青鸾先表明身份,然后问,“本欲为李郎准备膳食,却听闻有贵人相请——不敢请问尊主人是……”
对方微微一愣,随即回答道:“是李参军的同僚,稍后李参军归来,自然知晓。”就是不提具体人名,青鸾不由得疑心更甚。
于是继续探问:“不知尊主人居于哪一坊中啊?”
“并非在家中设宴,宴席设在平康坊内某家。”
青鸾心说果然是平康坊……嗯,貌似在鄯城时,那个杜管记时常过来蹭饭,便曾提起过,李郎昔在长安,常跑平康坊一户姓吕的娼家。这是又见着昔日老相好了?还是那老相好想要重续旧缘,特意命人来请?
似李郎那般英雄人物,有娼妇记挂着,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不是官妓啊,又在长安城内,不知道一餐之费,缠头几何?不久前才将万五千钱放与商贾收利息,目下家中闲钱真的不多了呀……
要说心里不发酸是不可能的,但青鸾也知道,这事儿自己拦不住,且是官场风气……她更担心的是,拿不出足够赏赐娼妇的花费来,使得自家郎君丢了脸面。
暗自思忖,家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凑数了?若是明晚,倒还来得及暂且典当了……话说李郎前日为了一对锏,便赏出去千钱之多,他真是不管家不知道长安米贵啊!
由此发愣,对面那女人不由得有些疑惑,于是又稍稍一揖,说:“娘子自去忙吧,我在这里等着李参军便可。”
青鸾忙道:“哪有让你立等的道理啊?既来家中,且廊上坐,我去烧些热水来。”
于是将那男妆女子让至廊上,青鸾去厨下烧了水,斟上一碗来,递于对方,趁机坐在旁边,闲话家常——反正李郎晚间要出去吃,不必再花精神和时间准备晚饭了,至于自己和仆役的膳食,都交给厨娘便可;也反正对方并非男子……
就中拐着弯儿探询,平康坊中一宿之费,究竟有多贵哪?那女子斜睨着她,暗自好笑,却一本正经地回答说:“那得看是什么人家,南曲、中曲、循墙曲,价各不同。如我主所定下的,便一曲之资,须一丈锦缎。”
青鸾闻言大惊——娘啊,听一支曲子就要一丈锦缎,那过夜岂不更是天价么?昔日我若不是官妓,而是私家,如今早就伴着金山绢海而眠了!
哦不,这终究是长安城内,是平康坊中,若在他乡……即便名动陇右一道,估计也挣不到一个零头……
正感惶急,忽听院门一响,随即便是李汲的声音:“今日出的好一声透汗……青鸾,速烧水来我洗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