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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亲戚,正在找客栈,您忙。”老人拱着手,小心地往路边退了退。里正也没多问,只叫这一老一少走路看着点儿,别挡住泼水净街的街坊们。
有位热心的大婶看上了老人身边的年轻人,嬉笑着从水桶里撩出一捧水泼过去:“往东没客栈,老哥儿,过了这条街,朝南走,那里客栈多。寻不着亲戚就回来寻我家吧,我家还缺个女婿。”
周围的男女街坊哄笑起来,纷纷开玩笑怂恿那个高高大大的年轻小伙子入赘了她家。两人讪讪地干笑几声,快步拐进另外一条巷子。一避开后面那些人,老人忙叫少年坐在地上,一点儿也顾不得浮土会弄污袍子。他打开包裹,翻出两寸高的瓷瓶,就要少年解衣服。
“干爹,孩儿没事,只溅到了一丁点水。我们继续走吧。”罗槐不好意思地按紧衣带,不想在外头上药。这条巷子里虽没有人,隔不远处却是大街。
罗公公拉着脸,拔开红布瓶塞,训道:“他们又扬土又泼水,沾染到伤口上可不是闹着玩的。”罗槐只肯稍微解松,由着罗公公把瓷瓶里的粉末顺着脊梁一点点洒进去。
他们刚从大明宫里出来,沿着重玄门一直走到了胜业街。按着罗公公偶尔跟着采买出来透气时残留的印象,再走一会儿就是东市。他们便可以找家客栈安顿下,给罗槐好好医治鞭伤。
那天晚上,李宪穿着小槐子的太监服想悄悄潜回太极宫,刚走出百福殿就被太后的人给请回去思过。而小太监罗槐由宫人鞭二百,以示惩戒知情不报的过错。他用荷包里的碎银子贿赂过,但也只换来分四次鞭完的结果,那点钱实在是太少了。罗公公拿太后赏赐的黑芝麻羹找到百福殿来时,小槐子正抱着柱子在苦挨第一百五十三下。
罗公公用一根金条抵了小槐子剩下的刑数,他抱着槐儿又一次老泪纵横了,两百下,这不是要了他干儿的命嘛。待宫外的神策军一撤走,罗公公毅然决然地做了他这辈子里最疯狂的第二件事情:逃出大明宫。严格来说不叫做“逃”,叫做审时度势,有安全离开的机会,不走是傻子。
小槐子不同意,他说想留在宫里继续保护皇上和郡王们。才挨了几下鞭子就舍弃道义,不是君子的作为。离开大明宫还怎么向皇上效忠啊。而且……离开大明宫就见不到石榴了。
罗公公只说了一句话,就叫小槐子噤了声:“干爹决定走,你不为我养老送终?”
太后登基,大赦天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罗公公在权衡他那份从六品尚工职位和干儿子的性命孰轻孰重之后,收拾细软积蓄,把穿旧了的太监装豁开几剪子,棉衣反穿上,露出里子那面颜色,又拿笔涂上些墨汁,装进包裹里。趁着宫里连夜准备登基大典,在混乱中用他的尚工腰牌借口出去筹办大典用的物品,把小槐子带出了宫,换上旧棉袄逃之夭夭。
日上三竿时,父子俩才一路打听着走到东市。路边地摊和店铺前人来人往,酒肆里的店小二们站在街上赛着吆喝,异常热闹。小槐子第一次出宫,很想多看看,背上的鞭伤却叫他痛得不能扭头。两人挑了一家中等客栈歇下,小槐子才解衣让罗公公替他换药。
背上全都是紫青色的瘀肿,鞭痕一道道叠着,有两三处打重了的地方在渗血。罗公公心疼地拿巾子蘸上药给他敷,小槐子嘶嘶倒抽冷气,忍过了敷药时的痛楚后,安慰他说:“干爹,不要紧。比我想象中轻多了。孩儿最开始还以为会被鞭得血肉翻开。”
“傻槐儿,血肉翻开顶多留几道子疤,你哪里晓得他们下手不为伤人肌肤,直接奔着筋骨去。待会儿干爹去买几套衣裳,请个大夫来给你好好瞧瞧。”罗公公帮他上好药,把值钱的物品都藏好,才出门。
请大夫、抓药、置办行头、典当值钱的小物件、填户籍,罗公公一样一样办好。在宫里卑躬屈膝惯了,猛地投入到市井生活里,罗公公有点不习惯。
户籍上填的假名,他报了姜罗、姜槐。这么快就办妥新身份,还得感谢那会儿的科举制度。时下非常流行“冒籍取解”,又叫做寄应,很多人都爱买一份登第人数较多的府州户籍,以便能有更大的概率通过府试。罗公公在宫中就见过不少通过寄应中了进士的官员,因此他假称是领着儿子进京备考,递上银子,轻松获得两份文书。
“喏,姜槐,你的老名字。”罗公公把文书拿给小槐子看。
“干爹,孩儿更喜欢罗槐。至于我的父亲,他并没有养育我。孩儿只当您是爹,以后也只孝敬您。”小槐子呲着牙叫了一声:“爹。”
这些事,罗公公以前都跟他讲过,司簿那里黑字白纸记得清楚,犯不着隐瞒。有一群官联着名在朝上犯事闹腾,武后很利落地掀了他们的家,甭管真冤枉假冤枉,男的杀,女的入宫,有牵连的一律流放。槐儿的娘就是其中一个,她从姜府少夫人沦为浣衣宫婢,挺着四五个月大的肚子浆洗衣裳。后来因难产香逝,遗子成了小太监。
小槐子对自己的身世倒没什么太多的想法,罪臣的子女在宫里多了去了,男的当太监,女的作宫婢,上官婉儿就是罪臣后代里头混得最好的那个。谁养的孩子跟谁亲,连上官婉儿这样的出色人物都没想过找武后报仇,小槐子更是从未生出“冤有头,债有主”的念头。上辈子的恩怨,自有阴曹地府里的判官去判,冤冤相报何时了啊。他跟着罗公公长大,自然愿意认罗公公当爹。
罗公公笑眯眯地接受了小槐子的心意,摸了摸他的脑袋,感慨道:“我一个阉人,以后能享受子孙香火,这辈子再没有其它遗憾了。”
“爹,您放心,孩儿伤好了就去孤儿堂给您领养个孙子。然后咱们买几亩地种石榴,结了果子拿到市上卖钱,当个有钱的果农。”小槐子很快就想到了遥遥祝福石榴的法子。
罗公公依旧笑眯眯:“不必去领养,槐儿娶个媳妇就能给爹生孙子了呀。”
“爹,槐儿也是阉人……不能祸害别人家的女儿来守活寡。”他想起早晨那个在大街上开玩笑要他作女婿的大婶,忙阻止罗公公不切实际的念头:“您千万别送我去给别人当女婿。”
“你不是。”罗公公畅快地笑出了声:“我认的是个真正的干儿子,哈哈。总算出宫了,省得过几年再费心思调你去当采买或者罚去守陵以谋此事。”
“……您一夜未眠,太累了,歇歇吧。”小槐子完全相信罗公公出了宫高兴过了头开始说起了胡话。虽然他不跟其他太监睡大通铺,但李宪长大时也长了短短的胡子茬,李隆基的喉结开始渐渐明显,这两样东西,他们这些小太监一辈子都无法拥有。小槐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下巴,光溜溜的,昭然证明着他是个宦官。
罗公公摆摆手,娓娓道来。
“你娘怀胎十月,我时有照顾,当时希望她能生下个女儿,这样就不必受一剪子的苦楚,平平安安认作我的干女儿。她生产那天,叫不来老宫女协助,我就去了。谁知你娘诞下你之后,腹中还有一子。两次折磨,不但要了她的性命,也带走了你弟弟。”
“你生下来时,十分羸弱。假如你被去了势流血不止,必定更难活下来,所以我打算给你用系绳之法。这时候司簿已经被请到了外头喝茶,正等着给你记录。我去取绳子,司簿说绳子太麻烦,还是用刀吧,活不活得下来看命,罪臣之子,不用多花时间。”
“一念间,我不想自己的头一个干儿子死。于是就把你弟弟裹进襁褓抱了出去,给他净身,让司簿检验,然后登入簿子。你没哭,别人也没进屋看,我顺利地收养下了一个真正的儿子。”罗公公说到激动处,脸上泛起红光来:“这辈子第一件疯狂的事情,竟然如此顺利。”
“但很快烦恼就来了,我必须得独自抚养你,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这个秘密。每次抱着你让别人逗弄,我都会给你裹上布带,有时候还会涂一些鸡血表示你的状况很糟糕,不让她们碰那里。好在你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婴儿,无人特意留心。熬过了最初的艰难时光,总算健康长大了。”
“没长大时老担心你养不活。长大了又要担心如何教导你保护自己。槐儿,你还记得有一年夏天我从核桃树上敲下来很多青核桃的事吗?我捣了青核桃皮汁液叫你涂,你被蜇得哇哇直叫。我不是有意让你受罪,只是必须要做一些事情防患于未燃,它能褪掉毛发。我还给你用过许多妃嫔们那里流传的方子,不生汗毛,皮肤细腻,使你看起来更象一个太监。”
“你一天天长大,我要担心的也多起来。包括不允许你在住处以外的地方出恭,不许乱听乱看。万一我比你先走,也要让你在院中给我守孝,以防和别人合屋而居。自从你当了殿前太监,晒糙之后反倒不需要吃什么玉容养颜丸遮掩了。槐儿啊,爹只对你说过一次瞎话,其实需要洗被褥的那个,不是尿床,你别老惦记着。回头养好伤,爹就给你抓补药来好好壮一壮……你还年轻,个头还会再往上蹿呢,咱们托太后的福,提前出来了,我看补补身子,明年就能给你娶妻。”
“所以,这次爹舍下官职也要带你出来。我已经在太后面前为相王作了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槐儿你也为李宪的缘故挨了这么多鞭子,算得上是忠于李氏皇族。现在大赦天下,咱们父子俩平安了,正经的好日子慢慢过起来,爹的积蓄在宫里不算多,拿到州县里去绝不算少,不至于寒酸到去种石榴当果农。”
罗公公边说边憧憬着儿孙满堂的晚年生活:“儿啊,你想娶个什么样的媳妇?爹先找几个官媒打听起来,问名纳礼下聘也需要小半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娶亲不能耽误。”
“爹,我得回宫!”小槐子的声音都在颤抖。
罗公公把晾温了的汤药端到床前,告诉他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