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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不去,天女要在长安停留,双修。”石榴简单回答。对大空,她习惯说一不二。
见大空脸色不好看,石榴将桌上的鲜果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大空你不喜欢长安?想家乡了?我觉得你住在回纥绝不是个好主意,哪怕你是自由身,每年冬天也要面临被抓去充军打仗的危险。再说了,在回纥可吃不到这么新鲜的果蔬。”
大空摇头道:“长安好,不回去。只是……陪您双修的男奴不应该选个瘸腿之人。”
“我选谁就是谁。大空,他在你眼里是瘸腿,在我眼里却同你一样,四肢健全。”桌上碟中盛着满满一碟鲜果,石榴捏着细长梗子提起一枚红彤彤的大樱桃,说:“大空,你看它。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樱桃。”大空抬起头去看那颗红果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臂肘擎在桌上,双手一时紧握一时交叉,一时又抵着下巴支撑脑袋,犹犹豫豫,不知放到哪里好。
石榴漫不经心地揪掉樱桃梗,掌心只剩一枚红果子。往空中轻轻一抛,跟儿时玩“抓石子”似的,未及它落下已转过手去,待那道红影坠下来时,用手背稳当接住。
一时童心起,石榴在手心颠着樱桃耍了三五回之后才将它举到大空面前,问:“倘若我把它切成两半去了核,交给七娘拍平了剁碎了,它还是樱桃吗?”
大空点点头:“是的,它是樱桃。”
“樱桃还是樱桃,二空还是二空,一样的。无法行走的他仍然是他,就像拍平了的樱桃不会被认作蟠桃。”石榴含笑向自己的前男奴阐明。
放下樱桃,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大空,你跟在我身边挺久的了,我常常在忙天女该做的事情,跟别人说了无数次善哉善哉,却未曾为你讲过一次经中道理。今天补上。”
大空习惯性地合十俯首。面前的人,是整个翰海最有声望的尊贵天女,哪怕大空为着不知名的冲动膨胀了胆子不再自称空奴,心中仍恭卑如初。这位旧主人不需要施威,只消一句“我命令你”,他会自觉遵从,也愿遵从。
石榴亦合十,天女这回纥身份驾轻就熟。
掌心中空,纤纤素手合为待放莲苞,双目轻阖,嘴角噙着浅浅的笑容,那是沐了爱的安逸恬然。一呼一吸间,有果香,也有近在咫尺的空奴。
“看着樱桃,大空。它成熟之后被摘离树枝,我们坐在这里才看到了这颗光泽水润的美丽果子。如果你能看到它现在的模样,也请你看到它过去与未来的模样。”
看着樱桃。看它从一粒小小的种子破土萌芽,看它在春风秋雨中抽节长大,看它婆娑招展的绿叶和粉色白色的樱桃花。看它的种子再次落地,在某个温暖宜人的春天再次发芽开花,再次结出满树红玛瑙。
“看着樱桃,大空。你在看的是四季交替与一棵树一朵花的生命。佛经里管它叫无常,叫□□。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我看到的从来不是他瘸了腿这件事。我在看的是四季交替与两个人的生命。
石榴睫毛微颤,在阖上了的静谧又无尽的视野中,她男人的笑容清晰而温暖。
睁开眼,伸平胳膊,笑着将手放在大空肩头:“试着看多一些,大空。中原有一句话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去看无常是空的人面又有何用呢?心才是最需要看清楚的。”
“我……”大空喃喃,他从未跟石榴有过这样的交谈,心有欣喜,也有惶惶。
听主人的意思,是一定要选那个叫小槐子的二空男女双修并滞留长安了。但他依旧拿不定主意是否向她坦白:自己曾经欺瞒二空。
石榴把整个碟子递给他:“你不懂么?没关系,开开心心在这里生活就好,不需要为我的事操心。吃樱桃,趁着它还新鲜。你是掌柜的,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别委屈了自己。”
“我……我觉得回纥军中那些人的医术太差,或许长安能找到更高明的大夫。如果治好二空,我看到的二空就不是废人了。”话到嘴边,他还是把前半截咽了下去,急急吐出后半截。大空不敢说出自己曾经欺骗主人,耍了个小心计赶走二空。昔日一处受训的备选男宠们为他讲解如何争宠固宠时曾警告过他:“一定不能让你主人知道。”
“嘿,大空,你虑事越来越周全了啊,这么一说,明年咱们还可以遣人往回纥贩一趟稀缺草药卖给都督,肯定不会赔。好好干,大有前途。”石榴整裙要下楼,她发现了新商机。
大空一脸焦急,紧跟在后面。唉呦,她怎么一下子看远了看到贩药上去呢!万一真废了,主人跟残废双修,那就是他这个始作俑者八辈子也还不起的债。大空向石榴强烈建议先为小槐子寻医治腿。
“大空啊,你什么时候跟二空感情这么好啦?我可没说不给他找大夫看。这不是正要去嘛,莫催……”石榴提裙,三步并作两步往下走,她倒没抱多大希望。被滚石檑木砸伤,能活下来已是侥幸。听了大空的建议后,石榴只想着,让大夫为小槐子把把脉,纵使医治不好,开点滋补方子也行。
她叫停了一楼的账房课程,把姜槐推回家中,让陈皮好好看着门。自己骑上灰姬到两条街外的医馆请回来一位大夫。一路上殷勤询问的都是些妇人如何驻颜宜子等内容。
“贵府不是寻跌打大夫?某善医跌打骨伤,不善妇人科……不过行医多年,偏方也积攒下许多。”大夫一边谦虚着,一边给石榴说了些偏方。但当石榴听说需要取鸡粪上白色的那一层东西烘干入药时,她立刻放弃了这念头。
陈皮给大夫奉过茶,同石榴站在一起看他诊脉。待仔细问过在回纥时怎样被砸中、怎样失血昏迷、用的哪些药,大夫说他需要捏一捏筋骨检查脉络。
石榴和陈皮合力帮姜槐翻过身。大夫抱着诊匣,在床边略站了一站,见那俩小娘子都没动静,捻着须咳嗽一声,欠身道:“两位,还请回避。此处不便留妇人。”
“全赖您妙手。”陈皮窘了,赶紧拉着石榴关好门。
石榴靠在门边小声跟陈皮说:“我不在跟前看着,心里不踏实。人家名医诊脉,丝线三根一悬上,手腕子都不用按就能断疾开方子。”
“那得是御医。”陈皮瞪她一眼。“甭指望了,咱们请不动。”
她们正听着屋里的动静,外面传来敲门声。
陈皮抬头看了看日头,大呼糟糕,撇下石榴快步跑去开门。罗公公昨夜高兴,难得贪了杯,宿醉呢,她都在屋门口叫过两回了,刚起来,在梳洗。这会儿送彩礼的全福人早早敲门,大夫又在屋里诊脉捏筋骨,没个男的来陪客真不够架势。
远远瞅见是媒婆,石榴自忖今日不便在未婚夫家抛头露面,远远地避到厢房去。
媒婆手捧一只镏金大雁,叫陈皮验过门外牛车上堆满大红绸子的礼盘礼箱。揭开红绸,礼盒内装着象征吉利的莲子、茶叶、芝麻、青缕、扁柏、红豆、绿豆、红枣、合桃干、龙眼干。礼匣内是聘金帖子、聘礼单子、成对的红烛。剩下的箱子里都是被褥衣裳器皿等物。另有一攒了绸花的木斗,填满稻、黍、稷、麦、菽,以示五谷丰登。陈皮哪里通晓这些事,按媒婆指点,一样一样看过,行礼把她们迎进门。
陈皮领着两位全福人和官媒进了客房等待吉时。端茶奉水已毕,陈皮退至门口,转身就去催罗公公:“您快点儿,媒婆都打扮好了。”
“就好就好!”罗公公推开屋门,他递给陈皮一朵大红芍药,叫她也簪上:“陈皮,戴这朵更喜庆些,你也换身新鲜衣裳去。”
罗公公花白的发鬏上赫然别了一朵。脸上也似施过面脂,口中含着鸡舌香,一说话香喷喷的……两腮上醉酒之态尚存,红扑扑像抹了胭脂,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十岁。
“您、您。”陈皮揉揉眼睛,收下红芍药簪向脑后,结结巴巴地说:“您还用早饭吗?灶上热着粥,赶得上吉时。”
“今早免了。我儿呢?石榴推着他出去游玩未归?”罗公公整整腰间玉带就往外走。
陈皮答两个人的确出去逛了一会儿,没多久又回来了。现在大夫正在屋里为小槐子号脉,石榴说让大夫看看他的腿,再开些滋补方子给他调养调养。罗公公闻言,以为是婚前大补,乐呵呵地朝陈皮招手:“附耳过来。”
陈皮往前走了两步,罗公公小声向她吩咐:“等那大夫走后,你先别抓药。我那里有宫中验方,不比三流大夫强?按宫里的方子到两个药铺分开买齐,煎了给他服用。切勿外传。待纳了礼,叫石榴来找我,我有话要跟她说。”
“石榴她……正不舒爽。”陈皮了然他所指何方了,告诉罗公公这药今天煎不得。
“先备齐,以后煎。”罗公公又仔细叮嘱了一番饮食。
“明白!您放心,膳食上头,我们七娘也有好本事。”陈皮窃笑两声,基本已经能断定未来的一段日子里,将要天天看到石榴揉着腰、扶着墙、一脸冤屈到她屋大诉苦水的模样了。她毫不犹豫地站到了罗公公这边。
罗公公到前面陪媒婆,吉时一到,他们就要出发去西市哑师傅那边送彩礼。陈皮又候在了屋门外,以备大夫查完经脉她好进去研墨、铺纸、收方子、付诊金。
床头针盒内,锦包上扎着的银针已空了大半。大夫轻轻捻动银针,往梁丘又刺深几分:“痛否?”听到小槐子答无感,他抚着胡须,继续下一个穴位。
这情形倒不是没见过。一骨未断而瘫,气血健旺,又在回纥那荒蛮地方,定是医治不当导致肤下有淤块未消,阻住经脉。施针强疏再以药石辅助,多半奏效。银针刺错能使正常人立瘫,同样,因症施针也能医瘫。大夫坐在床边,耐心探究症结被淤在了哪里。
“可有一分生机?”姜槐问。都快半个时辰了,只怕没多少希望。
“九分。”大夫以指为尺,找准位置,伸手取最粗的那枚银针刺下。
姜槐额上渗出豆大的汗滴。
“九分半。”大夫满意地拈细针往旁边斜刺入寸余,补上最后一针,从匣中摸出个小瓷瓶来,搁在桌上,说:“剩下那半分,按时服这药疏淤健筋即可,无需开方子。”
陈皮等在外面,见屋门被推开,忙迎上去行礼:“大夫,您诊完了?”
“石榴呢?”姜槐一手扶门,汗水湿透了小半幅衣襟。他站着。
“神、神医!”陈皮瞠目结舌,足足倒退了三大步。她立刻高呼:“石榴!快来看神医!”喊完又飞奔去前院向罗公公报信。
她这一喊,连媒婆也出来瞧了。罗公公老泪纵横握着大夫的手,恨不得让木匠做个城门大的牌匾给他送去。石榴被这忽然降临的幸福砸眩晕之后,二话没说把荷包里所有的金豆子和银锭全塞给大夫:“真应了那句话,全赖您妙手!”
“多了多了。算不得多大的病症。某从医,童叟妇孺老幼不欺。一半足矣。”大夫摆摆手,表示只收一半。石榴执意把整个荷包都给了他。
涂着厚厚胭脂的官媒在一旁笑着拍手:“大夫,您就收下吧,那一半儿,权当喜酒钱。姜家今日下聘礼定期,您这一来呀,福星高照,双喜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