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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正是初夏的清晨,天气晴好,夜里一场小雨让碧空如洗,小风徐徐吹来,令人心旷神怡,日出东方,一缕金光透过薄雾刚刚照到海河岸边的沽水草堂屋脊上,将草堂染成金黄色,倒映在池塘中,和堂前的一丛绿竹相映成趣。
池塘中的莲、荷已经伸展出翠绿色的嫩叶和含苞待放的花茎,开花早些的睡莲已经是一片姹紫嫣红,间或有一丛丛的蒲草夹杂其中。早起的鸟儿在花丛中飞上飞下,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园中的杨、柳、槐、椿等高大的树木将草堂的几重院落遮蔽在树荫之下。
这沽水草堂在天津卫城东南,临海河,离城约六里,虽说只有十五六亩大小,但在这寒冷的北方,却有江南园林的味道。无论是进门的玲珑石影壁,还是园内的假山垒石、竹木花卉以及门窗的木雕,小桥流水诸般景色无不透着江南园林风格。
有游过沽水草堂的诗友感这里风光之好,纷纷赋诗称颂。有诗曰:
‘入门高兴发,弥望尽蒲莲。暑净红藤健,凉生白祫便。琴樽陶令宅,书画朱家船。可许时来此,风前借醉眠。’
也有人单道草堂的收藏内涵:
‘宋元墨妙贮千祯,溢目古香散客衿。沽水草堂风日好,自摊书谱硕黄临。’
因为收藏丰富,时人把沽水草堂比作江南的‘天籁阁’和元代的‘清閟阁’。这沽水草堂是天津大盐商安岐家的产业,因为安家在天津有盐业生意,所以安岐之父安尚仁才在这里建了这一庄园,取名为“沽水草堂”。
其父晚年,安家已是津门数一数二的富商,到了安岐这一辈,生意更是如日中天,其势不可挡,想不发财都不行。虽说安家豪富,可不同于一般的财主,安岐自幼饱读诗书,是个温文尔雅的长者,又秉承家训,不忘扶危济贫,修桥补路这些慈善之举。
雍正年间安岐已籍中年,身体已见微微发福,所以每天都要清晨早些起来活动活动身体,在晨光中打一打太极拳。这套拳法原是香林苑道士王聪王野鹤所传,为的是让朋友们能借此强身健体。安岐自学了这套拳法后每日清晨都要打两遍,舒舒筋骨出点汗,感觉心情舒畅精神振奋。
打完拳,拿过老管家刘一递过来的汗巾,擦了擦额头微微渗出的汗珠,吩咐道:
“先不要忙着开饭,我到后楼去,待夫人醒了来,吃饭时再来叫我一声。”
吩咐过收拾起衣衫,转身便经走廊到了最后一层院落来到沽水草堂的藏珍楼前。
这安岐有一个癖好,喜爱收藏古玩字画,不惜重金,一生收罗珍品无数,皆商周秦汉青绿宝器、唐宋元明画家之翰墨。为存放自己的收藏品特建一座二层小楼,起名叫“藏珍楼”,设计精巧奢华,坚固防盗。一楼壁厚三尺,用青石砌就,两层门户,外层木门,里层又有一层铁门,窗户也是两层。屋内二楼楼梯口有机关控制的盖板,不知其奥妙者无法上到二楼。
楼上布置奢华,明窗净几,紫檀条案上放着徽墨、湖笔、贡宣;多宝阁上摆的是周鼎秦璧、历代官窑瓷器,墙上挂的是历代名人字画,每日里到此赏玩古玩儿字画,自得其乐,悠然自得。
上了台阶,伸手掏出钥匙,就要开门。抬头一看,门户似乎有异,只见外面的木门似乎只是虚掩。仔细观瞧,门吊只是虚搭在那里,锁头已经被打开,挂在门吊上,不由愣在那里,心念百转,“我不记得开过这门啊!”。回过神来上前摘下锁头,伸手轻轻向外一拉,门无声自开,门上的暗锁机关也被打开,安岐心中一沉,暗道,不好,失盗了!再看里层的铁门已然向上升起敞开,进去一看,二楼楼板口已经敞开。这一惊就如晴天白日五雷轰顶,万丈高崖失足落下。急回头连连呼叫:
“管家!管家!”
大管家刘一听见召唤,急急忙忙赶了过来问道:
“老爷有什么吩咐?”
安岐指着敞开的门户问刘一:
“早上可曾有什么人来此?”
刘一很是纳闷,
“如今时辰尚早,不会有人来此,老爷问此何为?”
安岐一指藏珍楼房门,
“你看看这门,我来到这里就是开着的。”
刘一趋前仔细看了看,问:
“不是老爷您自己开的门么?”
“不是,要不怎么会问你?”
刘一不由大吃一惊,
“莫不是失了盗?”
见刘一惊呼失声,安岐冲刘一摆摆手,
“先别声张,你守在这门前,不要让别人进来,我上楼查看一下。”
言罢,抽身入内,顺楼梯上到二楼,却见二楼房内并不纷乱,多宝阁上宝物还在,墙上挂的韩干的《照夜白图》和其他字画仍挂在那里。安岐将悬着的心放下,暗道:
“看情形并不是失盗,这些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居然都未动,这就怪了,莫不是我自己忘记了关好门户,要不然就是……。”
想到此急忙翻看存放字画的木箱,四个木箱都封锁如故,不似有人动过。猛想起,有一幅字画藏在中堂后面的暗格内,急掀起中堂,只见暗格已然打开,里面的字画却不见踪影。里面放着一张纸条,拿出来一看,上面写着,“借图一观,阅毕奉还”八个字。室内古玩字画无数,单单偷去这幅画,看来贼人是有备而来,暗暗思忖,必是有人知我有这幅字画,心中喜爱,才着高手贼人将此画偷去。这也怨我,无端显露此画,让人惦记,招致贼人进来。此次虽只丢了这一幅画,却不保贼人不再次进入,我这一楼的心爱之物岂不危矣。
想到此,下楼来,吩咐刘一,
“速叫人将巧手匠人梁尚师傅找来与我修理这门户,只是嘴严些。”
刘一答应一声转身欲去,却见安岐的三夫人刘媛媛带着丫鬟翠儿远远的走了过来。
媛媛是江南人,生就一副小巧玲珑的身材,虽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保养的好,看上去还那么亭亭玉立,秀丽窈窕。才来草堂一个多月的丫鬟翠儿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因为也是来自江南,所以身材也是一般的小巧玲珑,模样俊俏,一双大眼透露出十二分的精明,一来就得到三夫人的喜欢,留在自己身边。
媛媛见安岐站在藏珍楼前,远远的就招呼道:
“早饭已然备好,我来唤老爷吃饭。”
安岐见媛媛过来,向其招手道:
“你且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又吩咐刘一和翠儿道:
“你们先守在这里。”
刘媛媛随安岐进入楼内,安岐遂将今日失盗之事告诉媛媛,媛媛也不觉吃了一惊,看了看那张纸条,跟着安岐又上下查看了一遍,试了一下楼内机关,见倒没损坏,还是关闭自如,就是挂在门上的锁头也是完好的,似是用钥匙打开。楼内的古董宝玩儿未失,只失去一幅画,也觉得有些奇怪,
“仅窃去一图,其它宝玩未动,此事却是古怪,专为此图而来?贼人必是为他人所雇。”
媛媛沉吟道:
“会是谁呢?”
安岐在一旁也是十分郁闷,
“我也是反复想了想,猜不透是谁生了这贼心,见过这幅图的都是多年的朋友,绝不会干出这等事来。”
因为安岐生性憨厚,对朋友历来是一片赤诚,所以也就不怀疑是朋友们下的手。
“是啊!”
媛媛倒是认同安岐的说法,
“官人的朋友都是光明磊落的,不会干出这种事。只是楼内的机关被贼人所破,保不得以后贼人还会来。”
“是啊!”
安岐脸上露出焦急之色,
“今天失去一幅图,难免贼人再来,这里面的珍爱之物哪还保得住?”
看着安岐着急的样子,媛媛连忙安慰道:
“老爷先别着急,好在只失去这一幅图,其他的还在,损失不大,也不必声张,想那贼人盗去此图必是内行人的唆使,现在必定还跑不出天津文玩的圈子。不如先与津门书画界的朋友们透个口风,慢慢的打听图的下落吧。”
安岐点点头表示赞同,“我也正有此意,刚才已经嘱咐刘一先莫声张,我也想着先与水西庄查老爷商量一下,看看查老爷有何见解。”
媛媛连连点头,
“这样也好,先去水西庄吧。”
安岐虽说是个很看得开的人,但终究是丢了自己喜爱之物,连连懊丧的摇着头,
“我倒不是心疼花费了多少银子,只是这张图是我想了多年才到手的,实是令人心爱之物。当初为了这幅图,我两次到真定府蕉林书屋与梁家商量,以求梁家能将此图转让给我。费了许多周折才得到此图,就是这幅图的考证评点都还没来的及做。唉!”
说着连着叹了几口气。三夫人又再三宽慰安岐:
“老爷不必着急了,为此伤了身子却是不好,只宜慢慢访查才是。赶紧吃了早饭先去查爷那里商量一下再说。我这里自然会叮嘱家里人们嘴都严一些。”
安岐想想也是,二人下楼将楼板机关合上,出来见老管家刘一和丫鬟翠儿还在门前守候,遂吩咐刘一,安排人看守此处,叫人将巧手匠人梁尚请来检查和整修门户。
安岐娶这位三太太是在扬州,那时安家在江南也有盐业生意,所以在扬州东关安家巷有自己的宅院,安岐主持安家在江南的生意,也就在此居住。扬州是两淮盐业的集散中心,汇集了众多盐业巨商,因此朝廷将掌管两淮盐业的巡盐御史衙门也设在扬州。这时距清军在扬州十日屠城之后已逾近百年,扬州经近百年的休养生息,又成了万商云集百业兴旺的大都市。
安家在扬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大盐商,与同是盐商的马曰璐、马曰琯兄弟过从甚密。虽说都是商人,可安岐和马氏兄弟却并不粗俗,都是自幼饱读诗书,不但能诗善画,谈吐文雅,而且喜欢结交文人墨客诗画之友,所以经常与扬州文坛朋友在一起相聚雅集,诗酒唱和。
这一日,扬州城几位大盐商和一众文人墨客又在一起雅集,请了四凤堂的姐妹们相陪助兴。安岐也在其中,此时安岐刚刚年近三旬,正是风流倜傥的年纪,逢此盛会自然是兴致勃勃。
酒过三巡,耳听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众人高谈阔论兴致正高,只见陪酒女子中一位身材娇小,穿粉衣裙,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手持琵琶,袅袅娉娉,缓缓来到众人面前,轻声说道:
“小女子在此先弹奏一曲,为诸位老爷们助兴。”
说着,移过一个坐杌坐下,轻拨琴弦,调好音,见众人都已静了下来,低下头来,拨动琴弦,弹了一曲,名曰“雨打芭蕉”,琴声悠扬,果然似绵绵春雨轻声敲打着芭蕉叶,正应了现实情境,一时引发人们无限的忧思。众人静心听罢,齐声叫好。忽一人叫道:
“姑娘不光要弹,还是唱一曲吧。”
众人也是齐声附和。侍歌之女站起身微微弯身谢过众人道:
“小女子唱的好与不好,请诸位老爷们多多担待,莫要笑话才好。”
看了众人一眼,缓缓坐下,轻拨琴弦唱道: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果然是不但应景,而且正与前面一曲契合。姑娘莺声燕语,众人如醉如痴,这一曲唱罢,姑娘已似身入其境,双眼已是模糊。众人这才如梦初醒,齐道:
“好一个‘还道有情无’,姑娘请再唱一曲。”
安岐微微点头称赞,心道:
“此是为当今众人传唱,家喻户晓的纳兰词,姑娘选的曲子既时尚又不失文雅。”
这纳兰词是明珠的长子纳兰性德所作,他虽然短寿,却是个才华横溢的大才子,特别是善于写词,短短的一生佳作无数,以致于流传于世为世人喜爱。安岐不由想到自己幼年时在明珠相府中的生活。虽说纳兰性德死的时候自己才刚刚两岁,尚不记事,但从自己记事起就不断听到明府阖府上下对这位风流倜傥,文武双全的大少爷一致崇拜和颂扬,尤其是他的文采更是让年幼的安岐羡慕和向往。直到后来自己成年后到江湖上闯荡,才知道性德大少爷的许多诗词流传在外被人传唱是如此的为人们喜爱。
安岐向姑娘看去,见这位姑娘虽小小年纪就落入风尘,可行动举止有着大家风范。身着粉色衣裙,脸上淡施粉黛,一双大眼睛似含着无限的幽怨。这时姑娘缓缓神,略平定一下心情,看着众人,淡淡的一笑,轻拨琵琶,重启一曲唱道:
“人生能几?总不如休惹,情条恨叶。刚是尊前同一笑,又到别离时节。灯灺挑残,炉烟爇尽,无语空凝咽。一天凉露,芳魂此夜偷接。怕见人去楼空,柳枝无恙,犹扫窗间月。无分暗香深处住,悔把兰襟亲结。尚暖檀痕,犹寒翠影,触绪添悲切。愁多成病,此仇知向谁说?”
侍歌女歌声凄婉哀怨,冷峭绝伦,而委婉如泣,歌唱中时面露忧色,歌罢将头深深低下似情入戏中。人们被歌声所感,半晌的安静之后,才回过神来,响起一片赞叹和叫好声。
安岐留意观察,侍歌女正站起躬身向众人施礼,在那俏丽的脸上仍留着一丝哀婉之色。安岐心中暗想,这侍歌女对纳兰词如此喜爱,似在述说自己的心事,看其神态就可以知道其心中必有隐情,不由好奇心起,想着要探个究竟。酒席一散就将四风堂的老鸨薛妈妈唤过来,问道:
“那位穿粉衣唱曲的姑娘叫什么?”
薛妈妈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早已成了精,听安岐这一问就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笑嘻嘻的道:
“哦,回安爷,我这女儿名叫凤霞。”
安岐点点头道:
“薛妈妈,我倒是很喜欢这位凤霞姑娘,一会儿你将这位凤霞姑娘送到安家巷吧。”
薛妈妈立时收敛了笑容,面露难色,露出万分不舍的表情,
“我这凤霞女儿才来不久,不曾让她单独陪客,还是处子,我还想着过一两年再让她陪客,我还指望着她为我养老呢,安掌柜就不要为难我了。”
安岐看看她,心中知道她这是在卖关子,
“薛妈妈,不是这么说,既是处子还未梳拢,那我多与你见面钱罢了。”
说着,自怀里摸出两张银票来,递了过去。薛妈妈偷眼一瞄,见两张都是一百两,嘴里说着,
“安掌柜让我两难了。”
却伸手接过银票纳入袖中,又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对安岐说:
“我这女儿也有些小性儿,待我去和她说说看,就看她自己的心思,是不是愿意了。”
傍晚时分,一乘小轿将凤霞姑娘抬到安家巷。
这安家在扬州经营盐业,在城东东关街一条小巷内置下一处地面,起造了一处院落,名叫“约园”。也就因为安家宅院在此巷内,才被称为安家巷。这所宅院前后五进院落,两侧各有跨院。原是其父安尚仁置办,安岐兄弟三人都曾在此居住,后来大哥安图、二哥安崶因生意的关系,到京城等处居住,扬州只剩下安岐住在这里。安岐的结发之妻王氏早故,身边只有一位如夫人张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