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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近午时几人才来到了这些屋前。原来是一座道观,山门上悬一块匾,上书“崇阳观”,几人进了山门,早有一位中年道士迎了出来,向方之久稽首打招呼:
“远远看到有人上山,就估摸着是桓斋兄回来了。出去有两个月了吧,带来的这位小友叫什么?”
方之久对这位道士说:
“是啊!这一趟出去有两个多月了。”
又指着三发说:
“这是我旧东家的幼子,让我带出来到这里读书的,名叫三发。”
正说着,里面又有一位中年道姑迎出来,
“兄长今日又带谁来了?”
一见三发,笑嘻嘻的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啊?”
三发看看道姑答道:
“我姓徐,叫三发。”
“这孩子到不认生,”
道姑看着三发很是喜欢。拉着三发的手,将他们让进来。这时有十来个孩子跑了出来,围着方之久问这问那。方之久指着三发告诉这些孩子:
“他姓徐名叫三发,是新来的同学,你们要欢迎他才是。”
这时候孩子们拥着三发进入观中。道士与道姑原来是一对火居双修的道教信徒,道士姓李名尚民,其妻王氏。李尚民早年曾参加乡试中举,多年前曾因文字狱被牵连进去,遭遇囹圄之灾,后为方之久设法救下,出狱后灰心仕途,夫妻二人遂隐居深山清修,不再与世事相争。
这崇阳观原有一位老道士,二人拜其为师,过了几年,老道士故去,二人就留下接掌香火安心在此清修,道观不大,前后只有两进院落,供着三清、昊天上帝诸神祗。
方之久来后,在一旁建了一处跨院,收几个孤儿在此,也算个蒙馆,负责教书的老塾师也是方之久收养的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观周围开垦了几亩山田,零零碎碎倒有个十几处,每块地只有三五分大小,种些旱稻、小麦、玉米、番薯、菜蔬之类。山坡上栽种了一些山桃、枇杷、酸梨、核桃、板栗之类的果树,又养着鸡鸭鹅和牛羊等禽畜。观中有一眼甘泉,深不见底,无论涝、旱总不见少,水质甘甜凌冽,真正是世外桃源。香火虽不甚旺,但守着这几亩山田却自给有余,倒也是逍遥自在。东跨院前后两进,前院三间正房十分宽大,做了学堂,后院有五间正房和六间厢房是蒙童的住房和伙房,老塾师也住在这里,方之久在时就与这些蒙童们住在一起,现在还有十来个学童在此读书,都是十来岁的光景。
前几年方之久辞幕之后,找到李尚民,商量要在此办个蒙馆,专收养孤贫幼儿在此读书。李尚民一口应允。因这李尚民出狱后,感方之久搭救之恩,与其成莫逆之交,所以一力促其做这些善事,方之久不在之时都是李道士帮着老塾师教这些学童读书,王氏和一位老道婆负责这些孩子的饭食。李尚民对方之久说:
“兄长这回带回的原来不是孤儿。这几年已陆续收养了十多个孤儿,兄长的义行必能感动天地。”
方之久听了只是微微的摇摇头,心中有无限的感慨,
“我是要以此来积些阴德,为自己消除一些罪业而已。”
原来这老夫子做师爷一生,看透了官场的黑暗,深感自己这一生虽也积了一些德,却也作孽不少,年龄越长越觉得心中不安,特别是在信阳府上做师爷时,目睹衙役们伙同地方奸佞之徒,借一具无主尸,讹诈地方富户,致其家破人亡的事更是让其触目惊心。
那一年,地方发现一丐倒毙在一富户附近,遂报官,却不想几个奸徒赶来认尸亲,一口咬定是这家富户将这乞丐加害。知县令将尸首移入这家富户家厅堂停放,等待验尸。
时当盛夏,官府衙役们却先不验尸,忙着与地方到附近各户摊派收敛验尸各项费用,几天过去,尸身已**,散发恶臭,这家富户不但无端摊上官司,而且尸身停放在自家厅堂,散发的恶臭已让人无法忍受。衙役们又不断的借故勒索,假认尸亲的奸徒天天来搅闹,不几天,这家富户家中银两被敲诈已尽,只得变卖田产,应付官司。虽然在县衙大堂上强辩自己与这尸身并不相识,更与其死亡无关。但冒认尸亲的奸徒们众口一词,咬定了是这富户害人性命。
衙门里的书办差役们也推泼助澜,只在富户身上诈银子。富户家里将官司告到府里,此案虽有很多疑点,但府、县上下早已心有灵犀一点通,如此好机会怎能错过,一心要借此捞银子。官司迁延日久,富户家中财产田亩已尽,富户死于狱中,上万家私被勒索殆尽。
方之久深愧自己眼看着这场官司有许多疑点,却见上上下下都在借此捞钱,自己也无能为力为这富户说话,只能感叹,官场黑暗如此,这样下去有伤阴骘,遂下了决心,辞了幕,回到家乡。
好在儿女都已成家自立,自己的老伴也早故去,身无牵挂,就想着要专心收养流落街头的孤儿,为自己积些阴德。因李尚民的崇阳观藏于深山,地处偏僻,甚是清静,李尚民又是自己的挚友,所以就与其商量妥,在观旁盖了这几座草房做学堂,将孤儿们安顿在此,教导他们读书,除了几个已经成年自立的孤儿外,还有六七个孤儿与山脚下小山村的几个学童在此读书。
方之久经常出外云游,沿途见到孤儿就收留下来,送到这里。这个学堂为这些孤儿所立,实为义学。他以自己的积蓄在山脚下买了百十亩水田作为学堂的义田,以田租供学堂之需,小山村的老两口就负责管理着这些义田。方之久又出资请小山村的妇女们为孤儿们做些换季的衣服鞋帽,也赖李尚民两口辛劳开出些田园,种菜、种粮又养鸡、养羊。因为是庙产,不必向官府上缴钱粮,这些年来倒能自给自足。
三发自来到这里,还想着似在家中一般,却不曾想这些孩童并不同自己一样胡闹,一日之中除了在学堂读书,就是在课余各担着一番劳作之责,有的打扫庭院,有的给菜园浇水,有的负责喂鸡放羊。一切都有年长的学长安排、管束。
三发开始还不知所措,自顾自玩耍,别人也不理睬他,弄的他也觉得无趣。方之久装作没看见,三天过去,三发沉不住气,找到方之久说:
“方伯伯,我在此也没人和我玩儿,我要回家。”
方之久看看他,微笑着说:
“你的同学都在努力读书,也在努力做事,你刚来不便安排你做事,如果你觉得无所事事,就安排你个事做,就怕你做不了。”
三发就怕别人说他不行,
“有什么做不了的,他们能行我就行。”
“那好吧,你明天先去帮他们给羊打草吧。看你能不能打的和他们一样多。”
果然,转天课后,由学长带着他去给羊打草。背个小竹背篓,学长告诉他哪些草羊爱吃,一个时辰下来弄了半篓,学长已经满了竹篓。三发看看不服气,第二天课后又去,多打回一些,还是不如学长。如此三天都不能超过学长,方之久并不着急,只是嘱咐他,
“别急,你只要做事努力、认真就行。你会超过他们的。”
三发本来有些灰心的,经这么一说,心中又鼓起勇气。果然三天过去,打羊草已经能赶上学长了,心中也是高兴。
课堂之上大家都认真学习,读书,三发几次想调皮捣乱,都被学长制止,没人娇惯,失了依靠,同学们又无人随着他胡闹,学长又管的严,三发受环境约束,不得不坐下来认真读书。他本天性聪明,读书过目不忘,老师讲过就能记住且能融会贯通。不几时就赶上众人的进度,方之久又不时激励几句。三发想胡闹,没人附和,闹不起来,自己也觉得没趣,于是渐渐就改了习性。在这里不但要读书学习,而且每天都要与其他学童一样要承担一些劳作之责,通过自己的辛勤劳作,自食其力。同时李、方二人和老塾师又教授孩子们琴棋书画,这些也让孩子们增添了许多乐趣。三发渐渐觉得在此学习、生活的倒比在家时欢乐,也就踏实的留在此学习。
三年过去,三发一改过去的玩劣性子,有了很大长进,方之久这才放下心来。这一天方之久将三发叫过来说:
“你今年已是十一岁了,不好只用乳名,我今给你起个学名叫‘而发’,你看可好?”
三发很高兴,
“是,方伯伯您给我起的名字很好,那我以后学名就叫而发了。”
徐而发在此渐渐改了习性,几年下来,读过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不但能吟诗作对儿,而且练习写策论。不觉已是五年头上,个子长高了,俨然是个半大小伙子了。方之久将徐而发召唤来对他说:
“你到这里读书学习已是五年了,当初我带你来时,曾答应你的父亲只教你五年,五年头上就将你送回。这五年里你的学业有了很大长进,应该回去了。明天你将行李收拾一下,随我下山回家去吧。”
徐而发一听就急了,连忙说:
“方伯伯怎么这就要我回去么?我不想回去,还愿意在此随老师读书。”
方之久微笑着对徐而发道:
“你只要知道努力上进,在哪里读书学习都一样,我要遵守对你父母的诺言,不能言而无信。不见我常跟你们说,人无信不立,做人要以信为本,不能言而无信。当初我与你父约定以五年为限,现在是五年头上,如果你不回去,你的父母必然悬望不安。”
徐而发听了也是无言以对,只得认头,
“方伯伯教训的是,我听方伯伯的。”
方之久又叮嘱他,
“你在这里学习了这几年,虽有很大长进,但要想取得功名还相去甚远,所以你回去后还需继续努力读书。要记住为人做事要做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为师我就放心了。”
徐而发连连点头,
“是,谨尊方伯伯的教诲,我绝不辜负伯伯的期望。”
第二日,收拾了自己的衣物,捆扎起来,背在肩上随方之久下了山。在路上不止一日,船到蒲圻码头,下了船,雇了车子直奔城东,时近傍晚,来到家中。
徐阶扶杖出来,见幼子归来,已长高了许多,不似以往一副顽皮相,见了老父规规矩矩叩头行礼,喜的徐阶不由的老泪纵横,方之久对徐阶说:
“如今五年期已满,现将三发送回来,幸不辱命,三发这孩子已有很大长进,将来定会发达。”
徐阶道:
“我倒是未想到这孩子有何发达之日,只要他不给我惹来祸端就心安了。”
方之久又对徐阶说:
“我看三发年龄渐长,已经做主给他取了学名,唤作‘而发’”
徐阶连连点头,
“好,好,这名字取的好”
徐而发放下行李急忙进内拜见母亲。自此后,徐而发在家中继续攻读,两年后,经县、府两院考援例进了学成了生员。后因学业优异被保送进了国子监读书,三年后以监生资历在户部当了三年书吏。
人年轻,又聪明肯干,生性乖巧,能言善道,与上司混的熟,很快就谋得差事,在山东当了两年县丞。几年下来,又升任了知县,虽说年纪不大,却已在官场上混了好几年。
在户部做书吏的时候家中给说了一门亲,女方是徐阶原来的同僚之女。告假回家完婚时,徐而发听母亲讲,
“给你说的这门亲可是与咱家门当户对,她的爹爹也曾做过知府,叫刘荃。她叫刘静,是刘大人的长女。这个静儿可不简单,自幼就随父在任上,不但知书达理,而且还能帮着其父处理文牍。”
徐而发听了心中暗喜,自己正是喜欢知书达理的,免得在一块儿没话说。完婚之后见自己的媳妇还十分外向泼辣,无形中自己倒有了几分畏惧感。在官场上混了几年,如今来到天津是其第一次做首县。
徐而发也知道做首县之难,早就听说过有句官场俗语,叫:
“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
是说附廓的首县难做,闲杂事太多,应酬上下,迎来送往,替上司办差,都是首县的事,平日难得几日清闲。
这天津新立县,知县这个缺,吏部将其划为要缺,占了冲、繁、疲、难四字的三项。这四字何解?因各地方政务繁简不一,吏部就用了这四个字将各地分了类,‘冲’指的是地方要冲;‘繁’指的是事务繁杂;‘疲’指的是民性疲顽;‘难’指的是民风强悍难治。四字都占的是最要缺,占三字为要缺,占二字为中缺,仅占一字或均不占者为简缺。天津县也就是事务尚不至于繁重,着实是地方要冲、民性疲顽、民风强悍难治。
天津是水旱码头,来往人员络绎不绝,特别是出京,回京的京官和地方官员更是需要迎来送往,当然这苦差事要落到首台头上了。
这次被选在天津县,也是直隶总督李卫见徐而发年轻能干,才推荐的他,吏部准了。徐而发在原任上与来接替自己的后任办好了交接,好在亏空不大,只是千把的银子,后任认头赔补,让徐而发一身轻松离开。
路过保定,到直隶总督府拜见了总督大人,李卫一番勉励,让徐而发很是有知遇感。到京里等着吏部的部凭,另一方面做着赴任的准备。
已做两任知县,宦囊丰厚,路途不远,不愁路费,想想到天津赴任又不同于自己的前两任。天津是水旱码头,五方杂居,交通要道,不但民风刁顽、彪悍,而且这路过官员的迎来送往就够麻烦的,因为是府城附廓县,这些杂差当然要落在自己这个首县头上了。好在徐而发正当青春年少,精力旺盛,对这点事还不至于发愁。
赴任的跟班长随倒是差不多了,师爷可以先不考虑,到地方看看知府大人的意思再说。自己的长随也有几个,首先是书办张文生,是在上一任时结识的一个不得意的秀才,文笔挺好,写的一手好字,又善办事交际。只是在自己婚姻上受了些打击,闹了个妻离子散,父母又早故,如今是孤苦无依,身无负担,情愿跟着去天津任上。再有就是自己夫人的一位远房兄弟,曾在衙门中混过几年,是个能办事之人,投奔来愿做个长随。老仆王宝两口,是徐家世仆,在徐家多年,是父亲交代来服侍自己的。连丫鬟、仆妇、厨师、跟班好歹算起来就是十五六个人。领了吏部的部凭,带着夫人,一行人雇了几辆车子,踏上了赴任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