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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田成看着儿子进了学,成了秀才,心中十分高兴,眼看着儿子步入官场有望,可自己终究年老体衰,又加多年辛苦操劳,终至一病不起。临终前将崔博山叫到床前,嘱咐:
“我儿这几年知道长进,我心稍安,只是我已病入膏肓,恐不能长久。实指望你能读书上进,将来求得一官半职,为我崔家改换门庭,争光耀组,看来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家里的这个铺子留给你照看,实在不行你就将铺子盘出去,安心读书吧。”
崔博山唯唯答应,其父就此呜呼。崔博山嘴上应着,心中可不那么想,本来就不愿意走科举当官这条路,可他对古董玉器旧书字画却是极有兴趣,自小就在这铺子里玩耍,对这一行早已耳熟能详。再加读了些书,古今中外的长了不少的见识,了解了不少的历史典故,对鉴别古籍字画大有帮助,所以在这一行中逐渐有了一些名气。
秀儿也看出他不是个读书当官的材料,心想,倒不如随了他的心愿,在这一行里好好干下去,也可以有出息,终比胡混下去强。遂跟他商量,
“我看官人心思全不在读书做官上,你既然喜欢古董字画,那就好好经营这间铺子,只要专心经营,一样有出息,再说有不懂或为难之处也有我爹爹可以帮忙。”
有了秀儿这一番话,让崔博山十分高兴,
“娘子这么说,正合我意,我是不耐烦死啃书本去考什么举人、进士,我看经商就挺适合我的。”
崔博山是个经商的极好材料,接手铺子后,将其整修一新,换了个招牌,以自己的字为号,曰“云峰斋”。秀儿娘家也是古董行世家,自己自小也受些熏陶,帮着崔博山经营的有声有色。
几年来偏又让崔博山捡了几个大漏,一些元、明时期的名人字画,几十两收进,上千两银子卖出去,不几年就挣了三五万的家当。有了钱,崔博山在侯家后置下一处宅院,买了丫鬟、仆妇和佣人,夫妻俩儿过起使奴唤婢的日子。
这崔博山自幼练就的好眼光,善于辩识旧货,又经十来年的历练,更是成了古董行的行家里手,无论是鼎彝之类的青铜器,还是秦、汉的陶器、玉器,宋元的瓷器亦或是历代字画、古书典籍,经他掌眼后都价值倍增。常被人请去为古董字画掌眼,因此崔博山与天津卫的富商、大户、官绅豪门都熟得很。
这一天午后,铺子里来了一位客人,约四旬年纪,个子不高,身躯肥胖,方面大耳,眯缝着一双小眼睛,嘴角上翘,似乎总是一副笑模样,头戴瓜皮小帽,身穿蓝绸长衫,外套青缎子马褂,手持纸扇一步三摇进了店门,身后还跟了两个青衣小帽的伴当。
也巧这天崔博山正在店内,见来人气势不凡,可又瞧不透到底是干什么的,生意人?官面上的人?又都不像,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客人是个有钱有势的人。遂亲自上前应酬,
“先生,您老想看看嘛?我这儿摆的只是一部分,后面还有。”
又吩咐伙计:
“给先生看茶。”
这位胖子坐下,喝了口茶,操着一口京腔问崔博山:
“你可是店主么?”
崔博山点点头,
“是,先生,我就是店主,您老需要嘛尽管吩咐。”
胖子抬头看了一遍墙上挂的字画,无非是些无甚名气之人的字画,只有一幅美人图,似是唐寅的笔意。回头问崔博山:
“你这里可有宋元时的古画么?”
崔博山见他对墙上的字画并不中意,连忙说:
“先生问得好,我这里正有一幅五代宋初的山水长卷,请先生掌眼。”
遂回身吩咐伙计将图取来,伙计到里间取出一用篮缎子包裹的卷轴。来到前店堂,在画案前,崔博山与伙计两人轻轻将包裹打开,取出卷轴,慢慢展开,
“先生请过目。这是五代时董源的画作。”
客人过来,看着画轴慢慢展开,见是一幅绢本山水长卷,高约尺半,宽约丈余,绢本水墨淡设色。画卷采用横向构图,自高远处取景,将画面渐次推展开来。图中山峦连绵起伏,由近及远延伸开去,下方是一条大江,江面开阔,一道道沙磧与山峦平行,也绵绵推向远方。沙碛与江岸之间,有二人泛舟江上,好不惬意逍遥。岸边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牛羊悠闲地吃着草,农人从容地在田间劳作着。远山的体势、脉络起承转和自然而分明,峰峦较为平缓,坡丘点簇相抱,节奏变化万千,山峦间流动的溪流和云雾,使画面境界更显得幽静邈远,这一切都是如此地舒缓与和谐。画中树木、山石全用墨点簇皴而成,树木成林,显得浓重厚实,有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之感。山石用披麻皴法,干笔、湿笔、破笔交替使用,浓淡相参,极尽变幻莫测之奇。
胖客人不由得看呆了,半天没发一言,直到崔博山指着图对胖客人说:
“先生,这幅图无绘图者款印,那是五代宋初之前还不时兴在图上题款。先生请看,这上面有明代董其昌的长跋,已鉴定为‘董源画卷’,此图为董源之‘夏山图’。”
胖客人这才猛醒过来,微微点头说:
“不错,我也看到了。”
崔博山又说:
“先生,您老可知道,董源是五代时南唐的画家,是南派山水画的开山之祖。因为他在南唐李璟时期曾任北苑副使,故又被称为‘董北苑’。董源善画山水,兼工人物、禽兽。他的山水画初时师从荆浩,其笔力沉稳雄健。后来以江南真山实景入画,不为奇峭之笔,疏林远树,平远幽深,皴法状如麻皮,后人始称之为‘披麻皴’。画山头苔点细密,水色江天,汀诸溪桥,率多真意。”
胖客人听得很认真,频频点头表示认可,崔博山接着又说:
“米芾曾评价董源的画,‘峰峦出没,云雾显晦,不装巧趣,皆得天真’,五代的《画鉴》里也有记载:‘董源的山水,一样水墨,疏林远树,平远幽深,山石作披麻皴,一样着色,皴文甚少,用色浓古,人物多用红青衣,人面亦有粉素者。’董源是江南人,所画山水均取自江南实景,这就与李成、范宽的北方山水画风格不同,少了些高山峻岭,奇峰巨石,多是缓坡丘陵宽江大湖。”
这一番介绍让胖客人顿觉佩服之至,崔博山指着图又说:
“这幅画曾在贾似道、袁枢等三十多人手中流传,先生请看,图上留有他们的收藏印鉴。”
胖客人仔细看这图,亦不住的点头,问崔博山:
“是,这的确是真迹,请问掌柜,此图索价几何?”
崔博山见问到价格,胖客人有意要买,心中暗打了一番算盘,说道:
“先生,此图是友人托我在此代卖,因为主人急于用钱,所以才忍痛割爱,要价不能低于这个数。”
说着崔博山伸出三个指头。胖客人有些惊讶,
“唔,值这么多么?”
崔博山说道:
“先生,此图是董源的精品画作,是五代时期的名画,已历七百多年,就是在现今的藏家手中已传了三代人了。要不是卖家有难处,绝不会将此图出手的。”
胖客人伸出两个指头道:
“给你这个价如何?”
崔博山一看收起笑脸摇摇头,吩咐伙计将图收起。胖客人忙拦下,说:
“且慢,有买有卖,价钱应该有商量,掌柜的难道不容的还价么?”
崔博山嘿嘿的赔笑着,
“先生,不是不容还价,这得看嘛货色。如只是前朝的画,或是仿品还大有商议,这可是七百多年前五代名人的画,传世已是稀少,所以这画今后只能看涨的了。今天你拿走是三千,明天你再出手可能是五千。我也是受人之托,这个价儿,卖主还有些舍不得呢。”
胖客人沉思了一下说:
“好吧,这图我要了。”
说着叫跟班取出银票,数出六张,拍在桌子上。崔博山接过银票,见是日升钱庄的承兑票,每张是五百两,自然认得,遂收起银票,吩咐伙计将图收好包起交给胖客人,又问胖客人:
“还没请教先生贵姓,在哪里发财啊?”
胖客人说:
“免贵,姓吴,在京里有个小买卖。”
崔博山忙恭恭敬敬的说:
“吴先生,还望今后大驾多光临小店,有嘛需要您老就吩咐,绝不会让您老失望。”
这时候吴胖子满脸堆笑,
“好,好,回见那您那。”
送走了客人,崔博山心中暗道,“京里的客人来的少,不然机会就会更多。京里的官宦人家和亲王、贝勒有的是,有好货就得给他们留着才能卖个好价钱。对,有机会一定要到京里活动活动。”
正想着,只见又进来一人,仔细一看却是刚才胖客人带来的一个随从,一进门就对崔博山说:
“我家主人有话与掌柜的说,今晚在北门外的宴宾酒楼请掌柜的吃饭。”
说着将一个请帖递了过来,上面写着:京蓝府主人请云峰兄今晚于宴宾酒楼一叙。崔博山连忙问胖客人的随从:
“你家主人到底是干嘛的?无缘无故为嘛要请我吃饭?”
来人微微一笑却不说破,冲崔博山拱拱手,
“崔掌柜不必细问,到时便知。”
来人走后,一时让崔博山心中存满了疑惑,不知来人身份,更不知吃这顿饭的吉凶。心中暗想,不管怎样,就是鸿门宴今晚也要跑一趟了。
看看天色不早,急忙回到家中,将刚才胖客人的事说与妻子。秀儿听了,寻思半晌,对崔博山说:
“据官人所说,客人是京里有钱人家,我想这并非坏事,我们又不犯小人,轮不到祸事到头上,不然怎会到饭庄相见。必是京里的官宦人家生心要收购一些古籍字画,要不就是手里有要出手值钱的货。你只管放心前去,如果与京里官宦人家攀上交情,揽一些大客户那不是好事么?只要大胆应付必能逢凶化吉。”
崔博山听秀儿宽慰了一番,觉得妻子说得有理,心先放下一半来,秀儿扶持着给他换上一套干净的浅灰色长衫,外面穿了件青缎子马褂。出了门直奔宴宾酒楼。
这宴宾酒楼离崔家不远,在北门外竹竿巷胡同口,一溜五间门脸,两层楼,楼上都是雅间,极是干净整洁,陈设讲究,食具都是景德镇青花瓷。掌柜的来自山东,做的正宗的鲁菜,真的是美食美器。
崔博山来到门前,伙计认得他,迎出来招呼,
“崔掌柜,二楼雅座请,有人给您定下坐了。”
说着引崔博山上楼来到一间雅间。一掀门帘,只见买画的胖客人听见动静站起相迎,屋内只有两个随从在侧并无旁人。崔博山向吴胖子欠身拱手问:
“吴先生对今天拿去的图还有疑问么?”
胖客人听崔博山这么说,立时摇摇头,满脸堆笑着说:
“云峰兄误会了,并不是为那幅图,先请坐下来说话。”
说着吩咐随从叫伙计安排上菜。
“咱们边吃边聊。”
崔博山连忙谢坐,
“吴先生,不知今日唤在下来有何指教?”
“别着急,咱们喝着说话。”
说话间伙计已然上了菜,烫了壶老白干,四个人连干了几盅。吴胖子放下酒盅,这才说道:
“我今番到天津来,原就是有意结识云峰兄。知道先生是天津卫古董行首屈一指的行家。实不相瞒,我的东家要我物色合适的合作伙伴,有意在京、津一带扩展他的生意,不知先生是否有意到京里发展呢?”
崔博山闻听暗想:这正合我意,这样的机会不好找,怎么这么快就轮到我的头上了。只是不知对方底细,还是小心一些为妙,先听听再说。这么想着,一边假作慎重思考一番,微微点点头,对吴胖子说:
“做生意的不怕发展做大,心愿都是如此,当然能到京里发展是个好事了。只是我还不知先生在京里的宝号?”
吴胖子说:
“我的东家在京里倒是有几处生意在做,都是当铺、钱庄、绸缎庄之类,在古董字画行还没有。东家让我物色合适人选,在京里开设古董店,我也接触了几个人,都不太合适。与崔先生一接触,深为崔先生的博学多才所动。就我看合作者非崔先生莫属了。”
崔博山听对方尚无古董店,知其尚无相应经营经验,心中一动,不禁暗打算盘,要往京城发展这倒是个极佳的机会,不过还是要探探虚实再说,所以进一步问道:
“吴先生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将生意发展到京里也是本人多年之愿,只是我的店本小利微,力不从心。听先生的意思,想必贵东家必是资金丰裕的了?”
吴胖子连连点头,
“是,资金方面你不必担心。”
崔博山接着又说:
“要知道干古董儿这一行除需要有行家里手,就是需要资本雄厚。虽说这一行有句俗话叫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是说的这一行利儿大,但利儿大风险也大,一不留神看走了眼,就会干赔。所以说,不干则已,干就要敢赔,只有敢赔才有可能狠赚。这个决心是不好下的喽,还请吴先生三思。”
听到这里吴胖子哈哈大笑,说:
“云峰兄真是快人快语,敝人佩服。实不相瞒,我东家在京里乃是显宦,先生的顾虑我的东家早已想到。说到这里崔先生是有意合作的了,这样吧,明日先生安顿一下贵店里的事务,到京里见见我的东家再细谈如何?”
崔博山心说,到此为止你也没说出这位东家是谁,怎好将这事儿说死,只能是见了他的东家再说,想到这,只好点点头说:
“也好,那我就安排一下,后天一准动身进京。”
吴胖子又说:
“那就在北京崇文门外瓷器口有个联升客栈相见。”
崔博山也连声说:
“好!好!咱们一言为定,京里见。”
崔博山回到家中,秀儿见他脸上并无愁苦之色,让酒浇红的脸上还带着几分兴奋,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问他,
“见到对方谈的嘛事?”
“还是白天那个胖子,和我谈生意上的事。”
然后就一五一十的将酒桌上所谈之事跟妻子说了一遍。
“只是这个吴胖子对自己讳莫如深,叫我摸不透对方的底细,不知是嘛人物?心中有些捉摸不定。”
秀儿笑着说:
“咳,这还不好猜么,要是一般的官宦人家,当时就可能跟你透底。越是大人物,越是卖关子,闹不好是皇亲国戚。”
崔博山一听,也笑了,
“夫人说的也是,我也是当局者迷,一时没缕清这里的关系。照这么说,这吴胖子很可能是高官显宦家的管家,攀上这样的关系倒是有好处,还愁生意不好做么?”
秀儿也点点头,
“当然,攀上这层关系买卖肯定会好做,但是也要小心,不要被人家吞并了,与他们打交道要多留个心眼。”
“是,”
崔博山深以为然,忙答应,
“与这些高官显宦打交道是得留点儿心眼,小心应付,别上了他们的当。”
秀儿又嘱咐他说:
“你尽管进京去见他们,只是一定要先摸清他们的底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越是给你个热火罐抱着的,越要小心他坑你。咱们终究是小老百姓,与官宦打交道一定要小心谨慎,三思而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