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有钱能使鬼推磨

白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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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西沽,田丰暗暗使人打听宴宾轩和西沽那边的动静。很快就得到回报,宴宾轩仍然每天送饭到西沽曹家胡同九号,都是同一个人送去,只是送饭之人当时不见出来,而车子就回转了。

    田丰心中明白,又安排人在黎明之前看可有人出来。果然报告说,黎明之前送饭之人自此出来,而接他的车还是夜间之车。至此田丰已经十分清楚,他头上的帽子已经是绿油油的了,心中恼怒,然而脸上却不动声色。

    转天将码头上的把头张二麻子约了来,在密室里田丰对二贵毫不隐瞒,一五一十的将自己小妾与人通奸的事告诉他。张二麻子听了也是心中不忿,

    “什么人这么大胆?我替哥哥废了他。”

    田丰连忙说:

    “我找兄弟来商量,就是要兄弟你叫人教训那个高庆,只是他是盐运使衙门里的人,所以这事一定要做的隐秘。”

    二人如此这般细细的商量了一番。定下来田丰远避,离开天津,由张二麻子安排人去教训高庆。约好在田丰出门十天后再动手,田丰又将三百两银票递给张二麻子,

    “不能让你的弟兄们白幸苦,事成我还有重谢。”

    这码头上的把头张二麻子,大号唤作张二贵,祖上也是自安徽来的军户,当初是明朝燕王朱棣自安徽带来的军卒,后来落户天津,已历十代。到了他父亲一辈,也只是靠做小买卖糊口。这张二贵兄弟姊妹四人,他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他算长子,下面还有个兄弟。为何叫二贵呢?并不是他在家中男孩中行二,而是依天津的风俗,家中男孩排行老大是自娘娘宫中栓来的娃娃,称作娃娃哥哥,家中的长子行二,被称为二爷,所以在天津称二爷、三爷的可以,没有叫大爷的,因为大爷是娃娃哥哥。

    这二贵小时候出天花,落了一脸的麻子,以后就有了张二麻子的绰号。在他十四岁上,父母先后病故,不但家中失了依靠,而且欠了一屁股的债。虽有已经出嫁的两个姐姐照应着,但终究不是长法,一来二去就混到缺吃少穿的地步。他倒是挺疼爱照护比他小两岁的弟弟,那时虽然自己才十五六岁,可强挺着承担起照顾弟弟的责任。没办法,就去码头扛大个,人小,挣不了多少,兄弟二人只够勉强糊口的。这样混了几年,二贵已经二十岁,身体长成,在码头吃苦受累,可出力长力,已然长成膀阔腰圆的汉子。兄弟二人在码头上混,也只能顾了自己的吃喝,顾不了成家。

    这一年,他的兄弟在码头上出了事故,一脚踩空,扛着麻包跌下跳板,落入河中。虽说立时被救了上来,却因为闪了腰,让麻包压断了脊骨,又呛了水,人已是九死一生,没钱救治,躺在炕上等死。

    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际,偏偏天无绝人之路。这事让粮商田丰知道了,麻包是田丰的货,伙计将伤了人的事禀报给田丰。田丰这人原也是挺讲义气、讲面子的人,听说了这事儿,就让管家拿了几吊钱来二贵家探望,又延医为他兄弟治病。无奈已是无力回天,他兄弟在炕上躺了几天就一命呜呼。

    尽管田丰的帮助未能救活自己的兄弟,但他还是很感激田丰,于是到田家致谢。田丰长二贵五六岁,看眼前站着膀阔腰圆的这条汉子,虽说是一脸的麻子,可透着十分的精干,心中不禁暗暗喝彩,好一条汉子!生心要结纳与他。不但安慰一番,而且详细问了他的处境,告诉他,今后再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一来二去,二人越走越近,遂以弟兄相称。

    过了几年,在一次争码头地盘的争斗中,二贵直接用钢刀插入自己大腿,吓退了对方,占据了归贾胡同附近的码头,成了大把头。因为一直感恩田丰,所以田家有什么事,他绝对敢两肋插刀。田丰也拿他当过命的兄弟看待。因此,田丰遇到这不能与外人道的事儿,自然就想起他。

    张二麻子手下有两个亡命之徒,是半年前才来投奔他的。据他们自己说,是在山东登州犯了事,逃了出来,在此隐姓埋名避风头。

    二人一个叫吴三,一个叫郑卫,原是登州海边的渔民,自幼就不是安分良民,后来又做海盗,自持有武功在身,一贯的胡作非为。官府将他们这一伙海盗抓了个十之七八,二人幸免逃了出来,辗转来到天津卫,在码头上混躲避风头,后来投奔到二贵手下。

    听说有三百两银子可分,二人心中不禁痒了起来。本来二人眼中就只认得银子,哪管什么人命,所以一口应承下来。

    也是二人心黑手辣,轻而易举的就将尤三和高庆做掉。先是趁尤三将高庆送到地方要回去之时,自黑影中转出一人向尤三搭讪问路,另一人自尤三后面用木棍狠狠给了一击,尤三滚落车下,被二人用绳子勒死,用床破被包裹扔上车,拉到丁字沽河边小树林里埋掉。

    黎明前,由一人打扮成尤三模样赶车来接高庆。待高庆上了车,早被车中的候着的贼人用绳子套住脖子勒住,只挣扎了几下就呜呼哀哉,被扔入河中。

    二人看这大青骡子轿车挺好,能值些银子,不禁贪心又起,于是赶车绕开城,由城西转城南,赶到青县,将车卖了三十两银子。有了银子,回来后就大肆挥霍,不成想在妓馆喝多了泄了底,透露出曾卖过一辆车,结果才露了马脚。

    供到此处,田丰恨恨的说:

    “高庆与我的小妾通奸,让小民戴绿帽子,换了哪个男人都不会罢休。”

    徐而发道:

    “有道是抓奸抓双,你不去抓奸送官,却自作主张,不但要了高庆性命,还饶上尤三性命,你眼中还有国法和官府么?”

    田丰只得低头认罪,

    “那时小人也是出于一时气愤,做事鲁莽,如今大错已筑,小人认罪伏法。”

    录了口供,让田丰画了押。随后又将张二贵提上堂,问道:

    “田丰与你二人合谋将高庆、尤三二人杀害,如今案情明了,你二人还有何话说?”

    田丰看了看张二贵,抢先回道:

    “小民生心报复高庆,实是因那高庆与小民的妾侍通奸,出于一时不忿,此事都是小民的主意,与张二贵没关系。”

    徐而发道:

    “虽说你是主谋,生心要害高庆性命,可实则是由张二贵安排人去杀了高庆、尤三二人。那吴三、郑卫是此案的直接经手杀人者,当然也是罪无可赦。张二贵,你还有何话说?”

    张二麻子一时哑口,半晌才回道:

    “田掌柜既然已招了,小民更无话可说。”

    退了堂,徐而发对迎上来的顾师爷道:

    “好,这案子算是真相大白了,田丰的主谋,张二贵经手安排,吴三、郑卫是杀人凶手。”

    顾师爷却笑笑说:

    “县尊,案子真相也许是这样的,但这案子还不能这么快就结了,里面还有可疑和可斟酌之处。”

    徐而发觉得很纳闷,不知顾师爷为什么这么说,

    “还有什么不对么?明摆着这是田丰雇佣凶手杀伤人命,而且他们也都招了供。”

    顾师爷笑笑道:

    “县尊,您想想,这么快就结案,那让衙门里这么多人吃什么?”

    顿了一下又接着说:

    “所以先别急,将案子先放一放,等几天看,后面还有戏。”

    徐而发听顾师爷说到这里,也是恍然大悟,会心的说:

    “唔,怨我心急了,这案子的确还需细细斟酌一下。”

    顾师爷见徐而发明白过来,又道:

    “譬如说,高庆和田丰小妾阿凤的奸情,虽说田丰的供词是这么说,那只是一面之词,得将他们的奸情审实,这事才能落笔。可阿凤如何审?就是个棘手的事儿,高庆已死,常言道死无对证,奸情的事儿,你没抓奸在床,她就可以不认头。”

    徐而发点头表示认头顾师爷的说法,

    “是啊!她不认头,这通奸的事儿就不好说了,田丰的罪名可就不好定了。”

    “不,还有那阿凤的小丫鬟。”

    顾师爷提醒他,

    “对,对,”

    徐而发连忙说:

    “那是个重要的证人,明日再拘传这小丫鬟。”

    顾师爷出来,见张书办迎面走过来对他悄声说:

    “老夫子,请随我来,有人有要事求见。”

    顾师爷心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心中自有了一番盘算。路上二人嘀嘀咕咕商量了一番。随着张书办来到一座饭庄的雅间,一掀门帘见里面有几个人站起相迎,只有一位是田丰的大管家,倒见过一面,其他人都不认识。张书办连忙给顾师爷介绍,指着一位五旬左右,身体肥胖的人说:

    “这位是云峰斋的大掌柜崔博山,崔掌柜可是天津古董鉴赏的行家。”

    又指着一位年近五旬的高高瘦瘦的人说:

    “这位是直沽烧锅的陈掌柜,陈掌柜的烧酒可是天津一绝啊!”

    拉过身边一位四十多岁,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人说:

    “这位是天津卫有名的书法大家乔耿甫。”

    指着一位老者和一位年轻人说:

    “这是田丰府上的大管家和田家大少爷。”

    众人互道了久仰。崔博山连忙招呼顾师爷坐下说话,酒菜上来,由乔耿甫先对顾师爷将来意说明,

    “田丰与我们在座几位是老朋友,田丰出事儿,让我们始料不及。直到衙门拿了他,我们才知道他摊上人命官司。这不,田家大少爷和大管家在这儿,田家托我们出头为他说情。我们想也只有求教于顾师爷,看看这事儿是否还能转圜,田家愿倾家荡产换来田丰活命。”

    说着向大管家使了个眼色,大管家连忙掏出一叠银票放在顾师爷面前说:

    “这是给先生上下活动时用的。”

    见顾师爷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崔博山也向顾师爷拱拱手道:

    “久闻先生熟悉律例,又与府衙师爷关系莫逆,还望先生施展神通,救田丰一命。”

    这时候,顾师爷放下手中的筷子,把那叠银票往回推了推,先“唉!”的一声叹了口气,对众人说:

    “我何尝没想到田丰是出于男儿不甘受辱,一时气愤才出此下策的。但田丰这事儿办的太鲁莽了,不但杀了高庆,还害了尤三的性命,这是两条人命啊!恐怕这案子要惊动上司,不大好办啊!”

    说到这儿,抬头看了众人一眼,见都盯着他听他说,又接着道:

    “康熙五十一年,我在山西曾接过一件案子,那只是一条人命的官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上万的银子才留下案中人的性命。”

    说着还摇摇头,

    “难啊!”

    大管家见顾师爷说到这儿,连忙接过来说:

    “请先生放心,我家主母说了,为救主人出来,花多少钱都认了。”

    田家少爷也在一旁连连点头。陈掌柜也接过来说:

    “顾师爷,田丰的性命也只有您老人家才能救他,”

    说着又把那叠银票推到顾师爷跟前,

    “这是两千两,您先拿着上下活动使用,不够时田家随后就送过来。”

    顾师爷看了一眼张书办,说:

    “这可让我为难了,答应你们吧,这案子实在很难翻过来;不应吧,几位又是好大的人情面子,”

    说着又看看张书办,

    “张兄,你看呢?”

    张书办当然是有这眼力的,立时心领神会,忙接过来说:

    “先生说的是,这案子已经很明了的了,要救田丰性命实在是有些风险。可在座几位的人情面子也不能视而不见。”

    说着站起来看了一眼顾师爷,又冲众人拱拱手,说:

    “我在此斗胆替先生应下此事,只是有些丑话要说在头里。”

    众人见有了希望,连忙说:

    “尽管说,我们先应承下来。”

    张书办这才不慌不忙的道:

    “既然将此事答应下来先生定会尽力而为,不过人不能与命争,如果命该如此,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事儿办不成可不要埋怨先生;二是这案子牵涉衙门上上下下不少的人,还要经直隶总督府和刑部,难免花费要大一些,你们要想好了,不然的话就当我没说这一番话。”

    说完又看看顾师爷,顾师爷不动声色的看着众人。众人一叠声的说:

    “是,是,我们知道。”

    陈掌柜又站起来,对田家大少爷说:

    “大侄子,你也听清了,你老爹的事儿全依仗顾师爷了,还不过来谢谢顾师爷。”

    田家大少爷连忙站起来冲顾师爷跪下连磕了几个响头,陈掌柜又对田家大管家说:

    “你也听清了,回去跟你家主母说,不要疼钱,先将人救出来再说。”

    这时,张书办才将桌上的银票拿起来,说:

    “我先用这些上下活动着,待顾师爷想好了对策,再告诉你们怎么办,恐怕你们要赶快回去准备银两,事情越早办越好。因为这案子还要申详上司,各衙门都需要打点,太迟了定了案就不好办了。”

    “是,是,回去就赶快准备银两。”

    众人连连答应。

    顾师爷和张书办回来见了徐而发,顾师爷笑嘻嘻的说:

    “县尊,如何?果然有些曲折。”

    二人将饭桌上的事儿简单的告诉了徐而发,

    “这案子原本就不是那么简单,”

    顾师爷说:

    “田丰买凶害了两条人命不假,可终究事出有因,因那高庆有错在先,这就有了可斟酌的地方。”

    徐而发点点头说:

    “先生看下面该怎么办?”

    “先要将高庆和阿凤通奸的事落实,然后……,”

    顾师爷凑近徐而发小声说了一番,最后说:

    “救活不救死,死的已经死了,不能再坏一条人命了,这是办案的俗例。”

    “好,就这么办,明天拘传阿凤和她的丫鬟,先将通奸案审实再说。”

    十来岁的小孩子不禁吓唬,立时将自己知道的事全说了,阿凤见不是头,只得哭哭啼啼的如实交代,录了口供画了押,徐而发心道,这事儿算是落实了。

    张书办和顾师爷背后又一番运作,徐而发在府衙升堂再审时,田丰大声呼冤,

    “老爷,前一次的供词我没说清楚,虽说是我让张二贵派人去教训高庆,可没让杀人啊!我只是说的‘教训’他一下。”

    “那为何结果是将他杀死呢?”

    “为嘛是这个结局,小人也不知道。”

    又提审张二贵,也说是,

    “我交代吴三、郑卫二人去教训高庆一下,并没有让他们将高庆杀死,必是他二人见财起意,将高庆杀害的。”

    提审吴三、郑卫,二人供称:

    “实是张二贵交代我们去教训高庆,并没说将二人杀死。因我二人见财起意才将高庆和赶车人杀死的。”

    录了口供画了押,这案子就算定了。申详的案卷上顾师爷将此案写作:

    “田丰因小妾阿凤与高庆通奸,一时不忿,让张二贵派人去殴打教训高庆,所派之人原系有前科的盗匪,在教训高庆时,又见财起意,不顾田丰和张二贵所托,杀死高庆和赶车人后劫掠骡车贩卖。”

    这样案子就成了劫匪劫财杀人案。将案卷报送到刑部,批回:“吴三、郑卫杀人劫财该当凌迟,田丰、张二贵雇凶伤人,但其事出有因,且凶手杀人二人实不知情,故杖五十监禁三年,沈元礼、尤二姑做事荒唐,有伤风化,判站街示众三个月。”事后又罚田、张两家各出了一百两银子给尤三的老婆孩子养家。

    乔耿甫感慨的道:

    “这场官司让田家先后破费了差不多一万五千两,逼得他家又卖房子又卖地,但终究保住了性命。只是田丰的小妾自觉没法再在田家活下去,自绝身亡了。”

    又转身对朱岷道:

    “现在你买的这所宅子就是田丰的,田家一出事,田家主母就让在外的小妾搬回杨柳青老宅,他在西沽的外宅当然也就瞒不住了,急着用钱,也就将那所宅子也卖了。”

    众人听了田丰的遭遇也是唏嘘不已,感叹人这一生如摊上官司就如羊入虎口,俗话讲:‘杀人的知州,灭家的县令’田丰经这一场官司几近倾家荡产,但能留得性命已是不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