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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的寝房,是个内外的套间,同样的火墙还有炭盆,屋内温暖如春。因靠着一片竹林,多少少有些隔音,虽能听见前面些许声音,但也没有想想的那么噪杂。
从冷风中回到屋中,明熙感觉已经冻木的脸,终于恢复了知觉,只是身上四处更疼了,尤其是脚腕钻心的疼,酒都醒了不少:“什么时辰了?”
韩耀半阖眼眸,苍白的脸上,没有露出半分情绪来:“子时已过了,你自己出门的吗?怎么连个人都没带?”
明熙又累又疼,扶着额头,□□了一声:“夜深了吗?一会裴叔说不得会来找我。”
韩耀看到明熙手掌下面又很长的擦拭,眼中闪过一丝懊恼来,边起身边道:“若来接你,你自可离去。”
“我住梅园,一墙之隔,根本不必让人来接。你若有事,就说给我听着,你若无事,我就回去。”明熙见韩耀离开,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脚腕一阵剧痛,闷哼了一声跌倒在地。
“怎么如此不当心!……”韩耀有心斥责几句,见明熙似乎疼的眼泪都要出来,根本再说不出责备的话来,忙将大氅铺在地上,将人安置了上去。
细细的查看,手掌胳膊上都有擦伤,脚踝也肿胀的厉害,且明熙似乎不愿躺下,侧趴在了一侧。韩耀微微一怔,抬手放在了她的脑后,一个鸡蛋大小的包块,想来都是扑倒那一下摔的。
韩耀的眼中溢满了心疼,几乎说不出话来:“这里还有些药酒,我……”
“我真的很累,你若是有事,就快点说,药酒就不用了。”明熙在疼痛之下,自然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当初拽你一下头发,你差点就要以死殉节了,如今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我可不敢用你的药酒!”
屋内本就灯光黑暗,韩耀的脸半垂着,不能看清表情,轻声道:“除非裴达来了,不然你今日哪里都不能去。不管你怎么说,今日只能睡在此处,有火墙与炭火,万不会让你冻着的。”
明熙如此难受,也没非挣出个所以然来,不知为何,却感觉好笑:“没想到,你还有如此豁达的一日。”
韩耀缓缓的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的遮盖了全部的情绪,许久许久,轻声道:“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此事,困了睡吧。我会守在此处的。”
“我没有你那么在乎名节,你守好自己的名节就成了。我了无牵挂的,还怕别人说闲话不成,反倒是你……”许是烛光昏暗的缘故,许是饮酒太多的缘故,明熙总感觉韩耀今日特别反常,声音里面有种莫名的情绪,又有种说不出的温和与善意。可不知为何,这一切看起来又显得特别的可怜,一时间刻薄的话,也说不出口来了。
这世上谁愿意天天与人掐个不停,何况两人小时候关系也没有那么糟糕。甚至有段时间,两人几乎从早到晚的腻在一起。虽然都是明熙缠着韩耀,韩耀虽没有好脸色,但也从不曾说过一句伤人的话来,更不曾驱赶过明熙。
时光荏苒,转眼多年,明熙如今也记不得,两人是何时何事,变成这般模样的了,一言不合都要吵起来,每次都找对方最痛的地方下手,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般。
想至此,明熙的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难过:“这般的季节,押粮来漠北,可不算什么好差事,你家太子怎么舍得你如此奔波?”
韩耀紧紧的抿着唇,许久许久,柔声哄道:“你不用心疼我,我没有那么多委屈,这差事也是我自己求来的。水已温好了,你喝些在睡吧。若裴达来了,我再叫醒你。”
明熙有些辩驳几句,自己没有什么心疼,可听他的话中也无甚恶意,头疼欲裂不愿多想,就着韩耀的手,喝了一杯水,疼痛似乎都缓解了不少。
韩耀见明熙如此乖顺,心里一片柔然,轻声道:“若是醒来,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再说给你听。”
明熙有些厌烦,又有不知所措,可一切都已抵不住疲累,只觉得这轻轻柔柔的声音中似乎还带着催眠,慢慢的阖上了眼眸:“嗯,我先睡会……”
屋内只有一盏灯,韩耀起身将灯盏拨得昏暗,这才回过身去坐到了桌前。大氅上的人似乎已是睡着了,他起身从内室里,拿出一床薄被搭在了明熙的身上,这才再次的坐回了地板上。
不知坐了多久,韩耀缓缓望着明熙,抬起手来伸了出去,似乎要确定什么,可不知为何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好半晌,有些不确定的开口道:“阿熙?”
韩耀等了半晌见无人回应,不禁再次开口道:“阿熙?”
明熙侧了侧脸动了动,正碰到了脑后的伤,一下就疼得□□了起来,睁开了眼眸,迷迷糊糊的开口道:“裴叔来了吗?”
韩耀木着脸,摇摇头:“这样睡不舒服,不如去榻上睡吧。”
“嘘,别吵……有事明天说。”明熙将脸扭开,含糊道,“瓷枕呢?”
韩耀看了明熙片刻,心神终于从惊魂不定醒了过来,端坐在原地的身形放松了下来,轻舒了一口气,内心一派平静。他垂下眼眸,看向已睡着的人,她似是睡的很不舒服,眉心还皱着,似乎还有些委屈的样子。
韩耀伸手拂了拂,那有些散乱的发髻,紧蹙的眉心逐渐的平展了。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滑过那无比熟悉的轮廓,眉宇间不见欣喜,却缓缓的红了眼眸,许久许久,沉了一口气,极轻极轻的将人揽在怀中,俊美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虔诚与珍惜。
本以为将人拦在怀中,只会满足,可不知为何,一颗心却越发的痛了。忆起池塘边上这人那样的神情与那些话,胸口宛若破了一个洞,刺骨的冷风,蜂拥的灌了进去,那样那样的疼。
缓缓闭上眼眸,眼泪落下。人生无悔,四个字,才该是这一生最大的笑话。若能回到十年前,或是更早……韩耀会将这人永远嵌在自己的血肉里,即便经历枪林箭雨,挡下世间一切风霜雨雪,甘之如饴。
韩耀想用尽全力的拥抱,可手上的动作却如此如此的轻柔:“为何,为何,为何会有了那样的神情?……”这一声不知追问谁,声音哽咽隐忍,话语间有种深重而莫名的伤痛。
“韩耀……”明熙未睁眼,蹙眉叫了一声。
“嗯?怎么了?还不舒服吗?”韩耀等了半晌,不见回应。修长的手指撩起遮在眼旁的长发,发现怀中的人再次睡熟了了。
韩耀的心情莫名的好了些,微勾起来了唇角,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可片刻,笑容逐渐的淡了,直至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满眸的雾霭与黑暗
“阿熙,我们多久不曾好好说过话了?八年,十年?或更久了?我以为我忘了我们也曾十分要好的日子了,可……这会,咱们心平气和的说说话,可好?”
“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你说我个头矮,长得小。当时在我看来,你才是个头矮小的那个。好好的汉家娘子,常常穿着胡服,满头的小辫子,说起话来让人哭笑不得,没有半分的温婉谦虚可言。我从没见过那么爱笑的人,也明白了何谓未语先笑。明明不是最出色的,也不是最好看,可笑起来像换个人一样,会发光一般。”
“那之前,我从不知道,这世间还有这般的小娘子,明明占了便宜,还要恶人先告状,皱着眉头装委屈。缠人又会撒娇,任性又坏脾气,还是个小骗子。可为何,放在我的眼中,怎么那么好呢?怎么看都好,让人割舍不下……这世间最好的一切,合该都给这个人的,这人也合该得尽天下人的宠爱,一辈子都要那么笑。”
“人家说,辜负过太多深情的人,这一生都不会过得开心,再也得不到恩爱不移,举案齐眉,心中所念所想的人了……我本是不信的,一直都不信的。”
“是不是我们相识的太早了,还是都太小了?是不是因为我性格不够好,心中的欲望太多了,太过的自以为是,合该得了后来的一切。不是最好的时间,不是最好的我,在我不懂或是还没有学会珍惜的时候,遇见了这世上最好的珍宝?……哪里能匹配的上这样好的人呢?我总以为自己活得最清醒,知道该放弃什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这些年,我体会最深的竟是命运的恶意,该是尝尽了你当初的失落,明白被辜负的滋味。你喜欢我笑,我对所有人都能应酬,都能笑,对你偏偏绷着脸,甚至因你的纠缠,怕人言是非,一次又一次的恶言相向,将你驱赶身侧……可你还是对我那样好,那样好。那时,似乎这世间都不在了,你眼里只有我一人。”
“我总是用最恶意的一面待你,可你为何没有真的对我生气?为何不曾真的怪过我?即便你对我恶言相向,甚至拳脚相加,我都能受,也受得住……”
“为何非要在背地里维护我,帮扶我?你对我坏一些,狠狠的将我踩在脚下,大骂几句,寒门子也好,庶族贱民都好,我都不会如此的难受。当我知道父亲因婚事曾求助于你的时候,真恨不得给自己几刀,死在你面前。你可真狠,不战而屈人之兵……与你比起来,我哪里算是善诡道。”
“我知道你喜欢他,比你知道的都早。可他不适合你,他不会成为谁的独一无二,他也不配得到独一无二。我们都是不知珍惜的人,合该在这世间挣扎煎熬,去挣去抢。可你不一样,你该好好的,得到个特别会珍惜的人,去许多许多的地方,看尽这世间的美景,吃许多没有吃过的东西,没有谁值得你回头。”
“你既放弃了一切,离开了。有那么多的选择,为何要来此,为何入漠北军?……你这是要疼死我吗?你若不杀了我,便不能善罢甘休吗?你可知道,我听见谢放那些话时,恨不得杀了那些人,也恨不得杀了自己……为何,该享尽世间繁花锦绣的人,非要如此的对待自己?你这是在折磨自己吗?不是,你是在报复!报复所有,你曾真心对待过的每一个人。”
“阿熙……我已在深渊,这里漆黑冰冷,步履维艰。可我不需要你救,也不用你伸手,所有一切均是我当年所求,我能受,都能受得……”
“可你必须好好的,自由的,像儿时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