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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
一道娇艳担忧的声音插入其中,倪大野定睛回头看向来人,心头一惊,横出背后重剑,脚步一蹬,快上一步挡在苏随柳身前。
红莲之火扑身而来,那股灼热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仿若要将他周遭都吞咽得一干二净,手开始越变越轻,耳边传来一记细细的流水声。
他的铁凤重剑竟然正逐渐消融化成铁水潺潺流下,这把扇子竟能化铁成水?究竟是何妖物?
“师,师父!不能烧,不能烧呀!”
“……他动你,就该死。”
“那个人我不认识,可是……大野人和媚小娘是徒儿的救命恩人!”
“…………”
莲火不断,火势越见猛烈,师父显然怒了,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这情景宛若一百年前第一次带她下山时一样——
那一年,年泡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第一次勉强化为人形,也让师父第一次意识到,有件事情是再也无法回避的了,那就是——
女儿家的衣裳。
其实,只需仙指一点,简单的衣裳便可套上身,可师父却坚持带她下山进城扯锦缎做衣裳。
将就地裹着师父的白衫,年泡泡矮墩墩的身子还站不稳,衣摆随着爬动的她拖在地上,不消片刻,就让师父的白裳就变得灰土黑脏。师父就这般牵着还在蹒跚学步的她走进人类城镇。因为从未涉世,看见什么都分外惊奇,趁师父专心替她选缎子做衣裳的片刻,她半爬半走地溜到大街上。
后来的事情她记得断断续续的,只隐约记得有人用石头丢她,有马儿嘶叫的声音从耳边掠过,还有人群嬉闹的声音,再有清晰的记忆便是被师父单手捞进怀里,问她——
“…………痛?”
“呜……呜呜呜——哇,痛,好痛,师父,徒儿好痛……”
当时她只觉得浑身都好痛,顿时嚎啕大哭,像虾米一样缩在师父怀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好不可怜。
一手托起她,师父踩着盈步钻进一个人类府邸,穿过回廊花庭直捣一间厢房内,抬脚踹开门,一股□□后的淫靡腥味扑面而来,师父拧紧了眉,屏住气息,抬手捂住她的嘴巴。
年泡泡记得那张床榻上赤条条的男女……惹得师父灰眸泛起紫雾,师父,果然特别讨厌别人光溜溜地出现在他面前——
“……你,你们是谁?本王的府邸岂是你们这些贱民能闯的?”
“王爷……是今天咱们在街上抓来玩死的那个乞丐,她不是没气了吗?怎么又活了?”
“什么?今天那个傻子?不是被本王用马车碾死了嘛?”
“对啊!我还踢了几脚,她分明都死挺在那儿了……”
“这类贱民,本王想碾死多少便是多少,能娱乐本王是你等贱民的福气!你等竟敢不服还私闯王府,简直找死!来人啊!”
“…………该死的是你。”
雪扇广袖一挥,红莲扇刹那展开,一道花焰顺势飞出,钻心的惨叫声刺进她的耳朵,眼前两具人形焦炭让她鱼瞳大睁,背脊渗出冷汗,吓得浑身发抖,人肉烧焦的糊味更让她忍不住作呕。
师父将她脑袋往怀中一按,单臂抱住她疾步从屋顶飞出,悬空低睨,只见地面火海一片,不到片刻,整座府邸仿若从这世上骤然消失一般,只化作几缕青烟袅袅盘升。
“……师父,他们上哪了?”
“……”
“是死了嘛?”她开口,怯怯地问。死,这个字眼,她还懵懂得知晓。
师父冷冷地凝视脚下,面色平静无波,启唇答她,“魂飞湮灭。”
“………”魂飞湮灭?是比死更加可怕的东西嘛?
“年儿,往后不准任意离开为师。”
自那以后,师父再也没有带她离开过洞天福地。回到山里,年泡泡受惊缩回了鱼形,那尖锐的惨叫声定格似得留在脑子里挥散不去,导致她好多年都无法再变作人形,只能抖抖瑟瑟地待在池底,也是自那年以后,年泡泡知道师父生起气来有多可怕。
眼前的情况与百年前如出一辙,红莲扇起,莲火斗转飞出,被它舔食过的万物皆会化作焦土青烟魂飞湮灭……
不可以!
一记飞跃,年泡泡也不知她竟能飞出那么远,咻得弹身挡在倪大野身前,她扑身抱住师父的裤腿。
眼见她飞扑横挡在莲火前,师父只得震袖收扇,焚天扇闭,一股子急冻的风霜从扇子喷出,她离他太近,灼热后扇体的霜冻将她从头到脚都扑上一层厚霜,骨头瞬间僵住。年泡泡像条新鲜冰镇的鱼干身体绷硬直立,脸色酱青发紫。
“TT师父,您好狠心呐……您是打算先冷藏徒儿,等肉质紧实了再下过油锅煎炸嘛?”
“…………年儿,让开。”
年泡泡摇头,拽住师父裤腿的手不松开,“……师父,您说过……咱们有恩必报,不牵扯恩情,不贪恋尘缘才能修为速进的……大野人不可以死,徒儿还没有报完恩呢,他若死了,徒儿就欠他到下辈子了,他若魂散了,徒儿不是永远都还不清了…………”
“…………”眯瞳,他冷睨一眼面前的人类,二话不说将扇子收进雪袖,疾步揽过自家冰棍似的徒儿,飞身塔顶。
“别动,寒气侵体,须度真气。”
盘腿而坐,师父掌风推送内力,一股暖流自年泡泡的关元穴向上冲起,饱涨灵力的气息在胸口滚荡。
“张嘴。”师父欺近她唇边,近在她眼前的长睫颤了颤。
她听话地张开嘴,吞食那从师父口唇里流渡而来的丰沛灵力,身体的霜冻顷刻溶解,化作水珠缠在发间。
周身渐暖,鱼眼勉强睁开,模糊间,师父收掌打坐的淡然姿态印入眼帘,年泡泡撑着最后一口力道开口询问,“师父,大野人他们……”
“年儿,你累了,休息。”
雪袖扫过她眼前,年泡泡瞬间倒在师父霜白的衣襟前,眼瞳无力地眨巴眨巴,最终合上眼皮。
梦里,她浮浮沉沉,像困在一个大水泡中,一阵阵争吵声抚耳而过。
“喂!你干嘛手下留情?”
“…………”
“你不是受命擒拿本神座的嘛?为何突然收剑留情?看不起我吗?”
“……我没有。”
“不是?只差一步就能一剑削碎了我,这时候无端端收手,分明就是放水,既非看不起我,难道……你舍不得我了?”
“…………孽畜,休要胡说。”
“嘻嘻。神君,你的脸…………红了哦。”
“…………”
“神君,你该不会是动了凡心,喜欢上‘孽畜’了吧?”
“…………”
“不过老实说来,我们‘孽畜’也没什么不好的,就算不懂什么天道大义,但至少有情有义,有恩必报,你的情我记下了,有朝一日,如数奉还。”
“你要如何还?”
“呃?!喂喂喂,你这神君未免太小气计较了吧?正常上神不都该规劝孽畜‘不求报恩,但求从良’嘛?”
“……”
“呵呵,不过无所谓,难得有你这等肯说真心话的上神,既然向我讨恩情,我便承你一诺,你想要什么?”
“只怕你给不起。”
“嗯?说来听听。”
“我——要你一世的时间。”
“…………”
“你敢允我么?”
“……要我一世的时间?这可是笔大买卖,搞不好,我下辈子就卖给你做牛做马了?”
“你若不敢,便算了。往后化为兽型,乖乖在圣座仙山除孽消罪,以补你在人间造的杀孽。”
“怎么着?听起来,若我同意给你一世,你肯放我走?”
“是。”
“…………你可知放走我,你自己会有何后果?哼,老实告诉你,我此番若能脱身,可不会改过向善,我定要闹到炼华尊者出现为止。”
“无妨。一世时间留下,你大可继续人间兴风作浪。”
“呵,哈哈哈哈。你以为我不敢嘛?不过一世而已,全当是本神座赔给你的不杀之恩!”
“……成交。下一世,我自会来找你。”
下一世,你便是我的,下一世,我——自会来找你。
“呸……孽畜才不要说话算数哩。”
她紧皱着眉,人还沉浮在层层叠叠的梦境里,没来由地吐出这句话。下一瞬,脸颊被浸着温水的丝巾轻柔划过,年泡泡缓缓地睁开眼睫,一缕银丝垂坠眼前,是师父的发丝。她习惯性地钻进师父的雪缎袖里,仰起头,鱼嘴一嘟,鼓起的腮帮喷出一记水泡,荡悠悠地飘向师父的美颜打招呼。
伸出长指,师父悠然地戳破水泡泡,隔绝了她用口水的调戏,清幽的声音自上而下飘来,“醒了。”
全身乏力,年泡泡挂在师父身上蠕动,轻轻颔首回应。
任由她贴靠,她身体的小肉腩让师父淡淡启唇,“年儿,你胖了。”
T^T撅嘴。师父,多日不见,不待您一开口就这样打击鱼的……
“方才说何事不能算数?”师父一边轻问她没头脑的梦话,一边顺着她的毛儿。
“唔。徒儿刚刚做梦了,有个凶巴巴的人说我下辈子卖给他了。”
“……”
“师父。这该不会就是你说的徒儿那段未了的尘缘吧?那徒儿岂不是完蛋了?”那个人说,要还一辈子啊!一辈子是什么概念,她现在是只妖,就算没有一万年,修炼得力也有个千把年的阳寿吧?要她还一千年的债,她得多悲催啊!
“师,师父啊,尘缘这种东西,上辈子欠下,下辈子就铁定要还上的嘛?是,是不是能拖欠个三生三世,等哪一世高兴了再填上啊?”不知道是不是跟人类的钱庄一样,拖的久了不会收利息吧?能不能让她选个阳寿短命的一世用来还债啊!要不然她真的很划不来耶!
丝帕顿住,白玉长睫微微一颤,师父低睨她,“你……梦见他了?”
“呜呜呜!师父!有没有不还债就能跳龙门的方法啊?!”鱼眼婆娑,年泡泡抱住师父的手臂正要装可怜求同情,低首一看,自己的方位似乎有些不对,“咦?师父,你干嘛把徒儿丢进大水桶里?”
难怪她梦里觉得舒服无比,原来是如鱼得水呀?不过……就算师父知道她喜欢赖在水里,也应该把她丢进池里泡着呀?这个大木桶子是怎么回事?还有师父手里的丝帕……正沾着温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上她的背脊。
长指撩开她披散的长发,师父腕力柔劲地顺抚而下,鞠起手里湿帕子搓上她的脸颊——
“师父,你这是在做什么呐?”
师父皱眉,“替你沐浴。”
师父……在帮她洗澡?她是跳整天泡在水里的动物,需要这种多此一举的动作嘛?
“这般臭的味道,是哪个人类沾染你的?”清冷的问调拉回了她全部的注意。
人类。臭味……
师父……明显还没有消气啊。
“说。是哪只卑贱人类的恶臭味?”
斜眼……师父所说的恶臭,该不会是大野人身上的那股淡雅的麝香味吧?
“呃,师父想找他做什么呀?”
“唰”雪袖下莲扇唰啦一展,眯紧眼瞳,不用说,年泡泡已经知道师父想做什么了……人肉烤香肠,油滋滋的香……
莫非……大野人和媚小娘已经被师父烤熟了?
昨夜,媚小娘突然冲出来挡在那欺男霸女的花柳苏前,然后大野人用大剑接了师父的红莲花焰,她被师父抽走元神当场翻白眼,难道他们仨在她晕厥的时候已经和那个王府一样已经魂飞湮灭?
脑海中出现两根焦炭般的人形黑棍,她的眼瞳咻得放大,再也无法安坐在浴桶,噌得站起身。
“又想光着身子到处乱跑?”眯眼,师父不快地盯住她,命令道,“臭气熏天还胡闹,待为师替你清洗干净。”
“师父,大野人他们……”师父一向对人类淡薄寡情,他们可能已经……她深知师父扇子的厉害,被那扇风吹到虽然表面无痕无伤,却是火在肉里,烧在肉里,烂在肉里。
“坐下。”
“…………”
绫罗绸缎裹满身,金雕玉坠做点缀,师父以他鸡蛋里挑骨头的眼光,将她从头到家打扮了一遍,直到他老人家觉得这个徒弟带出不丢他的人为止,这才头一点,示意她可以打开房门出去见人了。
一见师父首肯,年泡泡大呼一口气,转身踹开房门,正要飞身去找大野人焦炭的尸体,脚尖才落地就顿住了,定睛一看,眼前竟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女人,环肥燕瘦,或美或媚,一见她出来,无不悲从中来,梨花带泪,身段娇软若拂柳般抬袖掩脸呜咽哭啼,有的甚至软倒在地。
美人垂泪如画卷,可……百来个美人一起垂泪呢?
“呜呜……”
“呜呜呜……”
“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啊啊啊啊啊!耳朵要裂开了!莫非这就是传说中,人界女子最擅长的绝技——卖身葬父么?听说此招一出,天下间莫有男儿不害怕胆寒,被此招打出内伤的世间男子不在少数,连雄妖都逃不出这阵仗,为此留恋红尘而被打回原形的更是比比皆是,真乃人间女子人人必备的必杀绝技。
可……她是条母动物,对着她哭个毛啊?
“泡泡!你可出来了!”
娇软的声音传来,是媚小娘,她双膝跪在台阶上,扯着她的衣角抬首问。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呀?统统跪在这里……”
“来求你师父救人啊。”媚小娘开口,“奴家就不信——女人求男人办事有求不来的!就算是修道的男人也一样。”
从昨夜起倪家公子和苏当家就高烧不断,可始作俑者却一脸冰霜,无视她的苦苦哀求,搂着自家徒儿翩然跳下塔顶,自始至终只开口说了两句话。
“浴盆。”
“道长您说什么?!”她以为她听错了,方才又打又杀的冷峻面孔,突然对着她开口索要“浴盆”?
“不想死,就准备好浴盆。”低睨了一眼自家徒儿,他轻皱眉微露嫌弃,以袖掩鼻道,“我要替年儿沐浴。”
这是什么□□师父?自家徒儿好歹是个水灵灵的姑娘,如此大喇喇地说要给姑娘家洗澡?男女授受不亲,他是没学过还是真不懂?就这还修道呢?既然女色对他有用,那敢情好,她就把苏家后院的女人统统搬到他跟前来,可她们在此跪了一整文,跪得她身后的女人由假哭都变成膝盖酸痛真心流泪了,他竟连面也不肯露。
就这般那般给他家徒儿在房里洗了一晚上澡……
泡泡啊……你到底是有多脏啊?掉进粪坑了嘛?皮都被搓掉一层了吧?
“泡泡,你师父他,他到底是什么人?我找来了好多大夫,可是……都说无法医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被师父的红莲焰气所伤,人界的大夫当然无用啦。
“我师父他……”
话说一半,背后房门被一双白净的小手推开,一双雪色银线小鞋从房内踱出,白羽俏睫轻眨,一个身高只到年泡泡腰间的小男童从屋内走出,少年白头,一袭柔软银发如雪丝般垂落过膝,稚嫩的娃娃脸上黑曜石般的大眼透出几分灵气,粉色嘟唇一本正经地抿着,两手老气横秋地负在身后。
好个粉嫩精致又漂亮的小童儿……不过,现在不是欣赏男童的时候……
“泡泡,你也帮忙求求你师父吧?”
“嗯!”
“你师父那么阴森恐怖邪恶,动不动就要杀人,你陪我一起进房找他?”
“呃……”
“怎么了?你也怕被他宰了?”
“其实他……”
“我就说嘛,像他那样的杀人魔,就算对徒弟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在他身边你一定也很战战兢兢吧?是不是随时一不小心惹到他就会被他宰掉?”
身后的小童月牙细眉轻轻一动,伸出软乎乎的葱白小手牵住年泡泡,眼睫扑扇扑扇地眨着,嘴角冷冷一勾。
“话说回来,泡泡,这个的小矮子是谁啊?看起来挺粉嫩可爱的。小弟弟,先让开一下好不好,等姨姨们办完事,再来同你玩……”
“……他就是我阴森恐怖邪恶的师父。”
“…………”摸向小童头顶的手停住,媚小娘的嘴角僵了。
见鬼了啊!
昨夜,霸道地横抱自家徒儿踱进房的曼妙成年男子,天一亮——竟缩水成七岁男童?!
“师父……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不会生气的哦?”年泡泡咧嘴,赔笑道。
“……哼。”奶声奶气的冷哼充斥着浓浓的不爽。
媚小娘老板娘……你真心说错话了。
师父这辈子最讨厌的几个字眼落在他老人家身上——矮……粉……嫩……
还有——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