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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酒沾湿衣袖, 韩悯就靠在高楼阑干边,借着晚风,想要将衣袖晾干。
他倚在木阑干上,伸出一只手, 大袖垂下, 如同蝶翅鸟翼。
而月光清冷, 仿佛在韩悯的红衣之上,另罩上一重轻若无物的薄纱。
他不常穿红衣, 但正红的颜色实在是配得起他。
傅询就站在他身边, 一只手扶在阑干上,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似乎是在望着北边的青山出神,实际却是将韩悯一同放入眼里。
再吹了一会儿风,衣袖干了, 韩悯咳了两声:“时候不早了, 臣也该回去了。”
这时宫门已经下钥,方才傅询留他时,说等会儿自己会派人送他回去,他才安心留下来的。
所以他这时看着傅询, 等他开口。
偏偏傅询看着他, 不知是有意,还是真的忘记了。
“怎么了?”
“臣出不去了。”
“那朕派人送你出去。”
“多谢……”
一句道谢还没说完,傅询又道:“只是你这样, 能回去吗?”
韩悯不明就里:“嗯?怎么样?”
傅询站近一些, 捞起他的衣袖:“满身酒气,双颊通红。”
闻言,韩悯连忙闻了闻衣袖, 又用手背摸了摸自己的脸。
好像是有点儿。
“你的生日是在六月廿七吧?今日才十一,你还没束冠,这样回去,你爷爷会不会说什么?”
不单是爷爷,还有兄长。
韩悯想了想,试探地看向傅询:“那……陛下……”
傅询道:“朕派人去你家说一声,你今晚在福宁殿宿?”
正合我意。他二人都这样想。
宋国使臣的车驾早已回到驿馆。
烛焰微动,广宁王赵存与荣宁公主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那封婚约,被随意地丢弃在桌上。
沉默半晌,赵存道:“倘若不是那个韩悯……”
荣宁公主极其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此事根本与韩悯无关,是兄长自己无能,才叫别人抓住了把柄。”
赵存狠狠一拍桌案,案上帛书都跳了一下。他怒道:“倘若不是韩悯,这时候你早已经是齐国皇帝的……”
荣宁公主再次打断他的话:“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和亲,兄长自作主张,事前不曾告知与我,事后倒让我来收场,未免太过分了。”
“倘若不是为了你,我何至于如此?”
“为了我?”荣宁公主冷笑一声,“只怕是为了兄长自己的前程罢。”
赵存一噎,讷讷说不出完整一句话来:“怎么……怎么会?我把你嫁给齐国皇帝,我自己做齐国皇帝的、兄弟,有什么好的?我……还不是为了你谋划?”
荣宁公主淡淡道:“难道还要我挑明了来说么?那封婚书是齐国先皇与父皇所签,怎么会在兄长手里?定然是出使之前,父皇召见,定要兄长将我留在齐国,还将此物交给兄长,作为此用。兄长这几日,日日外出,大概也是去见父皇安插在永安的细作了罢?”
她长舒了一口气,平复心情,语气仍旧平淡:“齐国新君不好惹,齐国先皇的元贞公主,你我二人的姑姑,就是前车之鉴。兄长是要看着我如元妃一般,去齐国皇陵殉葬,是吗?”
“兄长为了父皇允诺的权势,要送我去死,是吗?”
赵存的面色青一阵白一阵,额上冒出细细的冷汗,青筋微突。
辩不过妹妹,他只把心一横,胡搅蛮缠道:“你也别把事情说得那么厉害,我知道,你本来就不愿意嫁给齐国皇帝,你喜欢韩悯。”
荣宁公主深吸一口气,冷声道:“住口。”
赵存偏不听,继续道:“那日在寺院里,你就看上他了,所以你要我上去买鹰,你再装好人,替他解围。只可惜他看不上你这个敌国公主,我看他与齐国皇帝倒是情谊深厚……”
荣宁公主豁然站起,拂袖扫落案上茶壶杯盏。
噼里啪啦散落一地,门外伺候的人听见,不知道该不该劝,最后还是推出一个人上前,敲了敲门。
“公主?王爷?”
两人只做不闻,亲兄妹面对面站着,却仿佛隔着一道又一道的宫墙。
荣宁公主仰头看着他:“你不要忘记,广宁王的位置,是谁帮你谋划来的。”
话毕,她甩袖就走,留下赵存一个人在房里摔东西。
“我当然记得!我当然记得!是我的好妹妹在太后寿宴献宝,我才被封王的。不然他们,怎么都先喊你‘公主’,再喊我‘王爷’?不然我怎么永远跟在你屁股后边?”
半晌,将屋子里能摔的东西都摔得差不多了,赵存也走出满地碎片的房间。
两个侍从赶忙快步跟上。
“主子消消气,小的听说永安城里有一处叫天香楼的地方,最能舒缓人心,不如小的带王爷去逛逛?”
他们前脚刚出门,后脚便有侍女向荣宁公主禀报。
她正坐在铜镜前,解下头上的金钗银饰,思忖了一会儿,道:“等他们回来,拿两锭银子,问问兄长身边的人,就说公主与王爷才吵了架,我想服软,但是又低不下头,所以向别人问问。”
将发饰全部摘下,她手里捏着一支金钗,不知不觉在手心里握出一道极深的痕迹。
前阵子天香楼与对面的松竹馆轰轰烈烈地搞了一阵劳动改造,许多姑娘公子都拿了良籍离开了,留下的人不多,一时间有些冷清。
赵存站在楼前,捶了一下侍从的脑袋:“就这?”
他转身要回,忽然看见有个人喝得醉醺醺的,径直就要走进楼里。
不出意外被拦了下来,可是那人分明醉得不轻,就要硬闯:“你敢拦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季公子就别为难我们了,信王爷早就吩咐过……”
赵存隐约听得这句话,一皱眉,转头看向身边的侍从:“那是谁?”
“好像是异姓王信王李恕的外甥,叫做季恒。”
“李恕,就是今日宴上,第一个拿走婚约的那个人?”
“是。”
赵存眼珠一转,跨着大步上前,站在季恒身边,笑着朝他作了个揖:“季公子有礼。”
夜深,一只苍鹰划破厚重的夜色,飞入宫墙。
鹰舍的人接到密信,换好衣裳,匆匆来到福宁殿。
傅询站在廊前,借着檐下灯笼看了纸条。
——赵存与季恒结交。
傅询只看了一眼,便问:“是哪只鹰发回来的?”
说完这话,他立即补充了一句:“小声回话。”
不要惊醒殿里的人。
“是。”那人压低声音,“回陛下,是松竹馆的棉花。”
也就是松竹馆里弹琴的那位白衣公子。
天香楼与松竹馆原本就不太干净,常有细作在里边探听消息,前几个月暗中整顿过,借了缝补夏衣和编织蓑衣的劳动改造的名头。
这位弹琴的公子被傅询支使去弹棉花,后来傅询把他收为己用,安插在松竹馆里,化名也叫作棉花。
傅询颔首:“派人去告诉李恕,近来季恒要做什么事情,都由他去。”
那人领命下去。
殿里,韩悯喝了点酒,酒劲有些上头,才喝过醒酒汤,此时正靠在榻上,怀里抱着一个软枕,闭着眼睛小憩,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傅询上前拍拍他的脸:“别在这里睡。”
韩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嘴硬道:“我没睡着。”
傅询在他面前坐下:“你休息吧,等好一些再去沐浴。”
韩悯点点头:“嗯。”
他抱着枕头,想了想,又道:“陛下预备拿宋国使臣怎么办?”
“荣宁可以拉拢。”
“要她背叛自己的血亲,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广宁王已经足够蠢了,他二人之间已有裂隙,荣宁自己会找过来。”
“也是,她应该很聪明。”
傅询面色微沉:“你也没见过她几回,就夸她聪明。”
“她确实……”
韩悯微微抬眼,见他神色不悦,便不再说下去。
“陛下准备拿宋国怎么办?”
“等变法略有小成,再作打算。”
“也好。”
在福宁殿宿了一夜,次日晨起,韩悯在福宁殿用了早饭,傅询才派马车送他回去。
韩悯回去时,家里人也都起来了,韩识在院子里摆弄匕首。
他的腿脚近来是梁老太医在治,虽然现在还坐在轮椅上,但是一同习武的卫归、卫环两兄弟,给他弄了许多轻便的武器,供他习武。
听见门开的声音,韩识一拍轮椅,转过身,面对着他。
“舍得回来了?”
“兄长何出此言?”
“旁人赴宴,都是赶在宫门关上时出宫。偏偏是你,要等宫门一开一关,再出宫。”
韩悯走到兄长面前,在院子的台阶上坐下:“兄长有所不知,当时情况紧急,那个宋国使臣……”
韩识一摆手:“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了。”
“兄长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我宫宴上三问广宁王的事情,这么快就传到宫外了吗?”
“方才你两个朋友来找你,他们跟我说的。”
“哪两个?”
“一个是温言,还有一个,自称是楚钰。”
“哦,原来是他们两个,那我等会儿……”
韩识打断他的话:“他们一听说你在宫里还没回来,倒是不怎么惊讶,想来你是经常宿在宫里。我问他们,那楚钰说,日后看话本子就都知道了。这个话本子,是什么话本子?”
韩悯咬着牙,恨不能现在把楚钰抓来,揍他一顿出气。
文人之间互写话本,怎么能牵连兄长呢?
得亏兄长现在坐在轮椅上,要不非得站起来揍他一顿。
韩识又问:“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什么话本子?”
韩悯低着头,抠着手:“就是……圣上……”
面前忽然罩下一片阴影,他一抬头,差点坐不住。
“诶?哥你怎么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