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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知心未了,闲话亦多端。
出了门,阿玉提议步行。
凉风一吹,看着闪烁的星光、灯火,我心底多少有些失望。
“原本想听他们……”我看一眼阿玉,“却听了这许多没用的话。”
阿玉也不看我,只沉静闲雅地向前,步履从容,环佩不惊,声音平淡到十分:“吟诗作赋,你不是不感兴趣嘛——,嗯,今天这几位有些意思……”
瞧这话说的,我顿时无言。
今天这几位有意思?
谁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
我微摇摇头。
“怎么?不同意?”轻描淡写的声音。
我同意与否又有什么关系了?
我在心里小声嘀咕。
“简非,你的看法说来听听。”他声音低沉,语气却是不容推辞的。
我道:“宁王爷嘛,你最熟悉的,我就不多说了。难得见到这么率真、无伪的人,不错不错。”
他看我一眼,不置可否,只平淡地来一句:“嗯,继续。”
我只得继续:“那位叫澡雪的嘛,估计是自诩学问高明的。有学问,再加上器宇深广,可能会更好些。”
他略一滞,看我一眼,遂又转过头去,无波无澜地问道:“怎么说?”
呵呵,只得向下:“学问,可以修习而来;这胸襟气度,既是先天,更得靠学养、历练了。否则,纵有所成,大抵也有限。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没有兼容并蓄的胸怀,囿于门户,难成大器。”
“董以仁呢?”他停了停,灯火朦胧,他的神情看不清。
“董以仁?”想起那次与明于远说这小子懂得依人的事,不禁微笑起来。
“怎么?”清清冷冷的声音。
“董以仁,学问应当是好的,人也清高。读书人,有这份自诩,大约就难堕入下流;这人,太过自信了些,同时,用世之心热切了些。”
“哦?热切不好吗?”他慢吞吞地问,不知在想什么。
“热切,也不能说不好。有人求名,有人求利,我看他是前者多些。大抵求名者似乎比求利者要好些;不过,学问做得好的,未必经世之道也好。依我看,他是不甘于纯做学问了。所以,历练历练,会有另一番成就也不一定。”我真是越说越冒汗,越说越不确定。
“大抵求名者似乎比求利者又要好些,”他轻轻重复一遍,“你似乎并不十分反感求利者?”
这个,他就不能将就着听听吗?
问得这么细,我不热也开始热起来了。
他停了脚步,只静静地看着我,等着回话。
我暗扁扁嘴角,继续:“这个要论起来,却是一言难尽了。”
“哦?那你就慢慢说来听听。”他不温不火。
我一笑,思索着说:“荣名厚利,世所同竞。大致说来,求利者,如果只是贪墨,见利忘义、惟利是图、置国家、百姓利益不顾,这样的人有几个惩治几个,是不必手软的;另一种求利者,行止并无大错,如果自己谋得一二分利,给国家的却是□□分,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样的人,在我看来,到也未必就输于求名者。”
顿了顿,我继续:“求名者,这当中要细考究,话就长了,不细察,单单一个沽名钓誉、大奸若忠者,就够你受的。其实这名又是什么呢?青史留史,万古流芳,其实,但求问心无愧,俯仰不负天地,留不留名,传不传芳,又有什么要紧的?”
他看了我很久,最后不冷不热来一句:“简非,你真是不学无术哪——”
我笑,无法接下文。
“神品——”他似自言自语,转身继续向前走,“何太医对你刁钻的口感十分佩服。”
什么?
这话一下子跳哪儿去了?
还有,那何太医究竟还说了我些什么?
不就是让他煮水沏杯茶嘛?
他看也不看我,只继续,“过几天,南书房也筹划得差不多了,你就到南书房来吧。”
我直接反应:“我只想在倦勤斋……”
“嗯,嘻嘻哈哈与佣仆一处嬉闹。”他沉静地接过话去。
怎么话到了他那儿全变了味?
“阿玉——可不可以……”我拉拉他的衣袖。
“此事已定。”他从容闲逸,说得那叫一个理所当然。
可我不想。
我翻翻眼睛,在心底小声地补一句。
他突然站定了,伸手抬起我的脸,只朝我眼睛一扫,笑道:“你不想?”
我吓一跳,被他的话与笑容。
这笑如同雪地上的月光,唉,一样光影有寒温,他这笑真不是普通的冷。
我辩解:“南书房是何等地方,哪容我这样的人在里面混薪响?”
“呵呵,你这样的人……”他的声音波澜不惊,“说说看,这南书房有什么不同了?”
我略犹豫。
他看我一眼:“说吧,这会儿还有什么顾忌不成?”
我轻吸口气道:“它很有可能发展成为权力更集中的小朝廷。”
他一下子停下来,转头看着我,灯火光中,眼底光芒不定。
“不谈你前面的长篇大论,就冲刚才这话,你也必须去,”他前一半说得缓慢而端严,后面的似在沉思,“不学无术——,大约只有明于远,嗯,还有简宁,才想……”
他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我轻叹一声,对他说:“倦勤斋最大的好,就是清静。人多的地方机心就多,何况是朝廷?我真的不能继续留在倦勤斋?”
他静静地看我,眼中温度渐暖,轻声说:“我答应你品阶不变,这样你可以不去朝殿,但是必须在南书房,我不希望想要见你时,费那么多周章。”
“可是——”话还没有说出来,他已伸手在我唇上一按,转身继续雍容前行。
我闷头在他身边走着,他身上似兰非兰的香,忽淡忽浓。
“进去吧——”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
进去?一愣抬头,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已到我家门前。
门口停着许多官轿,前厅里灯火通明。
“简相辛劳。”他似赞叹。
我看着前门厅中一批候见的人,低声说:“那是,前厅里半夜都灯火不减的,要见的人、要问的事实在太多;不想见的人、不想问的事同样也很多……爹爹一天睡不到几个时辰,上次我让他学着偷偷懒——”
他本若有所思,听到我后来的这句,斜挑了眼看看我,笑意一隐。
“你现在就回去偷懒吧。昨天想必很累,一天下来,到瘦了不少,”清冷的声音,又补一句,“等你精神好了,我想尝尝这神品到底是什么味道。”
我笑道:“那还不容易?只是如果不好,你可不能怪我。”
他一笑上前,俯身就吻向我,低声说:“我很期待。”
慌乱中,侧过头去,吻落在了我的脸颊上,他也没恼,只近乎耳语般来一句:“神品,嗯?”
什么?
他已一笑转身,优雅地登上软轿,去了。
回到房里,将身上的冷汗仔细仔细地冲去,换了件白色中衣,出来时,就见明于远慵慵懒懒地倚在窗前。
烛火光中,他眼里的光芒摇摇曳曳。
我一笑上前,说道:“这么早就散了?不是要吟诗作赋的吗?”
他真真假假地指控:“我兴冲冲来到听松阁,哪知——”说着,斜飞我一眼,“你要如何补偿我?”
我笑嘻嘻,朝他眨眨眼:“赔礼赔礼,要不,我沏茶给你喝?”
“不。”啧啧啧,回答得真干脆。
“那我弹一支曲子给你听?”我拉拉他的衣袖。
他作考虑状,然后睨着我,还是一个“不”字。
“我告诉你刚才与阿玉说的话,如何?”我看着窗外,轻声说。
有月斜上窗棂,虽是十七,清光不减。
他不答反问:“今天是他的主意吧?董以仁去找你时,他正好在?”
我笑着转头:“佩服佩服,你们师生二人才真像是师生,都有关未卜先知的本领。”
他轻笑道:“好说,哪像傻小子——”伸手在我前额一弹,“说吧,傻小子今天与他说什么了,这么慎重其事地要告诉我。”
霍,这人也太厉害了。
我看他一眼。
他也看着我,笑得那叫一个狐狸。
待我转述完刚才的那番话,他已是微皱了皱眉,看着我时,慵慵懒懒的神色已全部不见。
“简非,你考虑清楚了?”他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
我犹犹豫豫地点点头。
他极轻地叹口气,将我轻轻拥进了怀中,“唉,傻小子——靠自己的力量,有两种可能,而两种可能,都可能只会是一种结果……”
什么?
他拍拍我的后背:“不管是优游无为、自昧声名的简非,还是心藏锦绣、愿为所用的简非,他都可能不放手的。”
我内心一紧,却微笑道:“有些事,试过才知道,我与他混成兄弟姐妹也不一定。”
他一怔,微紧紧我:“傻小子打得如意算盘——再看看吧,至少目前,他还不曾拿——”
拿什么?
我抬头看他,他朝我微微一笑,低声说:“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什么事呢?
为什么都认为我被蒙在鼓中更好?
他身上的檀香令人心安。
算了,不说就不说吧,迟一天知道迟一天担心,也不能算不好。
正胡思乱想,突然一声闷笑传来,只听他说:“当然,有些事,我想你知道了,也未必不好。”
哦?
这会儿又说的什么事?
他见我这样,眼神突然一酽,低笑说:“昨夜被你一咬,我到现在还痛着呢,你说怎么办?”
我一听,脸烫得要冒烟,瞪着他,气急败坏,“你你你,——”
刚想挣出他的怀抱,他却微用力,耳语般:“傻小子别乱动,还是我来教你吧——”
声音低沉暗哑。
教?
教什……
还在想,他已吻了上来。
我猛然一战,浑身热血开始翻涌,心口开始狂跳。
“这么生涩的反应,这么清丽的气息……简非,简非——”唇齿间,他的声音越来越含糊,怀抱越来越紧,气息渐渐急促,檀香味越来越浓。
时间就此停留,却又仿佛闪电般飞掠。
我只觉呼吸变得十分困难,只得被动地抱着他,风叶般轻颤难止。
“傻小子,可以呼吸的——”他微抬起头,耳语,声音沉哑。
什么?
我依言大口大口喘息,只觉头晕目眩。
他稍稍放松了双臂,喑哑出声:“简非?”
声音沉酽,春夜般浓郁。
我闻声抬头,眼前朦胧一片,他的脸在烛火光中含含糊糊。
他的指抚上我的脸庞,抚过我的眉,抚过我的眼,最后那么轻地落在我的唇上。
轻如和风拂过春野,闲花微点。
流连。
我止不住又猛然一颤,他低笑着收了手,只将我重新揉进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烛花一爆,熄了,我才惊醒过来。
月华流泻,清光凉卷帘帷。
忙自他怀中挣出,暗中庆幸房内的幽暗,不然他一定会笑我脸红似霜枫。
他也来到窗前,过了一会儿,低声问:“如何?”
什么如何?
一愣抬头,月光中,他笑得那样,笑得那样眉目舒展,却又那样含混不清,我只觉得全天下太阳的光热这一瞬全聚在了脸上。
不禁羞嗔到十分,却微抬了下巴,笑道:“这有何难?我早就会了,要不,你试试?”
他不胜寒冷般地一战。
我瞪他一眼,羞恼道:“我……就那么可怕?”
他低笑道:“是啊,蛮可怕。只怕你这一试,我今天……”
什么?
他弹了弹我额头,微哑浅笑道:“傻小子终是傻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