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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出拿云手,运转乾坤。
我们一行被安顿在流华苑中。
说是苑,据迎宾礼官的介绍,此处原是太子殿,因与主宫殿距离较远,相对安静,所以这次辟出来,做了迎宾馆。
阿玉听后,眼神一凛,却未置辞。
我们每个人的处所居然也已分配好。
阿玉在中间一进,名:仪元。
明于远与我在后面一进,名:撷绮。明于远在东;我在西,看房中布置,颇类暖格。
最前面一进,是沈都统他们,安顿下来后,我才发现何太医居然也在其中。
却没有发现宋言之,我问明于远,明于远的回答是:暗中。
我正在房间整理,阿玉与柳总管来到。
那柳总管也不说话,朝我躬身施礼后,就开始在房间内墙壁上敲敲打打,然后每一个柜门里、柜子后他都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床的四周也翻检了一遍,最后他朝阿玉微一摇头,退出。
我被他这番举动扰得心神不宁,阿玉站在窗口,沉沉静静开口:“西景宫殿中,暗道较多,我们不能不防。”
什么?
他微微一笑:“我们只是不能大意,你不必太担心。”
我心渐安。
“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我父亲?”我问他。
“不出意料的话,今天的晚宴中。”他不知想起什么,眼神渐冷。
一想到过会儿又要见到那人,我不禁眉微皱,掌心中被他划过的地方顿时极不舒服,不由大力在衣上擦拭。
阿玉看着我,犹豫了一下,温声说:“如觉得不便,你晚上……”
“不,事关国体,我会去的。再说,如果不去,他还以为我怕了他。”我微笑。
他静静地看我,漆黑的眼底光芒闪烁,忽将我往怀中一带,在我背上拍了两拍,离开。
我看着他挺拔修长的背影,怔忡半天。
晚宴。
延福宫中灯火洞明。
阿玉率先而行,一身玄色镶金丝的礼服,高高的冠冕,瘦削笔直的身姿,走得雍容优雅,沉凝如秋山。
他所过之处,西景官员皆深深注视,更有人侧目自家国君,微微摇头。
那团明紫笑着下来相迎,瘦瘦的身子,身高及于阿玉耳下,只得稍加快了步伐并行。
他二人一左一右,各据一席,坐在延福宫至高处。
我们居左,西景国官员居右。
走到前面,发现最接近首席的位置上已有一人端坐。
简宁。
他正微笑着看我,眼神温润如水,极清秀而书卷气的面容,安宁祥和如春风。
我上前,凝望着他,微笑着低喊一声:“爹。”
近看,才发现他是如此消瘦,我心底一酸,忙轻吸一口气。
一人一席,明于远坐在简宁的左侧,我在明于远的左侧。
自坐定,就觉得有两道目光直直射来。
明于远朝我一笑,我微摇摇头,表示毫不介怀。
不料那明紫却直接喊我的名字,无奈,我只得站起向他施礼。
他笑着邀我与他同席,我笑着拒绝。
在座的西景官员中不少人在位上微微欠身。
那明紫却走下来,径自来到我面前,拉起我的双手,暗自搓揉,面上却是笑,口中是邀请不绝。
我忍住浑身四起的寒粒,直视面前这人:“陛下光同日月,简非如与陛下并行同席,当如何去瞻仰这令人眩目的风采呢?”
他一愣,淡褐的眼底戾色闪过。
我静静地微笑,抽出双手,注视着他。
这张年轻的脸,原本生得不错,可惜居移气,养移体,多了邪佞,已是坏了格调。
他的目光慢慢扫过我的脸,如潮湿黏滞的手抚过,笑道:“没关系,简非。朕只会在上位,你要瞻仰,以后有的是机会。”
笑声涩、腻。
对面席上传来闷笑声。
我直觉这话邪,也笑道:“陛下一定听说过沧桑翻转、陵谷变迁;世间万物充满变数,古来多少歌舞地,于今惟剩腐草流萤,垂杨暮鸦。”
说罢,我扫视一眼灯华如昼的延福宫。
钟离恒再也笑不住,面色阴沉,他看着我,神情阴晴不定。
“简非,朕佩服你的胆量。就不知是人的脖子硬还是剑硬了?”他突然笑着贴近我,语声很低,气息阴冷、浑浊,如窖风四起。
我站在不避,微笑:“难说。牙坚而先失,舌柔而后存。世间事,难以多寡论、强弱计。”
“放肆!”对面一身低喝,一年轻男子站起,“吾皇礼贤下士,诚心相邀,你竟如此不识抬举!”
正是刚才闷笑之人。
我抬眼看他,姣好的容颜,轻、滑的目光,整个人如一笔写坏的字,媚而无骨。
看其席位,却坐了西景官员之首。
他身后有人向他横眉。
明于远慵慵懒懒的声音:“张相一定是十分识了抬举,才位及人臣的吧?”
哦?这样的人居然是西景丞相?
他身后有人嗤地一声笑。
那张相顿时满脸紫涨,局促不安,目光飘向钟离恒。
明于远笑着站起:“简非年少,难与二帝同辉。来,请允许明于远为陛下导路——”
说着,右手微一倾,将钟离恒引上了高位。
那高处,阿玉端坐其上,仿佛未闻此间事,一派沉静从容;一双眼看去,若深潭,只有眼底清冷之色闪过,望去如寒星落入潭底。
我坐下,看着钟离恒的背影,他离开前看我时那阴侧侧的一眼,是如此势在必得。
我暗地里使劲擦着双手,再擦,再擦,转头对上简宁的双眼。
他正微笑看我,笑里有欣然,但更多担忧。
我忙朝他微眨一眨眼,他真正开怀而笑。
“傻小子还真不傻。”明于远回来坐定,侧身在我耳边低语。
我微扬起下巴,笑嘻嘻:“那当然,我是谁?怎么着也不能坠了我师的声名,对不?”
“嗯嗯,”他点头首肯,上下打量我,作重新评估状,叹息,“这会儿看,还是个傻小子。”
啧啧。
我无视。
他闷笑出声。
席间纷扰,自不待言。
宴罢回到住处,已近二更时分。
清洌的夜风一吹,只觉神清气爽。
我将满身染上的酒气清洗干净,换上素白的裘服,到仪元殿西侧去看望简宁。
他与我们一同回来,被阿玉安排在他自己住所的西厢。
进去时,简宁正就着烛火在窗前看书,灯光摇曳中,他安宁馨和的气息,充溢整个房间。
“爹——”我走上前,圈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不肯起来。
熟悉的薄荷的微凉,如水般浸润我的心。
“呵呵,刚才在延福宫还以为你真正长大了,哪知还像个孩子……”他轻抚我的背,温言轻笑。
“爹爹放心,我是长大了,而且很厉害的。——不管,这一刻我是六岁的简非。”我闷在他的怀里笑着胡言乱语。
“好好,六岁,六岁的非儿也很了不起呢。”他笑声里的温柔与怜爱,如春日午后的阳光,淡淡、暖暖地照着,流泻在每一片叶子与花上,流泻到我的心底。
渐渐地只觉得宁逸,睡意潜滋暗长。
忽然他抚着我背的手一停,喊一声:“皇上——”要站起,无奈被我缠着,站不起来。
“非儿——”他拍拍我。
我一惊,松开双手,自他的怀抱中抬起头,站直。
阿玉正站在门口,似乎有些意外和出神,漆黑的眼底是温温的光泽。
“简相不必拘礼。”他沉静开口,语声温和。
边说边走进,自坐在窗下。
进来后,才发现他后边还有明于远。
明于远与简宁招呼后,来到我身边,低笑:“六岁,嗯?”
我大窘。
不知他们站在门前有多久,只得胡乱拿起简宁放在桌上的书,却看到简宁欲言又止的神情。
阿玉眼睛扫过,也是容色微变。
怎么了?
我看看手中的书,看看他们。
阿玉已恢复清冷:“那钟离恒不像他所表现的那般愚蠢,简非你要小心些。”
“哦?”我想想,问,“难不成他是扮猪吃老虎?”
明于远笑起来:“这话形象。我看他确实有些故作昏庸。不过,”他眼睛微眯,“这人急色却不是装出来的,所以难免色令智昏。”
阿玉眼神一冷:“席间他几次提及钟离无忌的兵权问题;又顾左右而言他,含含糊糊地暗示解药的事;最后匪夷所思地提出留简非在西景任职的要求。”
“难不成他还想一箭双雕?”明于远笑道,“他想借昊昂之力,帮他夺回靖王手中的兵权,就不怕我们联合靖王颠覆了他?”
阿玉说:“只怕这毒拖久了与简相身子有损。目前最大的难题是不知无忌行踪。明天我会正式提出解药的事,要是他推三阻四……”
明于远眼微眯:“明天听皇上的结果。如他不答应,我去走访西景重臣,说服他们废了这钟离恒。另请宋将军加紧打探靖王行踪。依我看,其人应在附近,钟离恒这次闹出这么大个动静,他不可能不知道。”
阿玉看看我:“明天下午柏山涛之约?”
我想起晚宴情景,不禁笑起来。
当时西景官员上来轮番敬酒,不知明于远做了什么手脚,宫女倒往我杯中的,居然是白开水。
当一清癯文秀的中年人来到席前,见我饮酒如喝水却面不改色时,不由大为吃惊,他说:“想不到简状元如此海量。久闻简状元才名,明天下午能否赏光,参加我西景一年一度的文会?”
这人谁?
明于远笑着站起来:“简非,来,见过柏尚书。柏尚书仍西景文坛领袖。”
那柏尚书笑着连称不敢,又邀明于远前往。
“简非?”清清冷冷的声音。
我回神,问:“你们看我去还是不去?”
阿玉犹豫了一下,说:“还是去吧。最好将这些士子争取过来,这些人能引导世上悠悠之口。”
我一听,顿时头疼,可想到简宁,知道任性不得,只得点头。
幸好还有明于远同行,我心中暗道。
“非儿,不愿去就别去。”简宁温和的声音。
我笑道:“爹爹,文会非儿很感兴趣的。要不,我们明天一起去玩,好不?”
简宁微笑:“你们去吧,明天我另有事情。”
当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
他们一个个全出去了,只剩我留在流华苑。
静极思动,我想出去走走,才出第三进的门,那沈都统已来到面前,阻止。
我将他一拉,笑道:“陪我上街走走吧。”
他抬头看我一眼,立即垂下双目,挣离了我的手,只沉声道:“皇上……”
“皇上出去了,现在我自己做主。”我笑着向前走。
无奈,他只得跟着我,不管我走快走慢,始终是一米的距离。
我逗他说话,他却沉默,实在不行,就答以嗯嗯嗯。
我一笑摇头。
突然,看到了一家酒楼门前的马。
垂杨下,它静静地立着,浑身火红,却一点不显热烈,斑驳的光影中,居然是淡静出尘的风姿。
太漂亮了。
我奔过去。
“小心——”沈都统的声音。
“嗨,”我笑着上前,伸手去抚摸它光润如露珠的长鬣。
那马似避非避,最后站定,不动。
“你叫什么名字?”我对着它瘦削□□的耳朵小声笑问。
它清亮、乌黑的眼睛注视着我,我也注视着它,它实在太好看,我真是打心底喜欢。
马慢慢喷了喷鼻息,湿润微凉的鼻子轻轻抵上我的面颊。
我笑出声,搂了它的头,在它眼睛上“啪”地一吻:“叫莲影如何?其色如莲,风姿如水中净影。”
马转转它的耳廓,低了头,在我脸侧挨挨擦擦,状似默许。
我痒不自胜,不由哈哈笑着抓起它的长鬃大力擦拭,顺手将它头颈处柔滑油亮的鬃鬣捋得像鸡窝。
四周打量,街上只行人商贩,酒楼里也许因为是早晨的缘故,生意清淡,似乎没什么人在。
看来马主并不在近前。
沈都统站在一旁,看看我,又看看马,神情间一副不可思议状。
“你让我骑骑,好不?”我抱了它的头,笑着与它商量,“你看你,身高腿长的,我上不去,你低些下来,行不?”
哈,这马居然屈了前腿,我骗身上马。
刚得意地朝站在一旁的沈都统炫耀,它突然一声长嘶,其声清越入云,撤蹄就跑。
“小心——”身后似传来惊呼声,马已载着我绝尘而去,奔行若飞。
“喂喂喂,你慢点好不好?”我措手不及,差不多伏在了它背上。
突然马身一沉,一人已坐在我身后。
“沈都统?”我不敢回头,狼狈地抓着缰绳。
“嗯。”身后之人沉声回答。
正是他。
我松口气。
他俯身自我手中接过缰绳,一促,那马又开始提速。
“我们这是去哪儿?”风中,我大声问。
“带你去玩。”
“你认得路?”我怀疑。
“自然。这一带我很熟。”他回答。
我靠在他的前胸,笑道:“这会儿你到话多,刚才为什么却又一言不发?”
他听后,不再回答,也不再说话。
风在耳边呼呼掠过,这马神骏非凡,载了两人,骑速竟是有增无减,而且极是通灵,自动回避着行人与车辆。
“我们回去吧,要是马主人回来看不见他的马会着急的。”我恋恋不舍,却不得不提议。
他不答,只是放慢了速度,不一会儿,停在了一所高大的府邸前,下马。
我一看,说:“不对不对,停错了。刚才是在酒楼前,这儿是……”
靖王府?
我骑在马上看清门上的匾额,一愣。
立刻转身看马旁的人,呆掉。
哪有什么沈都统?
面前这人二十七八年纪,身材瘦挺修长,五官俊逸深刻,正兴趣盎然、好闲以暇地注视着我。
“你是谁?”我目瞪口呆。
“你说呢?”这会儿他的声音居然圆润低沉,如荷珠流转,哪有半分似沈都统的?
我看看匾额,看看他:“钟离无忌?”
他大笑,纵身跃起,将我一举,放下地面。
“莲影?”他轻柔地拍拍马,圆转的声音,笑意如刀,那马似乎吃痛不住,局促不安地刨着地面。
“喂!你——”我不舍,不由出声阻止。
“我怎么?”他逼近我,气势凌人,却又面带微笑,“简非,你不简单啊,不仅能近烈火的身,而且还哄得它团团转。”
他的眼睛和阿玉一样,漆黑,可是阿玉沉静,他的变幻如光影。
我微抬着头,干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