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倚伏难料

简青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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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灭灾风。否极还须有泰通。

    坐在书房里,我依着窗子出神。

    刚才阿玉的一番话,到现在还难以消化。

    家学渊源,简氏子弟,绝大多数为治理朝政的杰出人才。简府在昊昂,有丞相世家之称。

    简宁十五岁步入仕途,十七岁凭自身才干位列朝殿。不久即对阿玉的父亲——当时二十多岁的景帝慕容珣倾心。

    彼时慕容珣已有子女七名,后宫嫔妃十数人,且与皇后算得相敬如宾。他得知简宁心思,碍于那份契约无法明拒,于是决定不理不睬。

    简宁也不如何相逼。

    一连五个月,白天在朝堂之上神色平静地处理政事;夜里则徘徊宫门之侧,风露中霄,不言不语。极清秀而书卷气的一个人,就这样在沉默中慢慢消瘦,除了那双温润而执着的双眼,自始至终目标不改,恬静而热烈地凝望。

    面对这样的注视,起初慕容珣尚能神色自若,后来渐渐坐立不安,最后已是困若斗兽。

    那夜,漫天风雪,瘦弱的简宁于宫门外已站了两个多时辰,任谁劝说也不离开。走投无路的慕容珣冲出去,把简宁带回宫中。

    烛光下,冻僵了的简宁依旧是那样凝望着慕容珣,目光如海,专注浓烈,仿佛倾诉了千言万语,可事实却是,他从头到尾没有开口说过一句爱恋的话。

    任何的话语其实已成多余。

    在这样的目光里,慕容珣终于溃不成军,输得十分狼狈而又心甘情愿。

    这一输仿佛就是一生一世。

    自此,慕容珣疏远了后宫所有的女子,只与简宁倾心相对。

    他二人,一为雄才大略的帝皇,一为心怀锦绣、睿智沉着的朝臣;他二人,又是慕容氏与简氏世代纠缠中的一环,只不过这一代,是两情相悦。

    直到简宁二十一岁。

    为了子嗣的事,他们争执过多次。慕容珣希望自己的子女能与简宁的后代有幸福的未来,可简宁却不愿娶妻。

    他的理由很简单。

    既已喜欢上慕容珣,自然是终生相随,如娶妻子,则必然会负了人家。

    因为心怀执念,慕容珣竟瞒着简宁,帮他求得了简非的娘——一位因容貌而名动天下的女子。

    迷药之下,致使简宁与那女子有了夫妻之实,不想这一次却使人家珠胎暗结,无奈,简宁成婚。

    简非的娘柔弱善良,婚后的简宁不忍伤了她的心,待她颇为温柔。

    慕容珣终于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他十分担心简宁会喜欢上新婚的妻子,于是使计让她目睹了他与简宁在一起的场景。

    震惊伤痛中,她早产诞下简非,又因失血过多而陷入昏迷。

    简宁认为终是自己害了她,怀着深刻的愧疚,日夜守在妻子的病榻前,不眠不休地照料,终于累倒而昏睡难醒。

    慕容珣派来何太医,药石后简宁醒来。

    不想就在他醒转之际,简非的娘突然出现血崩,施救无效,竟自去了。

    简宁十分怀疑是慕容珣命令何太医做手脚,害死了她。

    此事后,他二人虽仍在一起,但彼此心中却有了隔阂。

    尤其是简宁,心底疑虑、愧疚之情始终难消,因此开始疏远、冷淡慕容珣。

    生性孤高而激烈的慕容珣,受不了简宁如此对待,却什么也不解释,逊位给年少的阿玉,自己远走天涯。

    “我至今还记得父皇当时心灰意冷而决绝的神情。母后反复告诫我长大后不得接近简氏子弟,她甚至多次派人去暗算你,幸好都被父皇留在简府的暗卫给击退了。”

    阿玉最后的这段话回荡在耳际。

    来不及消化他话中别的意思,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简宁当年为什么要那么骄纵简非,致使六岁的他一字不识、刁顽蛮横,成为京城里人人避之犹恐不及、却又在茶余饭后引为笑谈的混世魔王。

    真要这么纵容下去倒也罢了,不想六岁的简非却遇到了宋言之……

    世事难料,冥冥之中,究竟是谁在纵操着人的命运?

    独坐窗下我不禁叹息。

    “怎么不点灯?”随着这低沉磁性的声音,明于远一身月光,走了进来。

    “没什么,只是想静一静,想些事情。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傻小子开始动脑筋了?嗯嗯,为师我乐于奉陪。”

    清光下,他缓步走在我身旁,狭长的凤眼含着笑意,神情闲淡自如,仿佛一切皆可从容面对。

    我不满:“什么叫开始动脑筋了?我是一向很动脑筋的。”

    “当然,能让与世隔绝五年的慕容朗开口说话,让一个没有学过琴的小孩弹出那样的曲子,这真要动不少脑筋,”他看我一眼,作崇拜状,“最令我吃惊的是你关于三个土的阐述,那不仅是动了脑筋就能解决的问题,为师我听后也实在是佩服万分啊。”

    听着他这番夸张的话,烦恼中,我笑出来,心底顿时轻松不少。

    想想不对,“蒙我吧?你当时在场?”

    “嗯,”他轻描淡写,“陪景帝、简相同去的,听你解答完三个问题后,我们就回来了。”

    景帝?慕容珣?

    简宁也去了?

    我不由脚步微顿。

    “怎么?不相信?简相当时是由衷的喜悦欣慰,”他补一句,“大约他认为傻小子终于长大了。”

    “是啊,这下他可以放心了。”

    说完,忽觉这话里的醋意与失落,暗自一惊,忙不自在地看了看他。

    他低笑出声,把我往怀中一揽,捋了捋我的头发。

    我脸上的温度陡然飞升。

    即使在幽暗中,也不敢再看他,生怕他察觉了什么。

    可是在他面前,只怕再掩饰也没用。

    果然。

    “简非,你是怕简相从此不再完全属于你了吧?”他低沉的声音,温和沉稳,却丝毫没有取笑我的意思。

    我一愣。

    慢慢明白了心烦意乱的缘由。

    是啊,他从此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伤怀也好喜悦也罢,那个人,会渐渐分去他的注意力。

    “阿朗,我爹他要真娶了妻妾,我开心还来不及。不过,我爹娶亲?亏你想得起来。”忽想起竹林小径上,我对阿朗的笑语。

    原来,预设是一回事,真要面对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简非?”他紧紧我的肩。

    “我是不是很自私?”依在他宽厚温暖的胸前,我微微懊恼,“难怪阿玉要把我支出去教慕容朗。”

    夜气透彻,清光如昼。

    后园里,湖水融着月华,风吹过,满眼粼粼的波纹,一如我现在散乱的心思。

    “怎么了?要是你在家是不是准备拆散了他二人?”他笑睨我。

    “怎么可能?我很替他们高兴的……”我脱口而出。

    忽住了口。

    我耙耙头发,只觉混乱矛盾。

    他轻笑出声:“这样的反应,对于傻小子简非来说,才是正常的,——既高兴又怕失了依靠。嗯,你小子在家只怕真会碍事。”

    什么?

    “对此事,你只要像刚才这样,稍微流露出半分失落的情绪,简相只怕都无法心安。”

    他温声解释:“简相容貌温润如玉,其实内心亦刚硬如玉。十多年来,他明明知道景帝身在何处,却从不开口要他回来。景帝此人,生性也极孤高决绝,这次好不容易想通了,又放低身段费了不少口舌,才使二人前隙尽释,重归于好。”

    我笑起来:“想不到我爹爹这么厉害。”

    明于远无可奈何般一拍我的头:“傻小子还真是个傻小子。二人相处,说什么厉害不厉害,终究不过是陷得深的,痛苦多些罢了。”

    语声越来越低沉,最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微一叹息。

    这一声听入耳中,心没由来地一痛,不禁握紧了他的手。

    “明于远,你哪天要是跑了,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抓回头的。”

    他一怔,慢慢笑起来。

    狭长的凤眼光彩流溢,好似融进了无边的月华。

    “简非……”

    声音温柔而浓酽。

    在这样的注视下,我的心居然越跳越快,宁静的夜色中,仿佛可以听到它咚咚咚的声音。

    忙咳嗽一声,转了目光。

    他低笑出声。

    “笑什么?”我羞恼,“不相信你就试试看……”

    “嗯嗯,哪天是要试试,再不试,傻小子只怕终会是个傻小子。”

    清光中,他的神情似真似幻。

    什么意思?

    试什么?

    忽想起阿玉那天在安王府里关于我与明于远的话,心错跳一拍,不由呛咳起来。

    “回去吧,夜气寒重,别受凉了……”他抚过我的脸,话突然顿住了。

    “脸怎么这么烫?你……”

    月光下,他眼一眯,突然就笑得十分含糊不清。

    “烫什么烫?是你的手太冷。”

    被他这一看,我拂热炭般拂了他的手,回转身,只差没落荒而逃。

    他在后面哀哀怨怨:“是啊,为师我陪你挨了一晚上的冻,你要怎么赔偿我呢?”

    我一听,跑得越发快。

    他笑得越来越大声。

    “呯”地一声,我推开卧房的门,背倚着它直喘气。

    “非儿?!”

    啊?

    定睛看,正惊疑地自我床头站起来的不是简宁又是谁?

    “爹——”我忙走过去。

    “谁跟在你后面?明于远?”

    一个十分陌生的声音自窗边传过来。

    语声带着金属的质感,清晰,浑厚,沉凝。

    谁这么敏锐?

    我转过身。

    一人意态自如地坐在书桌前,烛光下,正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此人面容硬朗刚毅,黑漆漆的瞳仁,深不可测,带着不怒而威的气势。

    景帝慕容珣?

    我一下子犹豫起来,不知如何相称。

    “叫我亚父吧。”他微微一笑。

    “非儿,他是——”简宁的声音微不自在。

    “亚父。”我笑着接过话,免得他窘迫。

    “唔,简宁,你这儿子确实不错。历练历练,会是杰出的治世之才。”慕容珣十分低沉的声音。

    “那当然,你也不看看我爹爹是谁?”我作得意状,自动忽略他后半句。

    说着,朝简宁微一霎眼。

    这一次简宁真正笑起来,眉眼间的忧郁散去,整个人温润明净,意态透逸。

    慕容珣凝视着他,刚毅端严的面容刹那间柔和了几分。

    可他下面的话,令室内静得诡异。

    他说:“他和毓儿的事,你再考虑考虑吧。”

    “傻小子跑得真快。”明于远笑着走进,这一来,正好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见过陛下。”他恭恭敬敬地施礼。

    “明于远,你最好还是花些心思在云昌郡主的身上吧。”慕容珣端坐着,目光深沉。

    什么?

    我十分惊讶,不得明于远回答,连声问道:“云昌?哥舒阳?那郡主又是怎么回事?”

    明于远笑看我一眼:“云昌国君有意要把他的胞妹明霞郡主许配给你。”

    眼前飞速掠过哥舒阳注视我时目光灼灼的模样。

    那天身中忘情之毒的情景浮上心头,我顿觉浑身一寒。

    “他有什么图谋?他妹妹……”我看着明于远,“你不许要她。”

    “他不要谁要?”慕容珣冷冷瞥一眼明于远,又理所当然地看着我,“难不成你想要?只怕皇帝他不同意。”

    什么?

    我头大如斗。

    原本还在替他们高兴,现在又恨不得这景帝立马消失。

    明于远眼微眯,看看我,又微不可察地看了看我身旁的简宁。

    什么意思?

    “对此事,你只要像刚才这样,稍微流露出半分失落的情绪,简相只怕都无法心安。”

    忽记起他刚才在后园的话。

    “爹——”我迟迟疑疑,“你与亚父……明于远又……以后非儿就只得一个人了。”

    本是做假,不料这话说出来,心底竟漫上浓郁的怅惘和不安。

    如果明于远真娶了那什么明霞郡主……

    无法想下去,只觉漫漫长夜夜,苍茫如铁,一下子压得人窒息。

    “非儿,你放心……”

    “简非,你在做什么?”

    慕容珣打断了简宁,看着我,语声、面容都很平静,可室内瞬间充满冷冽之气,凝滞。

    “慕容珣——”无波无澜的声音,简宁闲闲淡淡地站在我身边,神情之间也是一片淡漠。

    漫天严霜忽而消融,空气又活泼泼地,流畅无阻。

    “行,明于远不娶,你娶,正好简氏也要传下子嗣。”慕容珣目光淡扫过我与明于远。

    说罢站起来,身材高瘦劲挺,气势内敛。

    他步履不急不徐,走过明于远身边时顿了顿。

    明于远微笑着弯腰:“恭送陛下。”

    态度恭敬,不卑不亢。

    “走吧,简宁。”这一声,却又十分温厚。

    目送他缓步走出,我微皱了眉头,看着简宁:“爹,他不会欺负你吧?”

    “早些睡吧,非儿,”他温和地看看我,“后天萧日朗他们就要到了。”

    他朝明于远微一点头,离开。

    “恭喜傻小子。”明于远似笑非笑。

    什么?

    忽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我着急起来:“赶快想想办法吧,最好能让她知难而退,不然……”

    他上下打量我,为难状:“你这样子,长了眼睛的,只怕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嫁给你。”

    听着这话,我正要反驳,可重一回味,心念动处顿时想起个办法来。

    “傻小子想起什么了?这么得意?”他轻笑出声。

    “嘿嘿,到时候你看着吧,”我微扬下巴,忽想起慕容珣的话,忙补一句,“明于远,你要是敢娶她,就是喜堂上我也会把你夺回来。”

    他低笑出声,狭长的凤眼满是邪魅:“好,那就说定了。到时候你来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