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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然抚叹,不忍欺心。
殿里先是安静,不久有低低的语声传过来。
“郡主……许配……换粮食……”
“……简状元何等人物……未开化……云昌国真会打如意如盘……”
说着说着,就低声笑起来。
笑声里含糊不清的味道,伴着他们彼此交换的了然眼神。
零碎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原打算坐着不理,让她知难而退。
不想她却手持酒壶,愣在了当场。
那些话她肯定也听见了,只见她的目光从明于远身上,移到了我脸上,眼里有委屈、不解和倔强骄傲。
“简非,我明霞诚心敬你,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待我?还有,我们云昌国并不是来乞讨的!”
后一句话却是对着殿里的人,众人一静。
这女子有风骨。
我暗赞。
“格日勒!”哥舒阳低喝,就不知声音中的恼怒有几分是对明霞的了。
她一愣,却满脸的不服气,盯着殿中诸人。
阿敏满脸兴味,看看她,又看看我,朝我一眨眼,笑得那叫意味深长。
明于远在我耳边低语:“简非,这郡主很不错啊——”
“确实,”我由衷赞赏,“我去帮她下个台。”
他眼一眯,看向我。
我视而不见,站了起来。
“明霞郡主有所不知,简非不能饮酒,所以我老师代劳了。得罪处,简非道歉。”
说着朝她一揖,她一怔,慢慢红晕上脸,豪爽之外,平添了十分明媚。
“你说他是谁?”
“他是我昊昂国师,不过,刚才帮我饮酒时,他是我的老师,我的朋友。”
这话一出,殿里一阵衣服磨擦的悉悉声,宛如风过高林,木叶作响。
“朋友?他不是国师吗?”她看着众人的反应,眉眼间几分疑惑。
视线却移到了我身旁宫娥手中的酒壶上。
我一笑:“那是清水。”
取过酒壶,走至对面她的席位上,取了杯子,满上。
“郡主一尝即知。”
她走过来,取过,喝下。
瞬间眼睛亮如星辰。
“你没有骗我!”
话,直率稚气;笑容,明艳生动。
我微微一笑:“郡主请坐吧。”
她怔怔地坐了,目光热热地粘在了我身上,再也不肯移动。
我暗自苦笑,选择忽视。
走至哥舒阳席位前:“简非以水代酒,敬陛下一杯。”
哥舒阳再一次眼含谢意,满了酒杯,一饮而尽。
“陛下有所不知,得知云昌国遭遇雪灾后,我皇——”我转向阿玉,他正看着我,目光专注深沉;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朝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我朝他一笑,看着哥舒阳:“我皇即拨米粮万石、衣物若干,明日将运往云昌,请陛下派人至边境一一查受。”
“什么?!”哥舒阳身子猛然向我前倾。
“没有提前告之萧国君,失礼了。”阿玉朝他微一欠身,动作雍容优雅。
哥舒阳亲执了酒壶,替阿玉倒上:“贵国如此风范,萧日朗十分钦佩。刚才格日勒出言无状,萧日朗深表歉意。”
他当场表态回去后将赠昊昂五千骏马,并提出与昊昂结为兄弟之邦,世代睦邻友好的要求。
第二天,两国即签订了协议,当中细节,不在此赘述。
这一协议于两国算得双赢,而昊昂从中获益犹丰。
几年后,哥舒阳深刻领悟到这个盟约给昊昂带来的是什么时,昊昂已经十分繁盛强大,云昌国想与之抗衡,已更不可能。
此是后话,不提。
“名师高徒……”
“好手段……不动声色……化解……”
“不费吹灰之力,我昊昂得一丰裕的原料仓库,……”
“高明,西北境从此安宁……”
片言只语飞来,我朝明于远微皱了皱眉。
他看着我,不说话。
我不自在,解释:“刚才他们的议论话实在有些碍耳……”
“所以你就——?”明于远拖长了声音。
“邻国有难,我们不能兴灾乐祸、趁火打劫,也不必等人家开口相求后,再施以援手。这样施舍一般的援助,等于是逼人放下自尊。人家缓过劲来后,只怕会想方设法洗雪此耻。那真叫损人不利己了,”我低声解释,“帮不帮是我的事,要帮,就帮得磊落大方;不要怀着沽恩市惠的目的。当然,两国交往,无法避免一个‘利’字,但如何求利,是有讲究的吧?”
“这事你处理得不错,于国,可谓谋之深远。不过这一来,”明于远微笑道,“那兄妹二人的目标将会更加坚定不移了。”
我闻言一怔。
他低笑起来:“你不会把明霞郡主之事给忘了吧?”
“确实忘了,”我懊恼起来,“这事你得帮我。”
“你真不考虑她?”他凤眼流光,看着我。
“不。”我恼怒地抬高了声音。
阿敏看着明于远,眼神沉凝,若有所思。
明于远微笑着回视,狭长的眼里一样意味不明。
宋言之朝我点点头:“很好。做人做事,原该行于当行,止于当止。”
我看着他,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
“大哥知我,”坐过去,替他斟满酒,低声道,“明霞郡主一事到时候还要大哥相助。”
“好。”答得爽快。
“说吧,要我如何做?”他举杯在手,却又不喝。
心里犹豫着,这要求提出来,只怕他会不开心。
对面席位上,那明艳女子的目光越来越不掩饰,越来越热烈。
无奈,我咬牙开口。
“如果他们不肯改变主意,明天辰时过后,我想邀她到大哥府中,能不能……请大嫂出来……相陪?”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无底气,最后,朝他抱歉地潦草一笑。
他闻言微怔,静静地看着我,又静静地转了目光,静静地看向了手中的杯子。
不语。
酒杯,随了他的注视,仿佛变得深不可测。
镜面一般平静的酒,似乎瞬间有风吹过,微颤。
突然就颤得我心中一痛。
我大惶恐,不由抓了他的左手:“大哥对不起,是我自私,考虑不周。”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转头看我时,眼含笑意,温暖如常。
“行。明天我在家候你。”声音温暖,宽容。
低头坐于他身边,越来越恼恨自己的自私。
想起他的夫人,当日一句轻叹重新冒上来“叹人间美中不足今言信”……
现在我却要求揭开了这不足来细看,而且还提出让不毫不相干的人也参与其中。
何等令人难堪。
汗意潜生。
“简非?”
转头对上他了然明澈的眼睛,我更加羞惭。
“你别多想,我说过无论如何,总会帮你。”他微笑。
“不,大哥,原谅我的……”
他看我移时,低头自斟了酒,饮尽。
却眉微皱了皱,似乎在品咂着什么。
“酒不好喝?”我问。
“……很好。”
这次,他不再看我,盯着对面一扇窗,出了神。
乌木窗格,线条简净,很端庄沉静的味道,却并无特异处;窗外,是深蓝幽远的夜。
他的目光越过去,融入到苍茫深邃的某处,徘徊;
周围的酒香人声灯影,全退潮般,奇异地消失在无垠的夜色下;
大殿于他,仿佛成了千山峰顶;而他,作了山顶的孤松,清逸挺秀;
月色下风吹过,松声融泉,泠然作响,如有所语。
“守默,敬你一杯。”
明于远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宋言之的席位前。
宋言之刹那间眼神回复清明,微笑着站起,举止洒脱超拨。
“大哥,明天早朝散后,我在书房等你,好不?我泡茶给你喝。”
我看着他,希望他能答应,也算平了些我心中的愧疚之情。
“好。”他一笑,拍拍我的肩。
辞了宋言之,重回自己的席位。
“你刚刚盯着宋言之出了神,一殿的人全在看你们。对面那位郡主都快要哭了。”明于远压低了声音,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什么?
我看过去,果然见她双颊绯红,两眼直视过来,似怒非怒、似怨非怨。
一阵烦闷。
又不便提前离席,更何况晚宴之后还有歌舞。
歌舞。
哥舒阳在我耳边低语:“简非,晚宴中幸亏有你相助。不过,我已决意把格日勒许给你。你们的皇帝与国师,对你都很好,是不是?”
什么意思?
他微笑:“格日勒性烈如火,这一来,你与他们……不会那么容易。我得不到你,我们萧家总要得到你。”
笑容苍白,眼神中一抹凌厉。
此人如此大胆,竟然罔顾自己是有求而来,难不成他算准了我们不会反悔?
我克制下几分嫌厌,打算专挑他不喜欢听的话说,气得收回国书最好。
“陛下,我简非助的是你草原上挨饿受冻的子民,不是你。另外,告诉你一句,我不想做的事,就是你机关算尽,也别想逼我去做;而我想做的,无论多难,也会把它做成。”
语气淡漠。
他一怔,目光扫过我身旁仿佛正专心于歌舞的阿玉、明于远诸人,笑道:“真巧,萧某这点与简非很像。我云昌国书已递交贵国,贵国定不会自恃强大,看不起我草原上的姑娘吧?还有,贵国许我米粮之事?”
原来他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我不由笑起来。
“你笑话我?”
他粗放稍减,一副消沉失意模样。
“不敢,”我微笑,“你准备摆出弱小之态,让天下看我昊昂如何鄙薄邻邦了?将来你云昌缓过来,兵临我昊昂城下,实在不算师出无名,对不?”
“简非,你!”
他看着我,深陷的眼底光亮大涨。
明于远突然呛咳起来。
“有一句话不知陛下听过没:入则无法家弼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有你云昌窥伺在侧,我昊昂不敢懈怠,他日更加强盛,定不忘云昌时时鞭策之功。”
哥舒阳轮廓深刻的一张脸,忽青忽红,颜色难辨。
“您放心,米粮之事,我皇何等样人,岂会出尔反尔?救人于水火,义之所趋,份所当为。即使这米粮喂大的会是一群狼,我昊昂亦不悔今日之举。陛下也算真豪杰,那些良马定不会一夜间被陛下您吹成了肥皂泡,对不?我简非还指望着它们呢。”
我笑问。
他定定地看着我,突然大笑起来:“简非,你真令人越看越惊喜。”
我微笑:“谢谢。”
他微红了脸。
唉,自己笑得有多勉强,只怕无人知道。
想不到这人如此耐挫,是不是所有搞政治的全如此?
“好!”阿敏笑对宋言之,“今晚这歌舞好看。”
宋言之笑而不答。
“对了,简非,你刚才邀宋将军去你那儿喝茶,为何不邀本王?你太不够意思了。”
阿敏作气恼状。
我笑起来:“宁王要是高兴,随时欢迎。”
“陛下如有兴趣,不妨与明霞郡主同往,如何?我简非扫榻相迎。”
我转对哥舒阳。
他似颇意外,当即笑着答应。
阿玉静静地看着我。
我一愣,忽想起妙音扮成的那只青涩苹果,顿时不自在起来。
“阿……皇上……”
住了口,暗地里鄙视了自己无数回。
他笑起来:“今天累一天了,早些回去吧。不然泡出的茶失了味道,朕喝着岂不是自找罪受?”
语声温柔。
说罢站起,与哥舒阳先行离开了。
“阿敏!”我气恼,“你有意的,是不?你要喝茶,自己过去即可,何必让皇上知道?”
阿敏笑嘻嘻:“你的意思是,我可以随时登堂入室,不必讲那些虚礼?”
啧啧,说得他好像很守规矩似的。
也不想想是谁趁我睡觉跑我卧房里胡闹。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阿敏,明天你不能再坏我的事。否则我从此不理你。”
未了,我警告他。
他笑道:“放心,说不定到时候你还要谢我呢。”
宋言之笑起来:“听起来,那茶不是好喝的啊。”
明于远拍拍宋言之的肩:“守默说对了,简非要是主动提出请你喝茶,准没好事。”
说笑声中,各自散了。
第二天清晨。
还在梦中,就被妙音喊醒了:“起来吧,他们一会儿就要来了,有些事还得准备。”
唉,准备。
“抱歉了,妙音大师,”我看着面前装扮一新的他,“委屈你扮成了女子。”
他微笑:“我请你做的事可能更要令你为难。”
“是什么?”我忍不住好奇。
“佛曰:不可说。”
看着他,我终于大笑起来。
这人易容水平太高明。
面前这女子,十五六年龄,气质温婉娴静,眉眼间却又十分明秀灵动。
这会儿说着不可说的时候,神态说不出的惠黠生动。
“妙音,你要是不出家多好,我们就可以结伴出去玩了。”
他笑着看我半晌,转了话题:“走吧,这会儿他们应当到了。”
我与妙音正在前厅里说话,宋言之最先到了。
见到我们,一愣。
我站起来,挽了妙音的手:“阿纯,来见见我大哥。”
妙音朝他轻轻一福:“大哥。”
声音轻灵婉转,十分动听。
“……请起。”宋言之微笑着右手虚抬。
我微笑:“大哥,阿纯是你弟妹。”
“什么?!”
许是意识到这反应有问题,宋言之尴尬地一咳。
相识至今,极难得看到他失态,我忍忍忍,没忍住,大笑起来。
“像不像,大哥?阿纯是妙音大师扮成的。”
我抓住他的手臂,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宋言之看着我,也笑起来:“简非,你真胡闹。”
“莲花寺的妙音大师?”
他转向妙音。
“阿弥陀佛。”妙音双手合什,“素闻宋言之将军风采,果然名不虚传。”
纯净的男低音。
人却是明秀的女子打扮,显得十分怪异。
我过去摇摇他:“你还是改换成女声吧。”
“是。阿纯谨遵公子之令。”他突然朝我俯首深福。
态度极为柔顺恭敬,声音十分灵动。
“喂,你……”我笑着拉他起来。
抬起身,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阿玉他们已经静立在前厅里。
此刻他们的目光,几乎不约而同地盯在了我的手上。
怎么了?
我低头看,发现自己正拉着妙音的手。
顿时觉得好笑。
“阿纯,来见过——”
我拉着他走到阿玉的面前,思量着如何称谓。
阿玉看着我,又看看妙音。
他二人目光一接触,阿玉漆黑的眼底即有笑意闪过。
看来,竟已明了。
“公子,他是——?”
妙音低眉顺眼,轻声问。
“皇上。”
我提醒他,神情颇不耐烦。
他似乎猛吃一惊,欲抬头更忙低了头:“阿纯拜见皇上。”
靠着我这边的耳朵居然还悄悄地红了。
“不必多礼。”阿玉阻止了他的动作。
我冷冷地对妙音:“今天来这的,全是我的朋友,你可不能怠慢了。”
“是。”
答得真叫一个温驯。
阿敏看着他,半天没反应过来,僵立。
我忍笑忍到胃几乎要痉挛。
明于远笑看着我,神情十分轻松,看来也已明白是怎么回事。
“哥!她是谁?!”
明霞郡主反应过来,大声问。
声音又着急又羞恼。
哥舒阳醒过来,沉声问道:“简非,你今天是准备羞辱我们了,是不?”
我微笑:“简非今天邀你来,是想把你当作朋友。陛下如嫌简非有失礼处,简非但请陛下海涵。”
说着,朝他深深一揖。
他忙伸手扶起我:“是我多想了。”
闻言,我不禁暗道声惭愧。
也顾不得了。
我对他说:“哥舒兄一意要将令妹许与我简非,简非只好示之以诚,请你们来,是想让明霞郡主看看能否适应我简府的生活。”
声音尽量诚恳。
阿敏道:“行了,简非,你不会让我们全站着听你说话吧。”
眼中笑意流动,看来也想明白了。
明于远似笑非笑看我一眼。
惠风堂。
我们依次而坐。
明霞正准备坐我身边,我微笑道:“郡主有所不知,我简府中的女子不管妻妾,断没有与男主人同坐的规矩。你不妨现在就跟阿纯学着点吧。”
笑得冷淡。
她瞬间红涨了脸,站不是,坐不是。
“去和阿纯一道准备茶具吧。”我转过身,不再理她。
笑对若有所疑的哥舒阳:“哥舒兄有所不知,简非生辰将至,阿纯是我师送我的礼物。后园还有几个姬妾,也全是这几天朋友们送的。目前,我最喜欢阿纯。将来要是厌了,再把她们送人吧。”
我说得轻描淡写,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呯”的一声,茶盏碎了一地。
“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人,你把她们当什么了?”她瞪着我,既愤怒又伤心。
“去把茶盏扫起来,你好歹也生于皇家,连泡个茶也不会?”我淡淡地看她一眼,“另外记住,将来过我简府,你不是什么郡主,别跟我大呼小叫的,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她气红了脸。
“好了好了,”阿敏笑道,“简非,你就少发点脾气吧。本王说过你多次,在家少对她们发火,女人嘛,是要哄的。可你总是不听,前几天小红只不过把泡茶的水煮老了些,就被你赶出了门,这过分些了。”
“宁王爷,我不这么看,”明于远接过话,“家嘛,要有个家的体统。刚才明霞郡主指着简非出言无状,实在有失身份。这家中姬妾要是全像这样,怎么行?依我看,还是让阿纯□□□□为好。”
“明国师真是位好老师!”
明霞气得笑起来,满脸讽刺。
“过得去。”明于远朝她微笑着一欠身。
哥舒阳脸上黑了一片:“简非,我前天来,你还说不喜欢女子……你不是特地约了帮手戏弄我们吧?”
我苦笑:“哥舒兄真是冤枉小弟了。罢了罢了,明霞郡主,你坐过来吧。”
明霞“呼”地一声,砸进我旁边的椅子中,冲我横眉竖眼。
我真被她吓了一跳,瞪视了她半天。
哥舒阳不自在:“格日勒!”
“公子别怕。”
妙音的声音温柔得拧得出水来,在我背上轻轻拍着。
明霞看着我们,脸色渐渐苍白。
我心底不忍,一时就想解释原委,劝她打消嫁我的念头。
可又怕她知道了不同意,到时候只会害了她。
看她反应,果然是性烈如火,这样的性情,哥舒阳怕也只有忍让招架的份。
这样的女子应当配个豪放狂野的男儿郎,草原上一同饮酒踏歌,纵马驭风。
“简非,你的茶呢?”
宋言之这一声让我回了神。
“抱歉,”我朝他们笑笑,转对妙音,“你公子不是纸糊的,少给我来这些酸文假醋,让我朋友看着笑话。快泡茶去。”
“是。”
妙音低眉顺眼,十分温柔地回答。
“亏你长得这样,居然居然……还有她,真丢我们女子的脸!”
明霞声音打颤,眼泪都快下来了。
“格日勒!”
哥舒阳朝我笑笑。
“算了,好在今天在座的全是我简非好友,不然简府的脸面没处放。郡主疏于管教,将来学好我简氏家训后,定会贞静端方,出得厅堂的。”
我朝他挥挥手,作大度状。
说着,自怀中慎而又慎地取出一物。
无视阿玉满含兴味的凝望;无视阿敏忍笑忍得扭曲变形的脸;无视宋言之若有所思的眼神,我十分小心地一层层揭开泛黄的绢帛。
一本薄薄的、散发着浓郁的樟木气息的册子露出来。
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
被岁月洇黄的纸张,脆得仿佛一碰就会变成碎片。
大篆,四字:简氏家训。
我极仔细地把它递给明霞:“你接过去,细细看吧。”
她迟疑地看看我,迟疑地接过我手中的书。
翻看,傻眼。
“哥,这写的是什么?”
她坦然大方,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我真欣赏这样的真性情。
哥舒阳探头一看,笑道:“抱歉,这些字我们确实不认得。”
“什么?”我满含失望,作退而求其次状,“明霞郡主读了哪些书呢?”
“没读几本书,怎么了?”
明霞一脸无辜又颇挑衅地看着我。
我长叹:“简非生平最向往:雪夜闭门读□□。积素庭闲,老梅微醺;窗内绛蜡高烧,身边□□添香,赌书泼茶,笑语盈盈解语花……何等畅人心怀。”
“哥,他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明霞十分委屈,明澈的双眼里,满是不解。
哥舒阳同样一脸莫名,却渐渐阴沉了脸色。
阿敏正喝着妙音泡的茶,一口喷出来,溅了哥舒阳一身。
阿玉手中的杯子微颤,看着我,眼里全是笑意。
宋言之对哥舒阳:“哥舒兄有所不知,简非嗜书,读书人诗酒风流,最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明于远安慰状:“别叹息了,将来我重物色几个知书识礼、知情识趣的,送你。”
我笑起来:“只得这样了,还是我师知我。”
笑得心愿得逞的得意样。
“你……”明霞看着我,神情间既伤怀,又憋闷。
“哥舒兄没有意见吧?”我问,“男子三妻四妾常有的事,我不想只娶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妻子。”
“你为什么不问我有没有意见?我格日勒……”
“阿纯,带她出去转转,把简氏家训逐条讲给她听。”
我生硬地打断她的话。
“郡主,请吧——”
阿纯十分听话地恭身对明霞。
明霞下巴一扬:“我偏不去,什么简氏家训,谁要看谁去!”
我轻描淡写:“阿纯,郡主什么时候跟你出去,你什么时候再站直吧。”
“你你你……竟这样无情无义,她可是你喜欢的女子!”
明霞气愤得大嚷。
“那又如何?你问问阿纯,她可有意见。”
我笑笑。
阿纯十分乖巧地摇摇头。
“你!站直了!”
明霞伸手去拉阿纯,阿纯柔弱地一摇晃,差点儿摔倒了,惶恐地看我一眼,又立刻恭下腰去。
“你太不争气了,站直了!有我格日勒在,你怕他什么?!”
明霞再一次出手拉阿纯。
阿纯柔柔弱弱、颤颤抖抖,额角渗出细密晶莹的汗珠。
既想站,又怕我,一副无所适从样。
真是太厉害了。
这汗水是从哪儿变出来的?
“妙……”
脱口就要问。
“妙啊,简非!想不到你管教姬妾的本领如此令人大开眼界。”
阿敏笑着摇头赞叹。
明于远朝我眼微眯,似乎在笑话我差点儿露馅。
我朝他笑了笑。
他忙转了头,端起茶杯,自言自语般:“笑得真够傻的。”
哥舒阳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
“怎么,明国师对本王的笑也要指手画脚吗?”
阿敏盛气凌人。
我自然知道他在提醒我别傻笑了,可是看着他与阿敏一唱一和,又忍不住,索性笑出来。
笑得咬牙切齿般。
他们全看着我。
“哥舒兄,”我示意般看看明霞,“你这宝贝妹子今天是有意与我简非耗上了,是不?她这么为难阿纯,究竟是何用心?我简府不是云昌国,请她少使郡主的威风。”
明霞一听,看着似乎快要昏倒的阿纯,一跺脚,拉了她就走。
“郡主等等,”阿纯小心翼翼地取过桌上的简氏家训,跟在明霞身后,出去了。
我取过茶壶,帮他们一一倒满,
“哥舒兄,关于昂昂与云昌结为友好邻邦的事,不妨利用现在的时间,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我提议。
哥舒阳阴阴的脸,开始转晴。
如长云初散,晴光微透。
阿玉看我一眼,似好笑又似赞赏,总之情绪难辨。
阿玉、明于远、宋言之与哥舒阳开始逐项商讨,神情专注投入,似乎渐忘了身周之事。
阿敏站起来四下里看看:“这惠风堂风格闲雅,是你的手笔吧?”
我笑着低声说:“阿敏,刚才多谢你。”
“别,事成之后再谢吧。”他站在窗前像是在观赏外面的景致,也压低了声线,“简非,你居然毫不知晓我皇兄的心意。他哪会让你娶这明霞郡主?他喜欢逗着你玩,你着急的样子简直太有趣了。”
太有趣?
是你那皇兄太过分。
我在心底猛翻白眼。
他笑得浑身微颤。
我不认输:“我早知道阿玉的意思。他作为帝皇,不大好回绝此事;于是把这难题送给我。他知道我不喜欢女子,定会想尽办法拒绝的。”
“你真不喜欢女子?”他摇头作悲悯状“你要伤多少人的心啊……”
说着,捂了胸膛,不胜痛苦的样子。
“你就装吧。”我笑着一推他。
他脸上的神情更痛苦了。
“阿敏,我……”
话未完,被打断。
“哥,我们回去!”明霞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眼里身上全是怒火。
“格日勒,你好好收敛收敛这性子吧。发生什么事了?”
“看看这简氏家训吧!”
她把那册子飞摔过来,薄薄的册子顿时纸张碎裂。
“你小心点!”
哥舒阳喝道。
“哼,偏不!写这家训的人是浑帐!什么笑不能露齿,行不能有声,坐不能坐满,吃饭时得站一旁侍候,还要主动帮着丈夫纳妾……气死我了!更气人的是,不经允许不得出二门,每天就限在自己的小院里,什么描红绣花!”
她双眼明亮如火:“初见你,以为你长得好看,人定也很好,哪知竟是这样狠毒!”
“格日勒,不得胡说!”
“胡说?你知道我刚才听到什么了?”她气得声音颤抖,“阿纯偷偷告诉我,他最爱吃的是骏马腿上的什么键子肉。一匹马,被取出键子肌,还能跑吗?还无耻地说什么越是良马,那肉越是好吃!”
我笑道:“这也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昊昂的马有时不够我们这几个人吃的。你哥哥答应给昊昂五千良马,我皇已经答应我第一个去挑食。”
“什么?!”
她大喊一声,看着我,神情间一片哀伤与刚烈。
我正在心里啧啧称赞。
她却突然上前一把抱了我,在我唇上狠狠一亲,又把我狠狠一推。
我一阵寒颤,向后猛退。
一双手温柔地扶住了我。
“瞧你那熊包样!我格日勒岂会嫁给你这种……”
她住了口,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猛然转身,飞快地出了门。
“抱歉!格日勒——”哥舒阳头疼般追了出去。
阿敏笑起来,越笑越大声。
“简氏家训?”明于远似笑非笑地拿起它,“简非,你本事不小啊,这纸是用什么方法做得这样陈旧的?”
他翻看,看着看着,笑得没了形象。
阿敏凑过去:“每日献食,得双手托举食具,态度温良,口称‘请夫君赏用’;每晚等夫君睡下,自己方可息于……床下……榻板上?!”
“简非,亏你想得出……”他指着我,狂笑不止。
唇上软软的触感似乎还没有消失,我兀自怔忡。
“怎么了,简非?”扶着我的手松开了,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间着笑意。
我苦笑:“我今天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宋言之微笑道:“这样的女子确实不能拘于狭小的空间,简非,你用心良苦,做得没错。”
“阿弥陀佛。”
一身僧服,妙音走了进来,神情淡净。
“妙音大师,不管怎么说,今天真要谢谢你了。”我上前朝他一揖。
他微笑:“别谢。过几天请随我去莲花寺一趟吧,你要妙音扮成女子,妙音却要请你扮成个小沙弥了。”
什么?
除了阿玉,室内诸人皆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