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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草枯黄,一批迭着一批从根处折倒,铺散如发,曝晒久了景象萎靡得很。其貌不扬的一只棕灰色流浪狗,长得尖嘴小脑一脸鼠相,瘦巴巴地在长草坡上闲逛。不远处路中央有只肥肥的大灰兔,跳着跳着忽然停下脚步竖起大耳,警觉到这只瘦皮狗的迫近,可惜太迟了。瘦皮狗才一拔腿已达定点,「哈呼」一口就箝住肥兔喉咙,猎捕成功。
长草坡旁一条碎石山路上,忍霜舅舅漫步而来,单薄的白麻褙子轻飘飘罩在高长瘦削的身上,内层只穿了件盘领薄衫和直筒裤,衣着简朴得很,干燥蓬松的及腰长发用黑布条儿低低束在颈间,扎了个蝴蝶结,墨黑的布条儿跟苍白灰发形成鲜明对比。他粗眉乌黑,脸庞瘦削清癯,坐四望五还在盛年却满眼落寞、分外衰老,苦行度日久了,秀气的一张长脸抠陷,双颊笑纹深刻。他左手握着一根弯颈粗枝权充拐杖,歇在肩头没拿来用,欣慰不已看着瘦皮狗叼着肥兔邀功来了。忍霜舅舅弯下身,很慈爱地拍了拍牠头,连说,「好乖,好乖!」即让牠一路叼着肥兔跟回客栈给房客们加菜去,回程且不忘赶羊回家。
碎石山路边儿,瘦巴巴的一只山羊独自在石缝间挑捡油绿的短草吃。才半饱呢,哪舍得走?还得忍霜舅舅扬起拐杖,往山羊身上轻轻一抽,饿肚子的山羊才肯挪步。忍霜舅舅回到客栈后院听说贵客临门,先把山羊圈好,才赶忙迎出来热烈招呼石胆。他大步上前,一把搂住外甥深深拥抱,抱完,甥舅俩相视而笑,边坐边谈近况。忍霜舅舅得知石胆的父王遇害、母嬷安好,悲切之余也十分关心石胆自个儿的福祉与感情生活。既然舅舅问起,石胆忍不住吐露心声道,「我未能保住爹爹性命,一旦成了家,又怎能保障妻儿平安呢?我不适合成家。没那个命!」
忍霜舅舅一听,这话透露出太多无奈和迷惘,连忙开导他,说,「胆甥,什么遗憾、怅惘、欠缺,什么凡俗的不平跟懊恼,这一切都不需多加恋栈、不需多加凭吊、不需多加悔恨、不需多加思量的。
你的心思要放在一片坦途,要看康庄大道。放眼望去要没有一个坑洞,没有一个陷阱,没有一个路障,没有一波起伏,通通畅行无阻。只要你挺身而出,就凭神的恩典,岂有难行的路呢?」
石胆仍疑虑道,「可我要是失败了,或有个三长两短,妻儿又怎么是好?」
忍霜舅舅答,「胆甥,你聪明绝顶又敦厚善良,对一个君主而言,这已经是一等一的条件。治国的同时,若还渴望一点儿个人幸福,也不为过,关键在于一颗单纯、纯粹的心。单纯到心无旁骛,不要三心二意,必须只想着如何与目标合一,只想着所要追求的理想境界,只想着你的梦。
七晴是你要的,好好活命也是你要的,那就两边儿都紧紧抓牢了,心思绝不偏离这个梦,总会两全其美的。你要有否定逆境的力量和追求顺境的勇气,要能把这梦想时时刻刻盯到现实生活里来。看什么就得什么,你的心要对准人生的焦点,对准了你要的世界,抓牢喽它,神就会成全你的心事儿。千万别等到像我一样,人去楼空,光只能追忆啊!」
话甫毕,听见木轮辘辘,忍霜舅舅遂就此打住,微笑着说,「车来了!」山坡路狭窄,宽度刚好容侠女驾来的马车通过。忍霜舅舅轻拄拐杖,和颜悦色起身迎接来客,并快快把大伙儿让进屋里用饭。
为了尽量避开满厅生人的耳目,忍霜舅舅领大伙儿打前庭绕过客栈方楼来到屋后厨房,隐密些,好说话。厨房里光线阴暗,地方也小,一只公鸡顶着大红的冠,这会儿跃上一张板凳儿,就要给菜刀伺候。高低不等的三个土砌灶台并置,灶台右首边儿有张高脚大圆几案,案上摆满大小碗盘,菜色虽粗陋了些,可份量和配料都极为丰盛多样。舅婆超级好客,带着雇来的大妞儿尽心尽力奉上最好的饭菜,热情招待远道而来的亲戚。
客栈人多口杂,不适合逃亡中的石胆一行久留,所幸忍霜舅舅在不远处另盖了几户出租民宅,可以安顿大伙儿。于是他所谦称的一顿粗茶淡饭用毕之后,大伙儿直接从后门离开。客栈后院靠一堵矮土墙为界,圈出一小块青草地,都让山羊给吃秃了。天气晴朗,毛色灰灰的山羊留了一把胡子,顶着灰褐色两支角,面壁啃着草根。石胆一行穿过后院时,山羊仅稍稍别过头来两眼无神瞥了瞥来客,即回过头去,以小尾巴示人继续嚼食。整家客栈就养了这么一百零一只瘦巴巴的山羊,可见忍霜舅舅小本经营,日子过得很勤俭。跟瘦山羊相对的另一面墙边儿搭了座窄藤架,大宽瓣的墨绿和浅嫩叶子层迭,色彩分明,一路攀缘而上。藤架顶端镂空,垂下一串串鲜艳欲滴的小红果实,阳光穿透,浓烈的甜香袭人。爬藤经闻、经看、还经尝,真真是一席夏日宴飨。
石胆的侄儿侄女一站一跪,正在花丛间童言童语,逗弄小白狗雪花儿玩儿。七晴和石胆一出后门即牵起他俩的小手出发,尾随忍霜舅舅来到山坡底下、正对着沟渠的一排民宅。整整齐齐的土夯屋彼此紧挨着,脏兮兮麦秆层层覆盖而成的一座座屋顶密度厚实,三两个小男孩儿在矮墙围起的边间前庭里闲来没事儿,蹲着发呆。
忍霜舅舅带大伙儿来到正中央一户民宅进住,灰垩墙面不太平整,窗台极厚可以坐人,白热的日光穿过窗洞直射进来。小小陋室除了几张地铺之外,唯一家具就是两张简陋的高脚凳儿。外出勘查环境的明月老人已早他们几天住下,包袱雨伞整整齐齐搁在其中一张地铺一角儿。忍霜舅舅说,「破寮子,只能夜里遮遮风,实在不能住人,委屈你们了。等我那野丫头婚礼一过,立刻领你们上山。」
石胆是午饭席间才得知小舅舅正要为闺女办喜事,连忙回说,「谢谢忍霜舅舅费事儿费心。您请回吧,小表妹婚礼还靠您张罗呢。」
忍霜舅舅又说,「先别忙。你们下一站上山,路不熟。多年不见,谁晓得明月老人说的那干儿子人在是不在,还?我托了个相熟的房客,答应上山去,替你们先探探路,给那干儿子带个话儿,总得确保你们有人接应才行。我们一边儿举行婚礼,一边儿等房客回来通报刚好。」
忍霜舅舅虽离乡苦修,生活简陋,毕竟是个有见识、有担当的男人。他从沙狐国跑来皮花汀儿经营一家小小客栈,多年来在地方上默默建立了相当人脉和威信,对于爱甥投靠求助的这段路程自然要安排得稳稳当当。于是他跑去敲邻户的门,门里边儿随即走出一名面容虔敬谦和、黑袍及白巾尖角头饰齐备的修女,见忍霜舅舅前来通知,立刻点头表示了解,然后稍事打点就出发了。石胆对于忍霜舅舅的办事效率自然不曾怀疑,可做梦也想不到,忍霜舅舅委派的路探竟是一名安安静静手无寸铁的修女,不禁对他的深谋远虑和修女的特立独行感到钦佩与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