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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喜退了两步站下,头埋得更低,躬身作了一揖:“姐姐雅量,七喜知错了。”
这样一个人,怎么看都不太像是一个内监的样子,倒像一个落魄的书生。
茴香抬头看着他,“扑哧”一声笑起来,不禁玩心大起,笑着转身走到他身边,做出一脸很无辜的样子,抬头看看天,又伸手拉一拉他的衣襟笑道:“风好大啊,居然有东西没被风吹走。难道这件衣服里有人?”
重楼正从屋里出来,撞见茴香取笑他,不放过这个损他的机会:“姐姐眼花了么,原来是小薛公公藏在衣服里嘛,奴婢刚才听见有人喊点灯,可是半天没见人进来,还以为丢人了呢!小薛公公要是再瘦一点,可真找不着了。”
念云在屋里听见丫鬟们取笑七喜,也走出来,笑道:“七喜,我听说海外有仙人,会隐身的异术。你再瘦一点,倒可以从门缝里钻进钻出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隐身之术?”
七喜大窘,脸已经红了,却自己也有点忍俊不禁。他顿了顿,躬身作了个揖道:“回娘娘,七喜不敢隐身,只是想着娘娘来年开春定要放放风筝玩,七喜便提前做准备了。”
念云见他神色已经不似先前那样沉郁,笑道:“听说放风筝都是放晦气,我给你的名字那么喜庆,竟不知道你是个大晦气。不过没关系,东宫福星高照,不怕晦气。你看,你这个差事多好,给每一个院里都能带来光明——点灯吧。”
七喜和小哑巴将肩上抬着的竹竿放下来,红彤彤的灯笼在地上排成一排。小哑巴走到灯柱前,一手将灯罩子拿开,七喜舀了一勺子灯油在旁边看着。
哪个灯该添油了,便倒一点进去。添完油,小哑巴用火折子点着,再罩上灯罩。
宜秋宫的院里原有六对灯柱的,但念云为了省灯油,平素只吩咐点门口的一对,好叫李淳来时不必摸黑。但那六对象征着恩宠的大红灯笼,念云原想撤掉,可太子说,要留着,看着喜庆。
点完门口这一对灯柱,小哑巴蹲下身来,就着地上把红灯笼给点着了,七喜拿竹竿一个一个地挂上去。于是整个院里映照出红彤彤的光,远远地都能看得到。
东宫的成年男主人只有两位,因此这需要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每日最多不过十二对。七喜的竹竿就放在了宜秋宫的院子里,明日里取灯笼的时候再用。
他仍旧提着灯油,带着小哑巴从念云的院子里退出去。肩上再没有灯笼,七喜瘦削的肩膀显得格外的寥落。
前面不远便处有一处不大不小的院子,院门紧紧地关着,门上还挂着锁。一开始七喜以为是空着的,可是有一天,他发现里面有敲击墙壁的声音,里面不知锁着什么人。
他问司寝房的人,他们并不多说,只是告诉他,那里不用点灯。
七喜不明白,他去问老薛公公,老薛公公只是摇头,说做奴才的,不该知道的事情就不要问,知道的太多对自己没好处,指不定哪一天就卷进去了。
于是他问茴香,茴香说,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关着她,怕过了病气,怕她伤人。
他再问,茴香便说,问她做什么,东宫上上下下这么多女人,有那么一个半个病了疯了哑了的,有什么奇怪?
没有人愿意告诉他,七喜渐渐觉得那是东宫的一桩秘辛。
后来,同屋的小哑巴偷偷比划着告诉他,那里关着的,是一个郡王的女人,病了,哑了,疯了。
至于到底怎么疯的,小哑巴说不明白。
没有人在意一个被疯癫的哑妇人是否会摸黑走动,也没有在意她漫漫长夜会做什么,对她来说,白天和黑夜本没有区别,根本不需要浪费灯油。
薛七喜点完所有的灯,最后打发小哑巴回去睡了,才独自拿着火折子走去那个小院。
门上的朱漆依然光艳如新。那狰狞的铜锁并不十分陈旧斑驳,大约才挂上没多久,至多几个月的时间。门并没有锁死,大约是送饭的人偷了回懒,只是从外面简单地挂着,反正从里面也是打不开的。
七喜轻松地取下铜锁,打开了门闩。院子里黑暗,静谧,长满荒草,走进去可以感觉到有蛛网黏糊糊地蒙到脸上。也有六对灯柱,七喜用手在灯罩子上抹了一把,满手的灰尘。
他慢慢地抬起脚,走近黑黢黢的屋子。
屋子里没有一点儿动静,安静到他十分怀疑屋里到底有没有人。
他走到门口,迟疑着,伸手准备去敲门。借着黯淡的月光,却蓦然发现,门,是钉死的。上面的钉子有些斑驳的锈迹,但并不十分陈旧,似乎和门外的铜锁一样。
他退后几步,才发现窗户也被木板钉死。
难怪院子里的锁那样不谨慎,原来是笃定她无法出来。门上离地面约三尺高的地方,有一个六七寸见方的洞。
七喜俯下身来,将脸凑到那个洞口。
两束幽幽的光,他被吓了一大跳,险些叫出声来,往后跳了一大步。
定了定神,才看清楚,是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微弱的烛光下,闪着野兽一般绿莹莹的幽光,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他浑身都起了厚厚的一层鸡皮疙瘩。
待他看清了那双眼睛,是一双女人的眼睛,依稀可以看出丹凤眼的轮廓,也曾美丽过,也曾秋波妩媚。女人的脸苍白,憔悴,没有一点血色,连嘴唇都像是白的。
他忽然悲从中来。
屋里的人忽然狂躁起来,用力拍着门板,喉咙里发出“啊,啊”沙哑的声音。
好端端的人,不知是犯了什么样的错误,被关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的,几乎像一具行尸走肉。他觉得心酸,眼泪似乎就要落下来。
七喜鬼使神差地,将手从那个洞口伸了进去,似乎想安抚她。
屋里的人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的,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
七喜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却咬牙忍住了没有惊叫出声,也没有抽手。屋里的人慢慢地松了口,枯瘦的手抚摸过他修长的手指,最后放开了他。
七喜抽手,在幽微的月光下看到,手背上一排深深的牙印,鲜血一滴一滴地流下来,沾在宽大的赭石色衣袍和袖子上。
除了鲜血,手背上还有一个饱满的半圆水滴,在烛光下闪着剔透的光,似乎是屋里人的泪。
七喜仿佛感觉不到手背上的疼痛了,怔怔地站了半晌,屋里的人却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慢慢地后退了几步,碰到一根灯柱。他于是拿起那尘积的灯罩,用手擦了擦灰尘,感觉没擦干净,索性又用衣袖擦了一遍。
待擦得那灯罩透亮了,他往那干涸的灯碗里头倒了些灯油,估摸着够烧到破晓时分了。倒完灯油,又摸出火折子点了,黑暗的院子里顿时有了一点光明。
他不敢多点,唯恐被司寝知道了责骂。
一盏孤灯,微弱的光线,照不清屋里的人,也照不清院子里的萋萋荒草。可是那橘黄色的火光,看起来是暖的。
他收起火折子和灯油,继续往后退,一步一步,退到门边。转身,静默地开门,关门,身后似乎又有一声沉重的叹息。
七喜顿了顿,拔腿走出去。
宜秋宫里,念云缓缓地翻看着六司呈过来的账本。
翻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那个薛七喜,可还安分老实么?”
绿萝沉吟了片刻,方道:“据司寝房的人说,小薛公公好像好奇心很强。”
“哦?”念云抬起头来:“他都打听了什么事?”
绿萝低声道:“我听说,昨儿晚上,他进了那边院子里,点了一盏灯。”
自从蕙娘饮了哑药,被永久禁足之后,很是闹腾了一阵,于是大家就开始盛传她已经疯了,她也明白,从此她再也没有什么复宠的希望了。
池塘边的相见,是念云最后一次见到蕙娘,此后念云从来没有踏进她的院子一步。
念云不想见她。她知道,面前必定是充满怨怒的,恨不得立刻杀死她的目光,她不愿意看见,因为那一定会成为一生的噩梦。
倒也巧得很,那薛七喜正是这个时候来东宫的,当时她也只看着他可怜,不曾十分仔细地盘问过。
蕙娘此时大约已经生不如死,倘若还想翻出什么妖蛾子来,怕是有些太不自量力了。
既然这梁子已经结下,倒不妨给个痛快的,顺便给薛七喜一个机会。
那天晚上,郡王吩咐了就在崇文殿歇息,七喜和小哑巴于是只点了院子里的一对儿灯,念云却自大殿里款步而出,叫住了他。
“七喜。”
七喜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你见过她了?”
念云指着那个院子的方向。
七喜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嗯。”
念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些凉薄,也有些锋利,似细小的刀锋刮在皮肤上,刮得脊背上都细细地出了一层白毛汗。
但她的语气却仍旧温然:“你很好奇她么?”
七喜下意识地点点头,却又很快反应过来,赶紧摇头,一时间忽然自己都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了。
念云轻吐了一口气:“她原是个极好的姐妹,只可惜,生不不该生之心,做了不该做之事,如今认了错,受了罚,可惜却生了病,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七喜怔怔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念云拿出一个素荷包,递给七喜,“你帮我,带一件东西给她,从前,欠她的。”
七喜默默地接过,揣在了怀里,准备躬身告退。
念云却叫住他:“等等。”
七喜站住,念云却不说话,静默了片刻,茴香走过去,附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了数句。
七喜慢慢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看茴香,又看看念云。
念云点点头:“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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