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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他在含水殿的大榻上坐起来,看着帐子上那密密实实的花绣,一时有些出神。身边一蓬乌发,卧在锦被之中的陌生面孔,脸上还带着些令人羞愧的红晕。
他几乎想唤人进来问问这是怎么回事,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这不是蓬莱殿。
一向没有早起沐浴习惯的他忽然朝着门外道:“六福,备水,朕要沐浴。”
身边的女子被惊醒,朦胧着睡眼看向他,随即也清醒过来,微微一笑,带着一丝青涩的娇羞。
他却不想再看,起身随手披了件衣衫,径直往隔壁去沐浴了。
沐浴的时候他命人在水里多加了一捧澡豆,好似这样就能洗去他身心的污秽一般。
他忽然有些嫌恶身上那靡丽想香气和……其他女人身上的味道。
含水殿离前朝略远,六福这次替他准备了步辇,比平日里早一刻钟出门,往紫宸殿去上朝。
他昨夜睡得并不好,在步辇上撑着头小憩。走到太液池边,忽然抬起头来,问道:“昨儿侍寝的那个……可是秦州太守刘澭的侄孙女么?”
六福道:“正是呢,陛下好记性。”
李淳点点头:“稍后叫贵妃送一碗汤药去罢。”
六福面上一凛,低低应了:“是。”
宫中所谓的“汤药”含义甚多,这头一次侍寝之后赐下的汤药,可能是陛下怜悯新人而赐下补元气的补药,也可能是……
陛下没说是什么汤药,六福作为奴才很懂得分寸,没有再问。他不必知道,只要照着陛下的吩咐传了话,贵妃娘娘知道是什么汤药就够了。
这边厢贵妃娘娘也已经拿着一支朱笔算起了大明宫的收支账,手边一个算盘打得霹雳啪的响。
自从迁入大明宫以来,虽然更无需要早晚问安的人了,可她反倒是比在东宫的时候起得更早了。陛下宿在蓬莱殿的时候她总是和陛下一道起身,陛下不在的时候,她甚至起得更早,每每洗漱完毕也不过才五更天。
算了一回,怎么看都觉得这大明宫的支出太庞大了,几乎每年都是入不敷出。便是太上皇当时做主裁剪了些人员,也仍旧没起到多大的作用。
她看向身边安安静静绣花的绿萝:“这么下去总归也是不行,从明日开始,该和陛下商量商量,廊下食可否裁减一二。其实三省六部的衙门里头也是拨了一份子伙食下去的,可每日朝议拖到晌午,宫里还要赐一份饮食。我这蓬莱殿,你看看还有什么可以俭省的,也省了罢。”
绿萝沉吟了片刻,道:“外头的奴婢不知,不过那几位新册封的娘娘宫里都没有小厨房,都是尚食局按着宫中规定的份例安排的,浪费也大,可要削减些么?”
念云想了想,摇头道:“罢了,不要动她们的。十来岁的小女孩子,背井离乡,生活也不易。尚食局那边还不知道克扣了她们多少,我若再削减,账上是没见多大的出入,倒是平白的委屈了她们。”
这时六福派来的小太监过来传话,说是陛下让娘娘赐汤药去含水殿。
念云向绿萝苦笑道:“瞧瞧,他自己春宵一度,快活得很,却叫我在后头做恶人。”
一面便扬声叫重楼:“重楼,我前儿吃的那个血燕不错,加一份绝子汤给刘宝林送去罢。”
重楼略略迟疑,疑心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句:“娘娘,是避子汤还是绝子汤?”
“本宫没说错,是绝子汤,去罢。”
宫中若是不想让一些妃嫔怀孕,有许多不同的方法。这避子汤是从教坊里头传出来的,用途自然是避孕的,喝下之后短时间内都无法受孕。
相比之下,绝子汤就阴狠得多了,一碗汤药下去,便是有孕之身也能落了胎下来,无孕者也必伤了根本,这辈子都别想着怀胎生子了。
昨儿本是娘娘主动叫陛下去宠幸新人的,赏赐也是一样不落,方才还听见娘娘可怜着他们不叫削减了份例,怎的一回头又是这等狠辣的手段?
念云手上又拨了几下算盘,见重楼还没走,才缓缓道:“刘宝林的外家,一个卢龙节度使,一个秦州太守,加起来兵力不逊于神策军。到时候若是再怀了皇嗣,为免这些人生出不敢有的野心,陛下怕也留她不得。索性断了念想,倒是还能保她一命。重楼,这些年来你脑筋怎的还没活泛,平日里多跟着玉竹学学!”
重楼这才明白其中的关键,连忙答应着去了。
含水殿里的宝林刘清清一大早便得了贵妃的赏赐,她这几日见惯了蓬莱殿那位贵妃娘娘的大手笔,又早就听闻了这位贵妃娘娘的好名声,一看是一碗极珍贵的血燕窝,还有一套新衣裳,以为是初次侍寝的惯例,也不疑有他,便谢了恩赏,一股脑儿都吃下去了。
重楼看着她吃完,端着碗回去复命,刘清清满足地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去换了新衣裳。
皇上没有特别吩咐,所以饶是她昨夜初次侍寝身子有些不适,仍旧是按时起了身,和偏殿里住着的御女卢慕莳一同去蓬莱殿问安。
刚一出门,便遇到紫兰殿的那两位。
王家可是出了好多位皇后的,又同是宝林,王霖琅自认容貌也不比她差,可偏生头一个受宠的却是刘清清那么一个武将出身的,王霖琅自然是打心眼里不服。
一见了刘清清满面春风,王霖琅心里就不是滋味,可脸上还是笑嘻嘻地凑上去:“刘姐姐,皇上昨儿可温柔么?”
刘清清顿时满面绯红,拿帕子掩了脸,啐道:“妹妹莫急,等哪一日轮到你了,不就知道了么!”
一旁的卢慕莳也笑着帮腔:“我看贵妃娘娘也是个和善的,说不定要不了几天,王姐姐就知晓了!”
王霖琅也不羞不躁,笑道:“笑话我做什么,等我知晓了,怕是你们个个儿也都落不下!”
又见刘清清身上一件簇新的裙子,又问道:“这也是贵妃娘娘新赏下的?”
刘清清点点头:“贵妃娘娘一向出手大方。”
王霖琅伸手一摸,见是上好的流云锦,不免醋意满满,啧啧嘴,“可不是么,承了宠的就是不一样,连娘娘都高看一眼,这流云锦听说宫里一年也就那么几十匹呢!”
裴韵儿附和道:“我看啊,贵妃娘娘怕是晓得自己年纪不轻了,比不得咱们姐妹们,所以处处都讨好着些,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了!”
王霖琅赞同道:“昨儿问安的时候啊,我偷眼瞧着贵妃娘娘眼角都有皱纹了呢!”
几个小姑娘你一言她一语的,越发都觉得年老色衰的贵妃娘娘只不过是靠着郭家的权势,嫁给陛下又早,还生了子女才封了个贵妃,实际上早就失宠了,要不然陛下怎么都不立她为皇后呢?
要说她们这几个,个个都年轻漂亮,家世也不弱,哪个比贵妃娘娘差?只等着以后生了皇嗣,三夫人之位还不指日可待!
卢慕莳轻轻推了刘清清一把,笑道:“我瞧着蓬莱殿里摆了一个四尺多高的珊瑚树,真是好看极了,想来定是陛下赐的。不若姐姐去讨要讨要试试看,倘若贵妃娘娘许了,便可见是真心想讨好咱们姐妹的了。”
刘清清虽然没多深的心机,可这点还是明白的。她虽然也喜欢那株珊瑚树,希望能摆到含水殿里,可那四尺高的珊瑚树便是宫里也少见,哪能一个才刚刚承宠一次的小小宝林随随便便就讨要了去的?
她若是贸然开口,只怕会得罪了贵妃娘娘才是真,便是试探,也得真正坐稳了宠妃的地位才行。
她于是笑道:“要说试探,总也要等着咱们姐妹几个都得了宠再说,我不过是偶然那么一回,算得了什么,往后,还指不定哪位妹妹最受宠呢!”
走着走着便到了蓬莱殿前面,她们胆子再大也不敢这般当面编派贵妃娘娘,于是都住了嘴,规规矩矩地进了大殿,给贵妃娘娘问安。
贵妃娘娘仍旧和善地给她们赐了座。
大殿里却只有纪才人和冒采女两个。王霖琅四下看了看,问道:“怎的还不见李姐姐和萧妹妹?”
上首坐着的贵妃娘娘端起茶盅轻啜了一小口,道:“墨央昨儿晚上便说受了些风寒,咳得厉害,本宫连夜就命御医瞧过了,说是自幼在娘胎里就带了些弱症,虽不打紧,却要好好调养一阵。可巧不巧,今儿一早梅忆就也差人来说病了。”
纪丁香道:“妾瞧着墨央妹妹也觉着是个身子弱的,脸儿那样白!梅忆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水土不服么?”
念云道:“梅忆老家是江南的,水土不服怕也是有的。本宫也命御医去瞧了,那两个怕是都要调养一阵子才能侍寝。这段日子,就得你们几位妹妹多多辛苦了。”
众人都道是应该的。
贵妃娘娘又同她们说了一会儿话,又问了些她们家乡习俗和家人亲朋等,她始终都是眉眼含笑,说话也是轻轻慢慢的。
过了一会刘清清只觉得腹中有些不适,强撑着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只觉得冷汗直冒,脸色都有些发白。
贵妃娘娘注意到,便温言道:“清清昨儿想是没歇好,你们也辛苦,都早些回去歇罢。”
众人告退,她又体贴地吩咐道:“赐刘宝林肩舆,既然不舒服,就坐着回去,莫要累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