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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恒其实并没有离开蓬莱殿,落落不肯见他,他只好待在侧殿里等着,心里只管想着回头要怎么去同落落解释。
出了这样的事,其实他心里的痛楚一点也不比念云少。落落是他从八九岁开始就发誓要守护一辈子的人,当年他在大殿之上,当着文武群臣大声说他要娶太和公主,那并不仅仅只是童言无忌。
虽然从十几岁以后,他身边又慢慢地有了其他女孩子接近,可他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位置,始终都是留给落落一人的。
身为一个李家皇族的男人,他从小所受到的正统教育便告诉他,开枝散叶也是同样重要的一件事。即使他的父亲一生中那样珍视母亲一人,但实际上他依然少不了妃嫔。
对他而言,成长是一个不断见识各种新奇的诱惑的过程。与他一同交游的皇亲贵戚带着他见识过了太多的声色犬马,而少年的他也的确在这种莫名的诱惑下做出了许多的荒唐事。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些在他身边都温婉乖顺得像一只小猫儿的女子,怎么一转身都会变成青面獠牙的画皮厉鬼,竟对他最珍爱的女子伸出尖利的爪牙,暗下狠手?
直到这一天,他真的要失去她了,他才察觉到那种无边的恐惧,仿佛被人从独木舟上生生推下深水,心痛得几欲窒息。
她受到的伤害这样深重,而世人却依然要把罪名加诸她身上!
更可怕的是,他在侧殿里听到了陛下和母亲的谈话,在这种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下,陛下竟然决定让他改娶王瑾襄的堂妹!
李恒觉得他听见陛下说出那样话的时候便要从侧殿里冲出去同陛下理论了,可身边的太监十全紧紧地抱住了他,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出去与陛下起冲突。
后来听见母亲同陛下据理力争,他的眼泪莫名的就流了下来。
母亲一向待他们都这样好,而陛下却如此冷血。
他听见陛下的脚步声远去,十全抱着他的力道才慢慢松了下来。李恒蹲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
他从未如此脆弱过,直到听见落落那一句沙哑的“你出去”,直到听见陛下打算就这样轻率地定下他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侧殿里走出来,母亲并不在大殿里,不知是在落落房里还是出去了。
他走到落落的房间门口,抬起手准备敲门,但终究还是放下了,只伏在门上侧耳听了片刻,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往前走,不远处便是紫宸殿。
十全拉了一下他的衣襟,李恒这才回过神来,但他却忽然举步往紫宸殿里走去了。
那是他的婚事,他为什么不能自己做主?
陛下正在偏殿里批阅奏折,见他进来,头也未抬,“恒儿,来看看这一本折子,为了治理黄河水患,从太宗皇帝开始,就在开挖水渠,可到现在也没能彻底解决问题……”
李恒接过陛下递过来的折子,却轻轻地放到了一边,纳头跪倒在地上,“陛下,儿子听问陛下要为儿子指婚,特来求见。”
李淳微微一愣神,抬起头来,那朱笔便在折子上泅开一片红点。他皱了皱眉头,将朱笔放下,“你想说什么?”
李恒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若是陛下想让儿子娶王瑾襄的堂妹为太子妃,恕儿子不能从命。在儿子心中,正妃之位惟有太和公主一人,若那人不是她,儿子这一生,决不娶正妃。”
“放肆!”李淳用力在案上一拍,条案上堆着的折子都跟着颤了一颤。
李恒倔强地低着头不语。也就是这一刻,李淳忽然觉得这个儿子的脾气这样像念云。
脾气像她也就罢了,可才能为何就不能像她一点?倘若他的才能智慧及得上他父亲母亲一半,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不至于这般努力要为他铺路!
这古往今来的无数帝王,不愿墨守成规的有之,任性胡为者有之,才能平庸者有之,率性而为者有之。这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才能平庸的帝王却还不肯遵循这世间的诸多规则,偏要率性而为。
他这个儿子怎么就不明白,从前他不反对太和公主做太子妃,那是因为太和公主本身有一定的才能和魄力。可现在,她自己都已经开始灰心,况且担上了这样让天下人诟病的名声,这对大唐的统治已经弊大于利!
李恒犹不自知,还在试图以感情打动他,“父亲当年恋慕母亲,不也是费尽心思非她不娶?为何儿子想娶自己喜欢的女人,就不行了?”
他当初娶念云是因为恋慕她?呵,说来也并非如此。当时先帝和舒王争得那样厉害,他哪里还有工夫去谈情说爱!只不过,他是幸运的,恰好遇到了那样好的一个她。
李淳重重地看了他一眼,“恒儿,朕和你母亲,原本也不过是父母之命,也同样有着复杂的利益纠葛。帝王家,不可太任性。”
李恒仍旧跪在地上,嗫嚅了许久,方道:“若不能得偿所愿,儿子宁愿不做这个太子。让二哥当好了,二哥不是很想当太子么……”
“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李恒脸上。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自己的父亲,这位大唐的帝王,他从来不曾对自己的儿女动过手!
平地一声惊雷,外头原本还风和日丽的天气,说变就变了,一时间竟大雨倾盆。
李淳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捂着脸一脸不可置信的太子,心中没来由的烦躁。他不顾外头雨正大,指着大殿外头,整张脸都在颤抖:“逆子,你给朕滚出去,朕不想看见你!”
李恒咬着牙,竟真的站起来,一扭身往那瓢泼大雨中扎进去。
李淳颓然坐在大殿之中,冷风挟裹着雨点从门外刮进来,只觉得凉意从骨子里透出来。这样的寂寥,也许念云能够明白,可她的心还不够硬,连她也劝他不能这样做。
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开得更大了,李淳以为是风,一抬头,却看见一个高而瘦的身影,撑着一把油纸伞出现在门外,手里托着一个包裹。
他收了伞,靠墙放在一边,双手托着包裹行礼:“奴才薛七喜,奉贵妃娘娘之命,给陛下送新制的披风。”
刚刚变天,她便能想着替他送来衣裳。他们当初也是因为利益纠葛才联姻,他知道,他是一个幸运的人。
他神情寥落地招呼道,“七喜,你过来陪朕坐一会儿。”
七喜走到他身边,抖开包裹,替他将披风系身上。七喜的衣摆已经湿透,在地上留下一行深色的水迹,但怀中的披风却是干燥而温暖的。
七喜系好了披风,垂手立在一边。
李淳叹道:“朕从十岁开始,衣食都由丁香照应,按说她才是朕的青梅竹马?”他想了想,却又笑了,“可惜,朕自从遇见了念云,整颗心都在她身上了。你说,恒儿就不能有这样的际遇么?”
七喜低着头站在李淳身后,所以李淳并没有看到他眼里闪过的浓烈的情绪。
青梅竹马,是多么美好的一段回忆,但后来爱上别人,好像也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只可惜,他是一个太监,他并没有那样的幸运,即使爱,他亦只能爱而不得。
七喜只是觉得,那青梅竹马的女子太可怜。
若是能够相忘于江湖,能够另觅良人举案齐眉也就罢了,若是不能,将是何等的凄凉?
七喜深吸一口气,在李淳面前跪下来:“陛下,奴才以为,不宜为太子殿下娶王氏女为妃。虽然陛下是为了太子殿下好,为大唐的江山稳固着想,可无论是对太子殿下来说,还是对太和公主而言,都不公平,在感情上恐怕难以接受。”
明知道陛下虽然留他在大殿里,却并不想听到这样反对的论调,但七喜还是把自己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果然,李淳冷哼了一声,“感情,大唐的储君何时能够这样感情用事了?”
七喜从未试过像今日这般忤逆,轻声道:“陛下若是顾虑太和公主将受到天下万民的诟病,不妨让王氏女和太和公主皆为太子侧妃,若王氏女真的没有同她的姐姐一起做恶,相信殿下和太和公主自然能明察秋毫,和睦相处……”
“闭嘴!”李淳忽然站起来,冷冷道,“是贵妃派你来游说朕的么?朕心意已决,你无须再说,退下罢!”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最大的弱点恐怕就是落落了。倘若同为侧妃,他也必然明显地偏宠一人。
彼时落落一来背负那样的污点,二来她若是恢复了郡主的身份,她父亲是舒王,身份敏感不说,地位也并不比王氏女高,将来何以自处?到时候岂不是鸡飞狗跳,家宅不宁!
若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应是直接斩断这孽缘,索性长痛不如短痛,逼得他们分开,才能各自安好,相忘于江湖。
若不嫁太子,落落到底还是公主,往后从门第略低些的进士举子中挑一个人品学问都好些的做驸马,有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又有贵妃和太子护佑,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偏生他们都太过于执着,不懂得这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