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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扶麓,参见陛下。”
偏殿里摆着紫檀木的桌椅,团龙的软垫,阶侧书架,明黄的窗纸画着几丛墨竹,案几上放置着青玉的笔冼,乍一看倒有些像个普通人家的书房。只不过,这个“书房”被设置在皇帝的起居殿背后,连贴身小太监都不能随意进入。
此时,一身玄色常服的男人正翻看着手中的折子,一面淡淡地开口:“起来吧。”
“谢陛下。”扶麓干脆利落地起身,随即上前几步,挑了挑烛芯,让室内的光线更加充足,然后后动作熟练地开始磨墨。
皇上瞟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默认了这般熟稔的伺候:“倒是乖觉,你师父把你教的不错啊。”扶麓抿唇不应,磨墨的动作依然稳定,朱红的墨汁一点点在砚台中漾开。
屋内无人讲话,皇上看得专注,仿佛忘了这么个大活人在一旁伺候,时不时提起御笔批注二字。扶麓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尽管心知此行怕是要挨上一顿训斥,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先挑起话头。一时间,倒称得上静谧二字。
半盏茶的功夫,皇上合起了手中的折子,有些疲惫地摁了摁太阳穴,朱批里饥民二字一闪而过。“怎么,朕可听说你刚才在凤藻宫能说会道得很,现在装什么木头啊?”
扶麓抬头,对上皇帝意味不明的眼神,赶忙依着书桌跪下,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回陛下,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去贵妃娘娘宫中提一名嫌犯。”
“少来这套,朕让你查宋太医的事,你怎么查到贵妃头上去了?”折子不轻不重地丢在桌面上,皇帝用另一只手端起茶盏,倒还是那副不急不缓的语气,只是多多少少听得出有些不悦。
扶麓心里清楚,陛下这是要她给个说法了。
“回禀陛下,奴才查实,这位宫女名叫罗衣,入宫前曾与宋太医是青梅竹马,宋太医一直对其念念不忘,就连他的外室也是找了个与罗衣有些相像的女子,且二人在宫中旧情复燃,曾有不轨之事。奴才担心,有人利用罗衣与宋芳仁之间关系,强迫宋太医为其做事。”
皇上慢慢地嘬着茶,对这段怀疑不置可否。
现如今东宫初立,朝堂关系错综复杂,而东厂,就是他用来在这浑水里自保的一把刀。对于东厂能查出一个太医与一个普通宫女的旧情,甚至能未雨绸缪地留心他养的外室,他并不感到吃惊。
只不过,他必须要确认,这把刀始终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被人用来解决自己的私怨。
跪伏在地上的扶麓,背心慢漫沁出冷汗。
“牛大哥,这下钥的时间就快到了,扶、扶掌事还出不出来啊。”小兵看看天色,有些担忧地问道,“哎,她是不是不从这个门走啦?”
牛大哥也眯眼看了看,随后老神在在地答道:“不会,除了九提督,东厂的人很少在宫里过夜。至于走不走这个门嘛……怎么,你小子还想再得罪她一次?”
娃娃脸小兵挠着头,笑出了一口憨厚的大白牙:“俺,俺是觉得那个扶大人看上去也挺好说话的,俺想着求求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牛大哥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惊飞了一片远处的麻雀。他一边笑着,一边把黝黑的手搭在一脸茫然的小兵肩上,断断续续地说:“好小子、好小子,我,我还从没听人说扶掌事好说话的,你了不起,了不起,呼,笑得我腮帮子都疼。”
小兵有些气恼,一把甩掉了他的手:“咋啦,咋啦嘛。”老兵突然正儿八经地打量了他一圈,啧啧出声:“挺好,你啊,撅吧撅吧还不够让人当根柴烧,我懒得跟你说,你要碰,自己碰去,到时候可别连累我们。”
“谁要连累你啊?”二人悚然一惊,这才发现五步开外竟然站着个人。
魏莱一身绛紫色官服,面白无须,一双笑眯眯的狐狸眼,手执一把折扇,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只是那眼神,怎么看怎么阴毒。
“我说牛老二,你现在差事是越来越轻松了嘛,竟然都没发现我,还笑得那么开心,看样子点翠楼的小欣姑娘给你伺候得很好啊。”尾音轻轻上挑,话语中的愉悦藏都藏不住,仿佛不是在说他人的私人行踪,而是谈论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一样。
“魏魏魏大人……”牛老二脸色顿变,欲哭无泪,两腿抖如筛糠,几乎就要稳不住往地上扑。那小兵赶忙揽着他的臂弯把人掺住,但人也有些瑟瑟。
谁不知道,东厂掌管刑狱的魏莱几乎是恶鬼一样的存在,十八般刑罚到他手里几乎玩出了花,从来就没有不松口的硬骨头。据说此人酷爱剥皮,常以剥出一张完整的人皮为乐,然后取骨打薄,用来制作扇子。可谓是变态中的极品,百官梦魇的对象。当年的刑部尚书就因当众弹劾东厂刑狱过于惨无人道,散了朝就被这位魏执事登门拜访,第二天就上殿改口,随后大病一场,稀里糊涂地就病死了。
这些事,就连刚加入廷尉的新兵都倒背如流,就是没想到今日见到了真人……思及此,小兵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见此情形,魏莱倒像是得了趣一般,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才一副大发慈悲地样子说道:“行了行了,我问你,扶掌事可是进了宫?”
“进了进了。”牛老二忙不迭地点头,“刚进去半个多时辰,还没出来。”魏莱挑眉,唰的一下打开扇子,笑吟吟地开口:“那好,那我就在这等她吧。”
“嗒、嗒、嗒……”
魏莱执扇有节奏地拍打掌心,眉眼舒平,若刻意忽略他周身阴郁的气质,倒也算得上风度翩翩。一旁站着惨白着一张脸试图减少存在感的牛老二,还有一个战战兢兢握着长枪的娃娃脸,勉强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眼神却怎么也忍不住地往魏莱身上瞟。
扶麓走出宫门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你怎么来了。”
守门的二人回头一看,赶忙分列施礼,侧身让出一条通道。
扶麓和魏莱对上了眼神,后者点点头,笑意漾开:“今儿个院子里没什么事,楼下那个新来的有点禁不住,我喊人给他磨磨皮子,顺便上来透口气。听人说你走之前让小蔷薇来南门候着,索性我就来了。”
想来是负责监视各皇子府邸的小太监们已有回报,看时辰应该是收获颇丰。明日皇上会宣召宗亲替太后跪灵三日,手底下的人自然要问清楚主子不在如何办差。一早便被送过来的宋芳仁大约把东厂的酷刑走了一遍,正是要松口的时机。偏偏此时提督大人不在,魏莱这是怕听见什么不该听的,先喊人堵住了嘴,又让沈蔷薇去简单救治,于是急匆匆跑来找自己做个旁听。
这一门话里串了七八个事,扶麓却不过眨了眨眼,心里就有了计较。刚要开口,就见魏莱脸色不善地盯着她身后。
“扶大人,魏大人。”几个宫内的兵卫跑了过来,领头的还压着一个穿宫女服饰的女子。
扶麓半侧身,静静地等着他们冲到一步之外,气喘吁吁地抱拳:“扶大人,这就是罗衣,下官给您绑来了,贵妃娘娘说但凭您处置。”
“哟,原来你今儿是去凤藻宫拿人了,了不得了不得。”魏莱倒是喜形于色地抢着开口,无视那女子的惊恐,一双狐狸眼已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起来,语调中更是包含期待,“你打算怎么处置呀?想问什么,要不交给我……”
扶麓随意地扫了一眼小宫女的腰侧,忽而双眼一眯,淡淡道:“杀了吧。”
清凌凌的声音听得那女子一僵,随即更疯狂地挣扎起来。愣住的兵卫一时不察,竟叫人脱了手。
“站住!给我拦住她!”领头的男人气急败坏地呼喝,指挥手下的兵卒围上去拿人,额头直冒虚汗。身旁的侍卫成包围状追逐上去,官靴纷纷,女子朱钗摇动。
罗衣眼眶含泪,惊慌之下求生本能爆发,绣鞋飞舞,宫门入口近在咫尺。
“嗖——”箭矢破空之音,一道白光擦着一名兵卫的脸颊飞过,直接插入了女子的后心。罗衣原地踉跄一下,最终还是不甘心地倒了下去,瞪大的眼睛里还倒映着巍峨的城墙。顿时,血色嫣然,映着秋日的夕阳更加绚烂。
魏莱笑眯眯地拎起手里垂了半边的折扇:“哎呀,坏了。”
闹剧中心的女主人公有些出神地盯着那一滩血泊。
罗衣犯了一个大错。
方才仅一眼,她就看出这个小宫女腰间所佩荷包的走线与绣法,曾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出现过。或许罗衣想暗示什么,借此保一条命,又或许她仅仅是随意佩戴,权当留作纪念。可偏偏这个荷包,成了她必死的祸源。
扶麓垂下眼,纤细的手指在袖中缓缓摩挲,脑海里又响起了皇上最后那句话:“……卿务必查实此事,免教太子被小人利用。”
太子,东宫,会和这些事有关系吗?
“这、这,大人……”一片寂静里,领头的声音里尽是惶惶。
肩上搭上来一只干燥而温暖的手,魏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含着些许的促狭和伪善的好心:“问都不问就杀了?这不是你从凤藻宫那边亲自要出来的人吗?”
扶麓缓缓抬起头,打量了一眼其他人惨不忍睹的脸色,顺手理了理宽大的衣袖,答道:“嗯,看她不顺眼。”
领头的兵卫咕咚咽了一口口水。
魏莱笑容灿烂,半是赞许半是骄傲地拍了拍她的肩,随后转向守门的娃娃脸:“喂,你,把这给爷收拾了。”
目瞪口呆的小兵还没回神:“啊……啊?”
一旁的牛老二赶紧一巴掌把这个青皮倭瓜摁下去,赔笑到:“是,是,我们马上打扫。”
魏莱倒也不生气,只用那阴恻恻的目光饶有兴味地盯了那小兵一会儿,才懒洋洋地把扇子一扔,背手道:“走了。”说罢,当先便朝宫外走去。
兵卒们齐齐抱拳拱手,待到再也听不见软底官靴的声音,才抬起头面面相觑。
领头男人擦了一把冷汗,暗骂一声晦气。东厂行事如同疯狗,宫门重地天子脚下也是说杀就杀,无怪乎指挥使不愿跟他们一般计较,搁谁都不能跟神经病讲道理啊。他咂了咂嘴,也不敢明说,只是定了定心神招呼道:“来来来哥几个,搭把手把这儿收拾一下,血呼刺啦的不好看。”
这人就死了?娃娃脸还愣愣地看着那一滩血泊,冷不防被人推了个踉跄,回头看到牛老二歪嘴斜眼的表情,心知肚明,但也只能乖乖上前敛巴尸体。
“哎老牛啊。”领头的朝他走过来,“今儿可真倒霉,怎么就让这俩……”
“嘘!”牛老二瞪大了双眼,拼命比划,“少说两句,谁知道附近有没有探子,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是是是。”领头的赔了个笑脸,“你今儿不值夜吧,换防以后咱……”
“啊!”伴随着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尸体旁的几个兵卒均倒退两三步,面上毫无血色。
“嘛呢唧唧歪歪的!”领头的不耐烦地吼了一声,顺着空开的位置看去,在死去的罗衣后心,深深地插着一支白骨磨成的扇片。
一架马车停在了东华门外官邸的门口,玉色的车帘被一双修长的手挑着掀开,当先钻出一高挑的紫衣身影。魏莱正了正襟冠,逐渐漫延的夜色使他的五官也变得有些钝化朦胧,唯有那双狐狸般狭长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落在谁身上都有强酸蚀肤的灼热。
扶麓紧随其后,站定后下意识地打量着门口。青石板街每日都有专人打扫,就连缝隙中的杂草也被拔得干干净净。此处远离闹市,周边更是远离民居,更显得阴诡森然,一般人就连白天也不愿打这儿经过。门口倒也像模像样地摆着两只石雕,最醒目的大约是门梁正中悬挂的黑底金字匾额。
这块匾额是先帝所赐,据说取材于南疆的一种名叫“鬼木”的植物,其色天然釉亮如墨,质地坚硬又宛如玉石。当初为了这块木材的用处朝堂上可谓是争论不休,守成顽固派的大臣坚持认为此物不详,应交付钦天监并会夬寺进行炼化。而当时的新生力量激进派则认为天下无不能为陛下所用,即便它阴气再重,也能以至高无上的龙气镇压。最终还是双方各退半步,先帝便亲手赐字,命工匠制造了这块牌匾,悬放在东厂门口。
说来可笑,至高无上的皇权,镇压诡谲难测的传说,最后放在这天下至阴至暗的所在。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因为这块鬼木,从那以后,朝堂上原本勉强维持的相安无事彻底爆发,直到……
“姑娘。”肩上忽然一沉,扶麓攥着披风带子回头,迎上沈蔷薇的目光。
“小蔷薇啊,我走之前吩咐你的差事办好了没有,那老东西不会真的死牢里了吧?”魏莱漫不经心地问道,下意识摇动折扇的手不自然地改摸了摸腰间的令牌。
“回魏大人,奴婢已经给宋太医上过药了。”沈蔷薇转动眼珠瞟了他一眼,正色道,“但如果魏大人再这么玩下去,他怕是坚持不到说完供词就咽气了。”
“嘿你个……”魏莱双眼一眯,抬手作势欲打。
“进去吧。”扶麓平静地截断了他的话,当先拾级而上,沈蔷薇紧随其后,眼底是压也压不住的嘲笑。
眼瞅着主仆俩人一前一后满脸无事发生地从他手底下溜走,魏莱气得面皮抽动:“我说小丫头,不带你这么明目张胆地护人的啊,难道你忘了……”
守门的小太监恭谨地弯下腰,在耳边叽叽呱呱的争吵声中,扶麓毫无犹疑地走进了这所令人畏惧与鄙弃的官邸,薄绸披风的一角寂寞地在风中卷起斜阳最后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