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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夏季是连生最刻骨铭心的,二十年的时间里从未感受过如此的岁月洪荒。世界仿佛膨胀得无限大,一点都感知不到边际的茫然,连魂都是缥缈的。三伏天气,后厨就是一只巨大的蒸笼,隆隆鼓噪的热气里为了防止脱水而大杯大杯地喝水,喝下去又如竹篮打水般汩汩涌出汗来,一个人头昏沉沉,乏力无神。他于结束了一番劳作的下午时候在水池边洗脸,用毛巾把冷水往脸上糊,消沉得一点都不想睁开眼——这样的日子他怎么都打不起精神,却又不得不强迫着自己,拧起毛巾擦干脸,换换衣服出去。
外面正是太阳毒辣的时候,光天化日下一切都晒得褪了色,白坑坑毫无生气毫不真实。他有时候走着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出来行走,顶着大太阳漫无目的今朝这里走一圈,明朝那里兜一圈,有两次恍然一瞥把别人家错看成了她,心上一悸,走近了却又不是……他有时就顿在路口,望着匆匆而过的车辆与行人,遥遥想着上海有多大,然而想想他又回过神地望望左右车辆,穿过街往红鼎坊走去——不管上海有多大,他都不可能丢掉工作去找寻她,他没有办法,只能等。
那天下午他是往四马路上去的,迎面白茫茫的太阳光里看见有个身影从一爿旧书店出来,与她差不多的身形姿态,跟他同方向地往西走去。他加快步子上前想看看清楚,那人却在前面路口拐弯了,他要紧跑着追过去,还是没赶上,跟丢了。他颓唐地环顾着四下里,不知为什么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此处房屋太过繁杂,斜照的太阳光被过滤衍射成了无数错乱纷呈的光线,直射的,反射的,一道道叫人无法适应地晃过来,眼面前幢幢尽是一瞥瞥一团团明的暗的,所有景象都需用力去辨别……他缓了口气手抄进口袋沿街一路寻过来,在一个弄堂口看到了方才那个很像她的身影,和他隔着蛮远的距离背对他走在弄堂里,他甩手奔跑着过去想拉住她的!那人听见后面有人跑上来,一转头,不是她……他尴尬地朝人家一摆手,笑笑……缓步走在弄堂阴凉处,他也是平静下来才感知到一脑门子汗珠的,刚才竟一点都没觉着,便扯扯开脖颈上的一粒扣子,深深透了口气……他今天也算走得蛮远的,这个路口再往南走一点点就是天蟾舞台了,那里现在估计是上下客时候,门口人头攒动,焦忙碌碌,他站着悠然望了一眼,转身往东走,回红鼎坊。
人的直觉其实就是一种点与点之间稍纵即逝的感应。他在那条路口感到了莫名的心慌,那便是有那么一刻她真的离他不远,而且她也正想着他了,只是他那时候全部的心思都在那个似她非她的身影上,她也随即一转头随唐先生进了天蟾舞台。
唐先生欢喜看打戏,今朝是盖叫天的场子,便好兴致带了苏佑玲前来。她倒并不那般热衷于打打闹闹的场面,尽是来陪他看的。他喝着茶眼睛一瞥,大约也觉着她的无趣和勉强了,笑笑剥了一粒荔枝递给她,她正欲伸手去接,却一眼看见桂生向这里走来,他明显已经看见她了,带着一种叫她无法直面的神情一步步地逼近,她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跟他颔个首,木呆呆望着一点表示也没有又实在不堪——戏台上正演着两将相较前的一场“起霸”,京锣檀板相杂的敲击声,“咚锵咚锵咚锵——哒哒哒哒哒……”那音波颤巍巍颠簸着胸膛里的一颗心,她坐着都是脚底一滑——唐先生回转头,“唷”的一声,起身拱手一笑,“老赵,勿好意思了。”桂生当面一把烟斗往地上摔去——台上“锵!”的一记便打起,这下锣鼓铙钹齐鸣,两武生打得是苍劲激昂,杀气横秋,引得台下四面叫好,翻滚如浪的喝彩声直震房梁!她却惊得一下子失了魂主,扶着桌沿起身,也不知要往哪里去……她是被唐先生一记摔回座椅里去的,那一记把她的手臂都要拧断了。她坐在椅子里默不作声淌眼泪,不敢哭,尽拿手绢揿着鼻下,他坐着看戏,抽烟……
桂生在天蟾舞台摔了一记烟斗之后也是过了两三天才打电话连生的,打到红鼎坊,喊他过去吃晚饭。他也久没有招呼过连生了,因为知道连生忙,这次倒兴师动众打电话到他工作的地方找他,那估计是有事情,连生便趁着下午空闲的一刻过去了,到必芳斋寻他。桂生在楼上抽烟,他也没直截了当地跟连生讲什么,只是说苏佑玲已离去这么久了,问他可有什么新打算。连生一听便问他是不是有苏佑玲的消息,桂生抽着烟,并没有回答,转而却问了连生一句“小囡和你有关系吗?”他也是今天才这么问起的,先前他一直都是那套理所当然的认为,如今这么问,想必他是知道了一些什么。连生也没有正面地回答他,只是说了一句“你了解我的。”桂生笑笑,一点头,“连生啊,不要再去想她了,这个人就像一页书,过去就算了,说到底也没什么非得记得的内容……好男志在四方,唔?”他没多讲,点了几句就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但连生想他肯定不是随意劝两句,估计遇到什么事了,他不说,他也没问。后来桂生有事要出去,连生便先走了,在店门口遇见车夫阿旺,把阿旺拉到一边问话,才知道了实情。他当时只觉脊梁骨一阵阵地发冷,一个人神情都没有了。原来她早已另有感情,她骗所有人,甚至骗她最赖以信任的顾晓春,她根本不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她枉费了他与顾家对她的牵念!人变了心,言而无信,讽刺的是她临别还要给他留信,用那般留恋的说辞结束与他的感情,现在看来全是可笑……在住处,他从桌上的一本书里拿出那封信,甚至都不想再看一眼便随手团团拢丢进了地上的纸篓,和信夹在一起丢掉的还有一张他以前给她照的相。
他又开始着手于找住处搬家了,他听取了桂生的劝,好男志在四方,换个地方换个状态吧,收收心好好地跟着他师傅磨炼一番。只是大热的天气里房子也不好找,等他找到中意的住处时,夏季也要结束了——他在某个忙碌过后的下午时候回来收拾什物,简单的几样归集于床上,从床底拖出那只藤箱,随藤箱一起还骨碌碌抛出一粒山核桃来,就是那次她来这里等了半晌发脾气抛在地上的,他捡起而用手擦掉上面的灰尘,又随手丢进了纸篓——他承认她这般地离去也有一部分他的原因,他对她太过疏忽了。当时乍一听说的时候他是无比愤恨的,但随着时间一日日过去,静下心来,他又似乎理解了她的这些做法。她就像是一只猫,当她感受不到温度的时候,她便离去了;而这也是缘分,如若他早一点或者晚一些碰见她,或许又是另外一番情形,但事已至此,还能作何假设?走的时候,他出于礼节而给严太太留了他的新址,倒也并没有因为她。
连生搬到爱多亚路了,从那里往西望还能看见大世界的塔尖。
自从那次跟桂生决裂之后,苏佑玲也被唐先生冷了蛮长一段时间的。他当时究竟已无那般心情,外加桂生在一些人和事上不再予以支持,这对唐先生的生意有一定影响,那一阵子他也疲于应对一些逐渐冒出来的问题,根本无暇来沛园。夏末的时候她都感觉得到孩子动了,活生生一条生命的感觉,一听见外面风吹过香樟的沙沙声便动得厉害,夜里都能把她搅醒。她想这个孩子将来肯定是台上的武生,短打薄靴,手持两把大刀,几个鹞子翻身,打得又漂又率,干脆利落……她已经不记得那天盖叫天的戏了,她也不想知道外面唐先生桂生他们上演的是怎样一出全武行,她只想这个孩子出来,用最本原的嗓音和工架,给她演一出纯粹的武戏——它演的武戏,她肯定饶有兴致地看。
她开始学着抽上了烟,周妈阿喜怎么都劝不住,只能背着她给唐先生打电话。他来,她揿灭烟头蜷于床上,悠悠地望向别处,她预备给他打的,冷然决绝。他在门口看了她一刻,解着袖口的扣子靠过来,那孩子在腹中猛然一搅,游龙般叫她控制不下地整个人一晃,她一惊而压住它,用一种骇然的眼神望向他——他过来在床沿坐,手搭在她腹部一瞬,“果然像我的脾气……”那一刻他眼角的纹分外清晰,有一条是最深的,笑起时眼尾一挤,迭成了一道深远的沟壑。“它将来是个武生。”她抬眼很肯定地告诉他,他一听笑了,“行,行,跟谁打都可以,不要跟我打就行。”“跟你打看了才热闹呢……”她赌气地一咕哝,他便上来压着她的膝,拿她两只手反绑在身后任由她挣扎,“你也想跟我打是不是?”她咯咯笑着和他挣,一点不服输,拽晃得他都差点压到她肚子。后来阿喜在楼下喊他们吃晚饭,他才放开了她,起身掸两下衣服先下去。她在后面磨蹭了好一会才下楼来的,贼忒嘻嘻和他笑,把咬了一口的东西给他吃……他后来也没对她动过手,就那次在戏院下手重了些,估计当时桂生翻脸对他触动还是蛮大的吧。
唐先生和桂生的关系便是谁离了谁都要蒙受损失,唐先生的脾性易结友也易结仇,没有桂生在一些人际关系上平衡着,他的生意稳不了,而桂生也在很多时候需要仰仗唐先生出手相助。两虎僵持了一阵,便有圈子里的德高望重之人出来劝解,后来在一次酒会上唐先生当众先干为敬喝掉一杯白酒赔了个不是,两人间的僵局才化解,也已不复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