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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地扬尘,迷人眼目,锦衣的校尉抹了一把脸,又喝了一声,“都不认是吧……”
他说着,手指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周慕义脸上,“来人,把这个绑了,带走。”
“凭什么带我走!”
周慕义不肯就范,扭动着胳膊拼命地挣扎,周围人见此也拥了上去,“是啊!凭什么带他走!”
这些读书人都是地方上来的,大多是头一次进京城,也是头一次与锦衣卫交锋,皆不知道明哲保身,反而与锦衣卫对抗起来。他们都是有口舌之能的人,一抗辩起来就收不住了,难免吐出些不当的言论,锦衣卫哪里跟他们斗这一门子的嘴,拿捏这些口舌上的错处,一气儿拿了十三人,用绳子挨着挨着绑在一起,像牵牲口似地押出了场院。
东公街上来往的行人考生皆看到了这一幕,敢怒不敢言地退在街道两边指指点点。
翰林院里一个已经致仕的老翰林看到这些学生狼狈的模样,心痛难当,拄着杖,独自一人颤巍巍地拦在锦衣卫面前,“上差们啊,他们都是功名的人,士可杀不可辱,绑不得啊!绑不得啊!”
周慕义高声道:“老先生,您的拳拳之义,学生们都明白,您且回去吧,我等空有一腔热血,奈何君耳不聪,君目不明!他日周丛山周先生在午门受死,今日我等又被这般羞辱,实……”
“你给我住口!住口!”
老翰林抬起自己的竹杖朝周慕义的身上挥去,却被锦衣卫一把推开,他脚下不稳,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手肘和手掌顿时磕出了血,人群一时没有人敢上前去扶。
老翰林挣扎了很久都没能自己站起来。
“老大人,磕着哪里了吗?”
人群里走出一个女子,挽袖蹲在老翰林面前,挽起他的袖子帮他查看伤势。
老翰林摆了摆手,“我没事。”
说完看了她一眼,“你是年轻的媳妇儿,别出来说话。”
谁知她却没有应声,转身对锦衣卫道:“赔礼。”
她说完又看向周慕义,“还有你,你也得赔礼!”
周慕义认出了说话的女子是杨婉,冷笑道:“赔礼?你敢不敢告诉老大人你是谁,你看看老大人还肯不肯让你搀着。”
老翰林听完这句话,手臂不禁颤了颤,抬头打量着杨婉道:“你是……”
周慕义道:“她是杨婉,东厂那个人的菜户。”
老翰林一愣,忙将撇开了杨婉的手。
杨婉没有说什么,朝后退了一步,向他行女礼,直身后道:“大人怜后辈之心,杨婉感怀,并无心冒犯老大人,大人若嫌弃,杨婉便唤人来送大人回去。”
老翰林摇头道:“老朽不回去。”
他说完,捡起地上的竹杖,朝众人道:“老朽虽已离朝多年,可曾也供职礼部,主持会试。不曾想过十四年的春闱,竟是这番光景。”
他说着抬杖指向周慕义:“做学问把学问做偏了,那些东林人安得什么心,这些人的前途在他们眼中什么都不是,一味地教他们骂朝廷,骂君父,迟早有一天,会出第二个桐嘉案的呀……”
他说着说着,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不稳。
周慕义道:“老大人,武死战,文死谏,我等读书无非为报国,何惧这一死!”
“对,何惧这一死。”
人声鼎沸,大把大把的情绪被宣泄出来,杨婉面对着这一群读书人,心里忽生出了一阵十分冰冷的悲哀。
人性中的反抗精神,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有,但眼前的这些人,却并不能归在“不自由,毋宁死’的革命精神之中。
那是被大明官政扭曲了的文心,被东林党利用,被自身蒙蔽。他们并不是不惧死,而是要以死正名。武死战,文死谏,这句话听起来是那么‘无畏’,又是那么无奈,明知前路无光,明知死了也没有意义,却还是要死,最后所求的,根本不是他们口中不是天下清明,只是他们自己一个人的清白而已。
这到底有没有意义呢。
杨婉对此事一时无解。
就在她内心纠缠的时候,忽然听到人群里传来一个声音。
“读十几年的书,就是为了在午门上受死吗?”
众人朝杨婉身后看去,邓瑛立在人群前面,镣铐的铁锁被他握在手中。
他朝杨婉走了几步,铁链与地面刮擦的声音微微有些刺耳。
他走到杨婉身边,向老翰林揖礼。
翰林摆手摇头不肯受,邓瑛却仍然坚持行完后才直起身。
周慕义挣扎着朝邓瑛喝道:“邓瑛,白阁老被你锁入厂狱受尽折磨天下人皆知,就算你如今惺惺作态,也一样为人不齿!”
杨婉忍无可忍,“周慕义,我看你是傻的吧?你到底知不知老大人将才为什么骂你!”
“婉婉回来。”
杨婉气得胸口起伏,被邓瑛牵了一把,才抿着唇朝后退到了邓瑛的身后。
邓瑛走向周慕义,一面走一面道:“你知道一方太平书桌有多难求吗?滁山书院是私学,支撑至今不光有朝廷的恩典,也有杭州数位老翰林的心血。朝廷和大人们供养书院,支撑你们读书,不是让你们千里万里,来京城送一死的。”
周慕义朝着邓瑛啐了一口,“你也配提滁山书院,我们书院这一两年,已至绝境,这回会试,先生几乎掏空了自己的家底,卖了自己的田产来给我们凑盘费,这到底是拜谁所赐,邓督主难道不知道吗?”
他说着提高了声音,“你侵吞学田,中饱私囊,而我们苦读十年,一身清贫,眼睁睁地你和司礼监那些人个个华宅美服,王道何存,天道何在?”
“王道不在吗?”
邓瑛喉咙一哽,向他抬起一双手,“那这是什么。”
周慕义一怔。
邓瑛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我涉学田案,所以落到如此境地,身负刑具在刑部受审,待罪之人无尊严可言,十年寒窗苦读,你也想最后像我这样吗?”
他说着朝周慕山身后的人望去,“你们也想像我这样吗?”
此问之下,人声皆灭。
杨婉在邓瑛的声音里听到了颤栗。
“读书不入仕,不为民生操劳,算什么读书人。”
他说完这句话,缓缓地放下双手,转身牵起杨婉的手,朝人群走去。
东厂的厂卫随即拦下了锦衣卫的人,覃闻德道:“这些人由我们东厂带走。”
校尉道:“凭什么?”
覃闻德抹了一把脸道:“凭我们督主想,凭我东厂奉旨监察你们办案,你们案子办得不行,我们自然要接手,你们如果不服,大可让张副使来厂衙求问我们督主。”
说着抬起周慕义的手腕,对厂卫道:“把拴着他们的那些绳子解开,人老大人也说了,这些都是有功名的人,这么拴着太难看了。”
周慕义道:“我等死也不去东厂!”
覃闻德的火气蹭蹭蹭地就上来了,就着刀柄往他膝盖上一顶,直把人顶到了地上,“怎么,这么想去诏狱里住着啊,那行,你去啊,其余的人我们都带走,就你,老子就把你留给北镇抚司。你不是周丛山的侄子吗?得得,赶紧跟这些锦衣卫去看看,你叔父受苦的地方。”
一个厂卫见覃闻德说得真,忙凑上前道:“真不救这姓周的啊,督主可不是这么吩咐的。”
覃闻德哼了一声,“老子就是气不过。”
说完手一挥,“行了,带走带走,通通带走。”
——
这一边,杨婉坐在马车上等邓瑛。
厂卫过来回报以后,邓瑛边一直垂着头,良久没有说话。
厂卫忍不住问道:“督主,北镇抚司如果来问我们对这些人的处置,我们厂衙该怎么给他们写回条啊。”
邓瑛道:“还有十几日就是会试了,这些人不能关。”
厂卫道:“不关的话,那就得打了。”
邓瑛听完,捏着袖子,半晌才点了点头。
杨婉扶着邓瑛的手,帮他登上马车,一面问道:“要打多少啊。”
邓瑛咳了一声,“周慕义杖二十,其余的人杖十。”
杨婉望着邓瑛的侧容,轻道:“他们得恨死你。”
“恨就恨吧。”
他说着闭上了眼睛,抬起头双手撑着额头,断断续续地咳起来。
杨婉伸手轻轻地摩挲着邓瑛的耳朵,“邓小瑛,你怎么了。”
邓瑛没有吭声。
杨婉朝旁边坐了一些,“要不要在我腿上趴一会儿。”
杨婉以为邓瑛会推迟,谁知他却慢慢弯下了腰,将脸靠在了杨婉的腿面上。
杨婉低头轻声问道:“你被他们气到了是不是。”
邓瑛温顺地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杨婉摸着邓瑛的额头,“还是第一次看你那样讲话。”
“我以后不会了。”
杨婉温声道:“邓瑛,你当年是怎么读书的?”
“和周慕义一样。”
“不对,你比他厉害多了。”
邓瑛咳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杨婉仰起头,“你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到底什么才是大明朝真正的文心。不是沽名钓誉,以死求名,而是像你一样,无论自己是什么身份,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忘记自己最初所发的本愿,为这个世道活着。你愿意救这些读书人,就像你维护易琅那样,你眼里才是朝廷的将来,是百姓民生,你比周慕义这些人要高尚得多。邓瑛,从始至终,你都没有辜负你的老师们,也没有辜负你自己,你不愧为大明朝的读书人。”
邓瑛喉咙有些发烫,“婉婉,我也不知道,我能再帮这些人多久。”
“还有我呢。”
她说完,用自己的披风盖在邓瑛身上,“我们去看白大人吧,你靠着我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